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兔子,便是鸡鸭狐狸老虎狗熊之类的凡是能入口的,都绝了踪迹。连紫玉公主也连夜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宠送下沧溟山藏起来,因那小宠的本体就是只水灵灵的兔子。
继两只兔子遭了秧后,韩月歌和席初饱食一顿,在山脚歇息一夜,天明后继续赶路。
走了半天的路,途中所见愈发荒凉,不见半个人影。韩月歌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奇怪,难道方向不对?”
席初好奇问:“姐姐,你要去哪里?”
韩月歌没有回答他,她领着席初继续赶路,又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暗沉下来,天际乌云翻涌,是要下雨的征兆。
但并非真的要下雨,那翻滚的黑云乃是怨气集结。此地常年经受战乱之苦,死伤无数,死去的亡魂怨气不散,凝聚于上空,就形成了黑云压顶。
席初装作什么都看不出来,无辜地说道:“姐姐,是要下雨了吧?”
韩月歌担心真相会吓到“她”,便含糊地应了声,并在心中祈祷,赶紧遇到人家,能将这少女托付出去。
“姐姐,我有点怕,这云看起来好吓人。”席初贴紧了她。
韩月歌握住“她”的手:“别怕,跟在我身后。”
席初“嗯嗯啊啊”地点头,缠住了她的五指,从韩月歌掌心传来的炙热,烫着他的掌心,触感是那么真实。
从昨日起,他就在想,这里究竟是不是他的一场大梦。
若只是一场大梦,但愿这场梦能做得久一些。
亡魂的怨气是席初的补品,席初抓着韩月歌的手,偷偷地吸食着怨气,每当韩月歌回过头来看他时,他便扑进韩月歌的怀中,一脸极怕的表情。
两人穿过荒山野岭,天色渐渐黑沉下来,途中并未遇到一户人家。就在韩月歌以为今晚又要风餐露宿时,前方碧影重重,隐约露出青色的檐牙。
周遭藤蔓交错,植被茂盛,韩月歌带着少女,扒开碧丛,眼睛一亮:“我们晚上有地方住了。”
藏在碧丛间的是一间破败的祠堂,祠堂修建得气势恢宏。黑瓦白墙,朱红大门,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檐角飞起,似有直入云霄之势。
只是祠堂有些年头了,屋顶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藤蔓爬满了布满裂纹的墙壁,门前刻着烫金字的牌匾,上面字迹模糊掉大半,悬空挂着,摇摇欲坠。
韩月歌拍掉身上的草屑,往祠堂中走去。
破败是破败了点,终归是有片瓦遮头,她是草木妖灵,风餐露宿惯了,就怕这名叫怜怜的少女身体娇弱,受不得连日奔波。
韩月歌推开结满蛛网的大门,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在这寂静的暮色中听来尤为明显。
灰尘呛了韩月歌一口,韩月歌以袖遮挡,偷偷掐了个除尘诀,并未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席初从进入这座祠堂后,神色就有些不正常。
他的双目泛着猩红的光芒,死死盯着这座祠堂,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得泛白。
这是他的太子祠。
当日他的残骨被送回巫宗国后,百姓感念他的牺牲,自发地筹集钱财,为他修建了这座祠堂。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百姓的心血,他们照着他的模样,请工匠细心雕出他的石像,供奉在祠堂内。
父王母后被百姓的善举感动,在祠堂的下方为他修建了陵寝,将他的遗骨用棺木封敛,葬在此处,希望百姓每日供奉的香火,能助他早日修成仙身。
后来灾祸四起,太子的亡灵化作邪祟作乱的流言传遍巫宗国,百姓愤怒地推倒了他的石像,挖出他的遗骨,将他陪葬的金银器皿洗劫一空。
以血肉之身,祭那恶蛟时,他心中满怀仁爱,便觉炼狱亦是天堂。
被以命相护的百姓挖出残骨,肆意践踏时,所谓万劫不复,不过如此。
第70章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荒诞的……
席初抬头仰望着这座祠堂, 胸腔内怒浪翻滚,只觉得可笑可恨。他不知自己笑的是谁,恨的是谁。
祠堂内无端刮起了阴风, 卷起他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
太子的石像被推倒在地上。
席初恶狠狠地瞪着石像。
石像从颈侧断裂, 头颅滚进尘埃,偏偏眉目慈悲, 想凭一己之力, 护佑着世人。
他所护佑的世人, 又对他做了些什么?
