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月歌指尖微颤。
眼前这个席初是活的,有着体温和呼吸的席初。
如果他真的是席初,有着体温和呼吸的席初,岂不是三百多年前还是凡人太子的席初?
再看青玉和白霜,虽形容未变,身上也无半点妖气,分明还是凡人的青玉和白霜。
韩月歌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席初松开她:“公主没事吧?”
韩月歌摇头,默然片刻,问:“席初,你真的不识得我?”
席初微笑:“先前不识得,现在识得了。”
***
这一趟可以说是找着席初,也可以说是没找着席初,席初是找着了,却并非与她一同坠入碎骨渊的席初。
既然是彼岸花将她送到三百多年前,韩月歌取下脖子上的珠子,将自己的血滴到珠子上,奇怪的是,无论她滴入多少血,珠子都不像先前那般绽出血红色的光芒。
韩月歌只好作罢,将珠子重新戴回脖子上。
或许席初才是回去的关键。
又过了两日,天空飘起大雪,据丽儿说,这是大周今年的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覆满大地,韩月歌穿着宫装,撑开一把伞,踩着雪,走到行宫外面,故技重施,爬上先前爬过的那片瓦。
她这身宫装好看是好看,比之仙女妖姬穿的衣裳,要繁复华丽许多,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去。
天色已暗,行宫内的灯笼都已经亮起,雪粒簌簌落下,被橘黄色的灯光映照着,流光溢彩。
韩月歌趴在琉璃瓦上,举着伞,往席初的屋中望去。
北风呼啸,席初的窗门紧闭,窗纸上映出席初的身影。
韩月歌摸着脖子上的彼岸花,心想,那日两人坠下碎骨渊,席初也在,或许要借助席初,才催动珠子上的法力,不如取些席初的血,再试一次。
可惜行宫内不能用法术,凡人席初武功高强,依着她的身手,未必能取血。
强取不了,那就坑蒙拐骗。
韩月歌打好主意,没注意,吃了一口北风,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
韩月歌摸出帕子,擦着眼角的泪痕,忽闻一道温润的声音:“下来吧。”
韩月歌睁开眼睛,风雪潇潇,席初撑着青竹伞,站在雪地里,隔着簌簌而落的雪,冲她微微一笑:“都咳成这样了,你还要在上面呆多久?”
这个行宫里使不了法术,韩月歌又是草木化形,天生对寒气敏感。她攥着帕子,堵住鼻子,委屈巴巴道:“我冻僵了。”
“屋子里有暖炉,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韩月歌羞赧:“这不大好吧。”
“若是公主顾及名节,在下可当做……”
“我吃胖了。”韩月歌不好意思地说道。
皇宫里美食太多,这几日她没有节制,多吃了一点,腰身明显粗了。
席初没忍住,轻声笑了起来:“公主莫担心,这点力气在下还是有的。”
韩月歌站起来:“那我跳了。”
席初扔了手中伞,朝她伸出双臂。韩月歌举着伞,从风雪中跳了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席初的怀中。
第37章 “你不肯跟我走,没关系……
席初的屋子里果然烧着暖和的炉子, 明黄色的火焰不断跳跃着,驱散着从门外灌进来的寒意。
韩月歌畏冷又怕火,不敢靠得太近, 她坐在不远处,搓着双手, 目光落在席初的身上。
席初在煮茶。
他的动作很优雅,从头至尾, 从容不迫, 优美得像幅画。
“喝杯热茶。”席初递给她一杯茶。
韩月歌伸出手去, 指尖被杯底的温度烫了一下, 怀里的石头心也跟着烫了一下:“多谢。”
席初目光自韩月歌的指间掠过,眼底映出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公主冒着风雪来找席初, 是为了何事?”
“我、我……”韩月歌灵机一动,“我想和你学箜篌。席初,教我弹箜篌吧。”
席初斟茶的动作顿在半空。
韩月歌并不想学箜篌, 但除了学箜篌, 别的理由她暂时又想不出。
席初抱着凤皇从里屋走出来。
凤皇, 凤皇, 他怀里抱的箜篌, 当真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席初问:“公主以前可曾学过箜篌?”
