等上菜的功夫,三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洛逸飞:“盛总喜欢吃日料吗?”
“还行。”
“我也还行。”洛逸飞望向夏时初,“时初好像比较喜欢。”
夏时初莞尔:“其实我也是还行。”
洛逸飞笑:“都还行啊?那咱们仨还真是口味相投。”
咱们仨?这话明显带着点探寻和试探的味道。
夏时初捧着杯子笑而不语。
盛怀扬冷白修长的手指搭在玄青色的裂纹杯壁上,眼睫低垂,也没有作声。
洛逸飞喝了一口水,放下茶杯,“盛总,你来GC快半年了吧?”
“4个月。”盛怀扬缓道,“去年11月初来的,到现在刚好4个月。”
洛逸飞笑笑,“才4个月,我怎么觉着来了挺久。”
盛怀扬但笑不语,听着他继续说,“不过算算好像真是4个月,只是这才4个月就有人坐不住了。”
他掀了一下眼皮,悄悄打量着盛怀扬的反应,不想盛怀扬依旧是神情淡淡,嘴角轻轻的抿着。
眼见抛出的话钩子没效果,洛逸飞干脆挑开话题,“盛总,蒋总上午那些话你怎么看?”
盛怀扬缓缓抬起眼皮,“洛总是想听我的看法,还是想知道为怎么应对?”
单刀直入,没有丝毫弯弯绕绕。
洛逸飞怔了下,立即明白盛怀扬的意思了——有话直说,不要藏着掖着。
“后者。”他坐直身子,双眼盯着盛怀扬,没有丝毫躲闪,“盛总有何应对之策?”
“你是替自己问,还是背后的人问?”盛怀扬再逼问。
洛逸飞应得十分爽快:“都有。”
盛怀扬勾唇,语调闲散:“一部拆分和固收独立是必然,但没人能动我的位置。”
漫不经心地语态,让这句话更显得近乎狂妄。
这几个月下来,洛逸飞早就知道他的本事,自然不会把这话等同“吹牛”。
他凝着盛怀扬:“盛总的意思是,固收和投行老总仍然由你兼任。”
“除非我不想要。”他浅浅一笑,目光扫了眼“专心”喝茶的夏时初。
“恕我直言,盛总会不会太自信了些?”洛逸飞试探道,“毕竟,蒋总在董事会还是有话语权。”
正在此时,包厢门被敲开,服务生送来菜肴。
一直沉默的夏时初终于开了口,“先吃,这里的海胆很不错。”
边说边用公筷夹了一个放进盛怀扬盘子里,“盛总,尝尝看,喜欢不?”
当然,转头不忘给洛逸飞也夹了一个。
“谢谢。”盛怀扬朝她很温柔地笑了一下。
菜陆陆续续地上来,夏时初充分演绎熟客角色,不时给两人介绍、分享美食,到后面洛逸飞都不好意思了,“时初,你别尽顾着我们,你自己也吃。”
“在吃的。”她笑着应。
“洛总说得对,你多吃点。”盛怀扬将她最爱的烤鳗鱼移到她面前。
“谢谢。”她甜甜一笑。
宴席过大半,吃饱喝足,自然又续上刚才的话题。
洛逸飞:“盛总,我知道你胸有成竹,但何不让这把握更牢靠些?”
夏时初慢条斯理地剥着鳌虾,耳朵却关注着盛怀扬的动静。
其实,她与洛逸飞的想法相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大家一致想对抗的人是蒋裕,联盟让彼此的战斗力更强,怎么看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得看对方是否值得联盟。”盛怀扬不以为意,直白地说,“若是洛总说这人,怕是要把我这搜孤舟带翻了。”
洛逸飞试着问,“盛总说的是?”
“陈副总。”
夏时初和洛逸飞俱是一惊。
夏时初震惊地看向盛怀扬,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洛逸飞背后的人竟然是陈副总?怎么可能?陈副总可是蒋裕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这些年唯蒋裕马首是瞻,人称总裁“马前卒”,但凡蒋裕有什么决定,都是陈副总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呐喊助威,他现在竟然想“反”蒋裕。
洛逸飞同样震惊,但他震惊的是,盛怀扬是怎么看出自己背后之人是陈副总的,他们明明藏得很好。
似是猜到两人想法,盛怀扬手指轻轻搭在桌上,声音不疾不徐,“洛总包里那支钢笔是陈副总馈赠吧?”
洛逸飞双目睁圆,早已压不住内心的惊愕,只差没问,“你怎么知道?”