太平盛世, 他们供奉他;
穷途末路,他们就亲手推倒了他们的信仰。
这就是他用命护佑的世人。
真正让他万劫不复的, 不是食他血肉之躯的恶蛟,是他以命相护的子民。
仇恨的火焰席卷过四肢百骸,如同怪兽吞噬着他的心脏。
席初舔着唇角, 眉眼低垂, 眼底滚过嗜血之色。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怜怜, 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句低声的呢喃, 穿透无边炼狱, 如从天而降的甘霖, 霎时将他心底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焰,浇得干干净净。
席初眼中赤红散尽, 抬起双目,神思恢复清明。
韩月歌站在他面前,右手搁在他额上,神情略显迷茫:“摸着也不烫啊。”
“我没事。”席初松开袖中握紧的拳头,换上无辜的表情, 包子脸鼓起,摇摇脑袋。
“约莫是累着了。”韩月歌拉着他的手,扶着他在台阶坐下,“你先歇一会儿,我去里边看看。”
祠堂内有未燃尽的蜡烛,韩月歌背着席初,指尖弹出一道焰火,将蜡烛点燃。
她一手秉烛,一手拢光,橘色的光芒驱散祠堂内的昏暗。烛光幽幽,映出韩月歌清丽的眉眼。
席初坐在石像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看不大分明。
韩月歌递给席初一支蜡烛。
席初捧着蜡烛,看着韩月歌走到石像后,弯身从小门进去。席初坐了一会儿,迟迟不见韩月歌回来,就放下蜡烛,悄然跟了上去。
小门后是他的陵寝,他的陵寝修建得并不大,巫宗国崇尚俭省,他出发去往大周前,就已料定此去不归,便事先安排好了后事。
他的葬礼一切从简,原本给自己选的葬身之处,也是远离尘嚣的一处幽谷,陪葬物品一应都是自己在世时用过的旧物。
他的父王母后万事顺遂他的心意,只有在此事上违逆了他的意愿。他们将他的遗骨敛于此处,是希望借着百姓的香火,助他脱离轮回之苦。
他的陪葬物品都被罗掘一空,那只沾了他香火修炼成妖的笔,也早已跑得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根残骨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千人践踏,无人问津。
此刻,那原本无人过问的枯骨,却有一双手温柔地将它们拾起。她左手的手背上,印着一颗淡淡的殷红色的痣。
席初将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中。
韩月歌脱下外袍,跪在地上,将白骨敛起,放入金丝楠木棺内。
她徐徐环顾一周,起身走到院中,折下一株灼灼盛放的桃花,放到白骨的身侧,趴在棺前对白骨道:“我不知你是谁,为何葬在此处,又为何尸骨散落无人收敛。这里看起来像是被洗劫过的样子,陪葬的东西都没了,我折了株桃花,就让它陪你吧。你我相逢有缘,我再为你颂一段经文,望你早日化解心中怨气,得道成仙。”
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刚准备念诵经文,突然掀开眼帘,看了白骨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背的不大熟,见笑了。”
她再次阖起双眼,神色认真了几分,低声念着超度的经文。
席初木头一般地立在那里,愣着两只眼睛,痴痴地注视着闭目颂经的少女,眼眸深处掀起狂喜的巨浪。
真的是她!
曾于荒野里为他敛骨的是她!
他死后,残骨受香火熏陶,逐渐生出灵识,他亲眼所见,他以命相护的百姓视他为灾祸的源头,怒不可遏地推倒太子石像。
而后,巫宗国灭,漫长的百年时光,他的灵识被封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中。
在他以为这黑暗冰冷将与他永生为伴时,一抹微光,破开了浓烈的黑暗。
少女轻袍缓带远道而来,温柔为他收敛残骨。
从此在他荒草丛生的心底绽出一朵瘦骨嶙峋的花儿,成为他漫无边际的孤寂生涯里唯一的温暖。
他一直以为,为他敛骨的是长乐公主。
是与他在行宫内相识的长乐公主;是在天牢内喂他一口热粥的长乐公主;是在神殿前阻他血祭的长乐公主;是化作一株粉桃伴他回归故里的长乐公主。
直到此刻,所有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韩月歌才是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他的一颗心在与韩月歌的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偏向了韩月歌,觉得韩月歌更像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他对李玄霜生了疑,着手调查这件事,然而三百年前那些旧事,如同他的一场大梦,除了李玄霜手里的那支桃花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也愈发分不清韩月歌和记忆里的长乐公主。
席初的目光凝于韩月歌手背上的那颗痣,激动得浑身都在抖。李玄霜的手背上也有一颗痣,韩月歌的痣生在左手,李玄霜的痣生在右手。
他仰起头来,倏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却倏然滑下滚烫的泪珠。
席初又哭又笑,胸膛里滚过灼烫的热流。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喃喃自语:“真的是你,我的眼睛骗了我,我的心却没有骗我。”
从一开始,他就没认错人,他爱慕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人。兜兜转转,即使没有长乐公主这层身份,他依旧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
席初怔怔地朝着韩月歌走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从梦境中拽了出去。
像是灵魂脱离躯壳,整个人都轻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在飞速地旋转扭曲,逐渐模糊起来。
趴在棺木前,陪着白骨说话的少女,也彻底化作了他眼底模糊的画面。
席初的意识穿过漫长的黑暗,逐渐回到脑海中。
他缓缓掀开双眸,神色怔然,纱帘在轻风的吹拂下,将那浓烈的碧青色纳入他的眼底。
大殿内没有点灯,大门紧闭,唯独窗户露出一点缝隙,穿进来一缕雪光。
这里是韩月歌的销魂殿。
销魂殿是他为韩月歌建造的。销魂销魂,是盼着能与她长相厮守,夜夜销魂。
席初用双臂撑着上半身坐起,床头的彼岸花凝成的玻璃珠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是彼岸花的主人,彼岸花无法将他带到过去,便以他的记忆为食,给他造了个梦境。
不知道陷入沉眠的韩月歌是否也做了同一个梦?