韩月歌摇头:“不曾。”
席初眉头微蹙, 似乎在苦恼,如何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一个娇贵的公主。
韩月歌善解人意道:“不如你先弹给我听, 我听几遍再学。”
席初抱着箜篌,在窗边坐下,琉璃灯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身上。
在他身后的窗外,素白的雪花无声飘落。
韩月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指修长如竹, 骨节分明,圆润的指甲泛着珍珠般的色泽。
这样的手,是弹琴的手,写字的手,握剑的手,轻解罗衫的手……
韩月歌不知怎么的,想到这双手将来要去解李玄霜的罗衫,心底生出一股子沉闷,猛地上前几步,抓起他的手,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直到口中尝出腥气。
席初疼得眼睫轻颤。他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她,终究忍着没动,由她用牙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一圈印记。
韩月歌松开席初的手,犹记得用手指沾了唇边的血痕,往脖子上的珠子抹了抹。
珠子没有任何反应。
韩月歌失望。
察觉到席初的目光将她望着,韩月歌终于回过神来,这样不由分说地咬人家一口,着实没理。
韩月歌心口那隐约的酸意淡去后,冲席初讪讪笑了两声:“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是我大周拜师的规矩,打下一个印记,从此以后,殿下就是我的人了,不,我的意思是,殿下是我的师父。”
她知自己理亏,改完口,伸出自己的右手:“师父也咬一口。”
她肌肤玉白,连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席初垂着眼睛瞧了半晌,道:“巫宗国没有这样古怪的规矩,你去倒一杯茶端来给我。”
韩月歌依言照做。
席初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我喝了你的茶,便代表与你结下师徒之契。”
“师父。”韩月歌欢喜唤道。
席初失笑:“公主还是唤我的名字就好。”
就这样,韩月歌以学琴的名义,勾搭上这个三百多年前的席初。
这个席初比她认识的席初要好说话的许多,纵使她将琴学的很烂,从不苛责她,还很耐心地纠正她的错误。
可惜席初只留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朝贺结束,席初也要回巫宗国了。
韩月歌没打算跟着他回去。
她还要找回家的路。既然这个席初不是与她一同掉下碎骨渊的席初,她没必要带着他回去。
她也无法带他回去。
席初临走前,韩月歌瞒着宫娥,偷偷送了他一程。那时席初的马车已经走到城外,她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席初命人停下马车,掀开车帘,探出脑袋。
瞧见她的瞬间,他温柔的眸底掀起一丝波澜。
大雪连下了几日,已经停了,厚厚的雪粒铺在地面上,被冻得结结实实,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韩月歌裹着狐裘,哈出一口热气,奔到席初跟前。
她将冰凉的手塞入席初的怀中。
这是个很自然的动作,她怕冷,云上天宫终年都是冷的,她常将自己的手揣入席初的怀中取暖,席初纵她,用法术将自己的身体烘得像个炉子一样暖和。久而久之,就养成她冷了,便将手揣入他怀中的习惯。
韩月歌心中记挂着别的事,一时忘了,眼前这个席初,不是云上天宫的席初。
席初的面上果然露出惊异之色,但什么话也没说,伸出双手,用温热的掌心裹住韩月歌冰凉的手。
韩月歌望着满目的苍白,抖着身子道:“好冷。”
大周建都北地,冬日比旁的地方长一些。她说:“等殿下回到巫宗国时,巫宗国的桃花该开了吧。”
巫宗国的春天比大周的春天来得早的多。
席初“嗯”了一声:“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巫宗国看桃花。”
韩月歌调侃道:“殿下对几个人说过这句话了?”
席初不解:“公主何意?”