盛怀扬轻笑:“这个牌子钢笔不量产,每一支都是私人订制,早年我在美国,一个客户送过我一支。”
既然是订制,那就能查到谁订的。但问题是,怎么会关注到钢笔?
洛逸飞:“盛总还留意到我的钢笔?”
“还是因为洛总太爱这支笔,开会忘了,还都得让人专门送来。”
洛逸飞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自己在什么时候露了破绽。
夏时初也想起来,那是一次部门会议上,洛逸飞人已经到会议室,一摸口袋发现忘记带笔,当时老马扔了只签字笔给他,他却坚持让下属去办公室帮他把钢笔拿过来。
老马当时还调侃他:“你们这些字写得好的人就是讲究,你看我,字跟虫爬一样,随便啥笔都行。”
夏时初比盛怀扬跟洛逸飞共事的时间还要久,对这支笔是有印象的,却从未深究过为什么洛逸飞会如此珍爱。
她偷偷看了眼平静无波的盛怀扬,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狂妄的资本来自于哪里。
做他的对手,好可怕。
既然藏不住,洛逸飞也不打算遮掩,“你说得没错,笔是陈副总送的,我选了他的阵营。”
“那我劝你另择良木。”
“为什么?”洛逸飞言辞诚恳,“还请盛总明示。”
“第一,他的手段和伎俩上不得台面,想扳倒蒋裕难;第二,蒋裕是伪君子,而他是真小人,就算他侥幸赢了,能容忍你们这群看过他卑微丑陋面貌的老人多久呢?”盛怀扬词句犀利,“洛总看企业眼光不错,这看人的眼光着实太差。”
夏时初望着面色略显苍白的洛逸飞,忍不住道,“逸飞,陈副总这人不值得你为他卖命,你想想,不管怎么说,他是蒋总一手提拔的,就算蒋有千不是万不是,他大可以一拍两散,用不着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而且藏头鼠尾,人品太差。”
就冲这点,陈副总这人就挺不上道,跟着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洛逸飞何尝没想过这些,只是……有时候,选择权并不是都在自己手上。
他在GC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GC投行部一半的业绩是他带着手下没日没夜打拼出来的,原投行老总跳槽后,人人都道那位置是他这个GC王牌的,毛华杰和陈副总明里暗里帮他推过几次,都被蒋裕不咸不淡地退回来,美其名曰:“再考察考察。”
就为了这考察,去年一年,他拼死拼活,努力表现,在IPO几乎全停的情况下,仍旧实现业绩同比增长,别说在GC,就是放眼整个北城投行圈,也找不出几个比他出色的,可是……这投行部总经理的位置却落到了空降而来的盛怀扬头上。
蒋裕还假模假式地宽慰他,“没办法,我也知道你实至名归,可盛总是董事会钦点的。”
他对盛怀扬没有意见,但他不甘心。而如今,蒋裕不仅不想给他应有的待遇,还想把一部拆了并到固收,把朱波提成固收的老总,凭什么?
他朱波哪样能比得上自己?
他不能任人主宰,而在GC高层里,最能跟蒋裕抗衡的就是毛华杰,他也“公开”站了毛总,可眼瞅着胜利的曙光,毛总却突然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甚至自发卖地赔款。
他也知道陈副总不值得跟随,可是盛怀扬初来乍到,脚跟不稳,平日行事深不见底,窥不出想法,他更不敢贸然选择。
没有良木,不过是没有选择的选择罢了。
似是瞧见他内心的彷徨,盛怀扬出言点醒他,“洛总何苦把自己的路堵死?””
洛逸飞看向他,“请盛总给我指条路。”
盛怀扬静静看着他,“往近看,在GC不是只有投行和固收两个位置可以让你选,毛总辞任后,最有可能接任的是黄总,你大可以往风险内控走;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选择仍目光短浅,比GC好的公司很多,比投行好的职业更多。”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投行讲究概率思维,洛总可有认真算过留下和离开的胜负概率?”