彼岸花造完这个梦境后,力量逐渐耗尽,花瓣呈现枯萎的趋势。
席初拿起珠子,掌心合起。
白霜听到殿内有动静,起身走到门前,试着出声唤道:“殿下。”
“何事?”良久,殿内飘出席初的声音。
“刚传来的消息,李玄霜有下落了。”
***
浓绿的植被覆盖着纵深的峡谷,瓦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嶙峋怪石点缀山河,其间伏着几道人影。为首的是个身负长剑的绿衣女子,趴在她身边的是个年纪不足弱冠之年的青衣少年。
少年眯起眼睛,望向澄澈碧空,额间滚下几滴汗珠:“玄霜师姐,那只狼妖今天真的会出现吗?”
“玄霜师姐什么时候骗过我们,闭上你的嘴,别打草惊蛇。”另一名黄裳少女斥道。
李玄霜对于身后两人的争吵充耳不闻,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心弦紧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要能杀了这头狼妖,这次的宗门大会她一定能拔得头筹。
宗门大会百年举行一次,这次头筹的奖励是她肖想了许久的一件法宝,她志在必得。
太阳烈了几分,刺目的金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众人噤声,凝神等待着,片刻后,远远见一只雪白的妖狼沐浴着日光,迈着步子缓缓从山谷间走来,神色悠然自得。
狼妖的身体约莫有三丈高,还是兽形状态,可见只知修炼,未曾真正开启灵智。
李玄霜抬起手臂,屏住呼吸,待狼妖靠近后,放下手臂,一声令下:“杀!”
众人提剑冲了上去,团团将狼妖围住,二话不说就朝它攻击。
狼妖只是午后出来散步,骤然被人围攻,不由得勃然大怒。
跟李玄霜前来的共有六人,加上李玄霜,七人形成合围之势,剑气冲天而起,化作冰蓝色的光束,斩向狼妖。
那狼妖虽未开启灵智,却天生神力,一身血肉犹如铜墙铁壁。只见它琥珀色的眼中绽出凶光,龇牙咧嘴发出一声怒吼,腾空而起,直接撞向七人的剑。
光芒炸裂间,耳畔忽闻叮叮叮数声,竟是七人的剑同时被折,好好的仙剑,眨眼间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李玄霜等人也被这股巨大的气流推了出去,撞在山壁上,登时胸口剧痛,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狼妖目露凶光,目光在众人身上徘徊一阵,最后凝于李玄霜。它居然能判断出对它威胁最大的是李玄霜。
它喘着粗气,口角淌着浑浊的口水,满身杀气地朝李玄霜逼近。
李玄霜捂着心口,支撑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无奈周身灵力涣散,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抖着手抽出缠在腰间的盘龙鞭挥了出去,却被狼妖一口咬住鞭尾,脑袋扬起,反借着这股力道将她甩了出去。
李玄霜再遭重击,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狼妖彻底被惹怒,一跃而起,朝着她俯冲而来,约莫是打算利用自己体重的优势,直接将李玄霜碾成肉饼。
李玄霜目眦欲裂,将手伸入储物袋中,摸到一张爆裂符。
正当她准备扔出爆裂符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将狼妖削成了两半。
轰然一声,狼妖的尸体砸落在李玄霜的身侧,喷溅出来的血雨淋了李玄霜满身,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血点溅入李玄霜的眼底,她眯了眯眼睛,眼前一片血色。
一人翩然立在山巅,自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手,掌心向上,斩杀狼妖的剑微微颤动,发出吟啸之声,飞回他的掌中。
李玄霜擦掉眼睛里的血,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白衣白发,缥缈绝尘,周身似有仙气环绕,飘曳的纯白衣摆与苍青色的山巅,勾出天底下最动人心魄的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