韩月歌却不答,她道:“殿下所作桃花曲,乃是天籁之音,想必殿下偶得灵感时,所见桃花定是极美的。那样极美极美的景象,我也是见过的。”
她想着那日席初带她去看的漫山遍野的桃花,慢慢地回过神来,双目对上席初的视线,殷切叮嘱着:“殿下此行回去,定要记得,三个月后,千万别来大周,记住,千万别来。”
三个月后,是席初命中的大劫。
辚辚马车声碾着细碎的雪粒远去。韩月歌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望着席初的车马消失在苍茫大雪的尽头。
韩月歌送走席初后,回到最初穿过来的地方,用尽各种方法,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
三个月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
如她所料想的那般,皇帝以巫宗国进献的宝物有问题,向巫宗国发难,巫宗国不敌大周,兵败如山倒,为了平息这场战乱,只好认了这桩大不敬的罪名。
宝物是由太子亲自进献的,自当由太子亲自认罪。
韩月歌得到消息时,席初已经抵达大周,被人关进了天牢。她用翩翩给她的灵幻香,迷倒天牢的守卫,带着丽儿,摸进了牢内。
席初是恶蛟指名要的祭品,关押他的是大周最牢固的监牢。韩月歌提着斧头,在丽儿惊讶的眼神中,将牢门上的铁链砍断。
牢门“咣当”一声打开,幽暗的灯光透入韩月歌的眼底,韩月歌抬眸张望,在刑架上找到了席初。
他们忌惮席初武功高强,怕席初逃脱,将他四肢锁住,扣在铁架上。
韩月歌急急走到席初面前,唤道:“席初。”
大周的冬天刚过去,初春犹有几分寒意,席初却一身单薄的衣衫。原是洁白如雪的衣裳,现已经染上脏污,袖口和衣摆处印着斑驳的血色。
他的面颊与双唇在地牢的寒气中,冻得隐隐发白。
听见她的声音,席初眼睫微颤,缓缓掀开眼皮。
昏黄的灯光映出韩月歌清丽的面颊,将她担忧紧张的一双黑眸,猝不及防地送到他的眼底。
席初惊讶:“公主?”
韩月歌点头:“是我。”
她提起斧头,要砸席初手脚上的链子,席初连忙道:“公主请住手。”
韩月歌动作一顿,问:“你不想走吗?”
席初摇头:“不想。”
韩月歌又道:“你可知,你要是不跟我走,会怎样?”
“我知。”席初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但我不能走。”
他不能走的缘故,韩月歌心里清楚。她也清楚,眼前的席初是不会跟她走的。因他不是云上天宫的席初,他是巫宗国的太子席初,他的肩上背负着整个巫宗国百姓的命运。
韩月歌抖着唇:“如若我一定要你和我走呢?”
“若非席初自愿,谁也不能带走席初。”
韩月歌呆呆望了他半晌,扔了手中斧头,朝身后的丽儿伸出手。
丽儿会意,打开手中的食盒,取出一碗瘦肉粥,递给韩月歌。
韩月歌舀了一粥,送到席初的唇边。
席初张开嘴,咽着她喂来的热粥。
大半碗热粥,尽数喂给了席初。有了这些热粥,席初的面色恢复些许红润,他目光温柔地望着韩月歌,轻声启唇:“公主的心意,席初明白,今生无缘,若有来世……”
席初的声音在这个空寂幽冷的地牢里,显得格外缱绻。
“若有来世”四个字迟迟没有接下去。
韩月歌道:“你不肯跟我走,没关系,我会保护你,席初,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坚定,像极了他临走前,对王与王后承诺的模样——我会保护巫宗国百姓的。
席初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韩月歌离开天牢后,提着芳意剑去了神殿。
神殿是皇帝为恶蛟所造,供奉着恶蛟。恶蛟是席初的命中之劫,席初不和她走,她就杀了恶蛟。
神殿矗立在碧空下。
韩月歌原不想招惹是非,忍着没有使用法术,如今既已决定除去恶蛟,便不再藏着掖着,她使用法术,打晕了看守神殿的侍卫,推门而入。
第38章 你我命中注定有一段宿缘……
神殿内空无一人。
白玉铺出来的地面泛着温润的色泽, 金碧辉煌的柱壁刻着精美的图案,触目所及,不是珍珠水晶帘, 就是黄金雕出来的宝座,一片金光闪闪, 晃得韩月歌眼睛都快瞎了。
宝座上盘踞着一只银白色的蛟龙。
这是韩月歌第一次看清蛟龙真正的模样。
蛟龙头上生着两只角,身似长蛇, 覆满鳞片, 有四只脚。据说蛟乃是龙的一劫, 再渡过一劫, 便可飞升为龙,获得强大的力量。
这只蛟龙久久难以化龙, 生出恶骨,四处兴风作浪,故称恶蛟。
乍一见到恶蛟, 韩月歌的左臂隐隐发凉, 似又回到跳下噬魂渊被恶蛟咬断胳膊的那日。
她按住左臂, 确认它还在, 定了定神, 望向黄金宝座上的蛟龙。
蛟龙正在午睡, 被她打搅,抬起脑袋, 粗声粗气地吼道:“何人?”
“来杀你的人。”韩月歌抬起芳意剑。
蛟龙“咦”了一声,用力地吸着鼻子:“好香。”
它的双眼眯了起来:“原来是株小仙草。”
韩月歌握紧芳意剑:“只要你肯答应我,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我便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