第63章 不是要叫哥哥
日式料理店内, 墙上粉色的樱花开得盛好。
夏时初听到盛怀扬对洛逸飞说的话,莫名就想笑。明明是人家来劝他组建联盟,到头来却被他策反跳槽。
以洛逸飞的资历, 去做PE非常合适,这些年经他手的企业不计其数,论经验、论管理水平, 他都能胜任,盛怀扬若是把他带去宁延那儿, 绝对是个得力助手。
当然,此刻盛怀扬定是不会挑明自己待不长久的事, 但是八成,洛逸飞不多久就会接到猎头挖人的电话。
这人, 人还没去, 已开始排兵布阵,组建自己的团队, 这份心智谋算,得亏他们不是对手,否则……堪忧。
然而, 那份庆幸和幸灾乐祸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清淡的茶香萦绕在房内。
夏时初近乎仰视地凝望着盛怀扬, 听他用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出,“国-家对资-本市场的定位不会变, 资本市场市场化、法-制化的大趋势不可逆, IPO必将从核准改向注册, 随之而来的是投行行业生态的大洗牌。”
潮水退去, 方能看见谁在裸泳。
现在,国内投行都是靠监-管给饭吃,核准制下, 投行工作就是对照监-管部门对上市公司的要求,帮助企业规范财务、法律,使其达到上市条件。
但是,随着金融市场的日益国际化,这种靠政--府-监-管手段来管控市场的行为一定会被淘汰,未来国-家一定会放开监管,采用国际惯例的注册制,也就是把选择权真正交给市场。
简单说,就是政-府不再帮股民和市场做筛选,决定谁能上市。从社会经济发展看,这样的资-本市场才是健康的、符合经济学原理的,也一定会越来越好,但针对现在的投行和个体投行人员就未必如此。
盛怀扬略顿了下,目光深沉地看着洛逸飞和夏时初,“真正靠市场而非监管给饭碗的日子不见得好过,你们做好靠市场的准备了吗?”
做好准备了吗?
夏时初也在心底问自己,从她进入这一行来,长期习惯的就是以“做材料”为主要工作的尽调从业人员,假如IPO注册制真的到来,再也不需要她们这些精通财务、法律、监管政策的投行人去做辅导和规范,那她还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她从前不是没有思考过,核准改注册喊了很多年,但夏时初跟很多投行人一样,认为就算改,也会是“中--国特--色的注册”,不可能真的开放市场。
然而,此时此刻,她凝着盛怀扬坚毅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是多么僵化以及陈旧,而且那些年的经济学算是白学了。
社会经济的车轮滚滚向前,她居然妄以为所谓特色就是开“倒车”。
盛怀扬没有说错,核准制才是过渡时期的产物,未来的资-本市场一定是交给市场做主,传统的通道制投行展业方式必将走向末路。
盛怀扬迎着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要想靠市场吃饭,未来的投行必须向服务型、交易性为核心要义的展业模式转变;投行人员则必须向帮助客户发现价值、创造价值,延伸综合金融服务链条转变,从尽调辅导人员变成真正的投资银行人,真正的banker。”
夏时初知道,他在说给洛逸飞听,更是在说给她听。
无论GC还是当前国内许多投行,无论是她,还是洛逸飞这些传统投行人,都还没有触到这个转变,甚至很多机构、很多人还抵触这个变化。
她想到了他在部门第一次会议上教训朱波看不清监管动态,提点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现在想想,他们又何尝不是看不清国家开放的大势所趋,做不到当断则断?
想到大潮褪去时,他们在涸泽里垂死挣扎的画面,夏时初后背隐隐发凉。
她在洛逸飞脸上也看到了这股凉意和发自心底的敬佩,这才是他们和盛怀扬云泥之别。
他们还在为了个董事、部门老总争得头破血流,而他已经看清这个行业未来的风险和颓势,在思谋如何在潮退前,踏浪而去。
洛逸飞端起茶杯,眼神里续满了浓重的谢意和敬意,“盛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感谢您给我指了一条真正的明路。”
盛怀扬举杯与他轻轻一碰,“客气了。”
洛逸飞把杯沿压得很低,以示深深的敬意,“以后,盛总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我必定竭尽全力。”
“好。”盛怀扬仰头喝尽那杯茶。
放下时,发现夏时初也举着杯子。
“盛总,我也敬你一杯。”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落了满天的繁星,“我好像又欠了你一次学费。”
盛怀扬续满水,轻笑着与她碰杯,“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还。”
从簪花出来,已经是晚上9点。
夏时初同盛怀扬走到饭店对面的停车场取车,一路上,她安静得出奇。
走到车边,四处都没了人,盛怀扬才不轻不重地拉起她的手,“怎么了?”
夏时初握紧他的手,“盛怀扬,你以后别夸我。”
他大抵猜到她的想法,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腰上,头稍稍偏过去吻了下她的鬓角,“我家初宝居然这么容易被唬住?”
她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我说真的,我发现自己跟你差得不是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