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大大有之。”林葳蕤拿起地上洞穴口的绳索,做出后仰牵扯的动作。
绳子瞬间绷直,另一头大捆的白菜被她拉动几分。
林葳蕤一边拉扯一边道:“这洞穴中如此多的白菜,显然是陈氏专门储藏在此地,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这么多,若我猜得没错,冬日里天寒地冻,伏宁城中的百姓没有青菜可食,他正巧可以下山卖菜赚些钱。”
“这日,陈氏准备做饭,顺便多拉些白菜出来卖,故而来到这个山洞中。”
为了将白菜拖曳出来,陈氏双手抓紧麻绳后退,这种用力姿势加上洞穴内的坡度,他的身躯应该是向后仰的,谁知正是晌午时分,日头亮敞,顶头岩壁之上的冰雪正在融化,附着于岩壁的冰棱也不如往日那般坚硬。
再加上陈氏在山洞中弄出的动静产生回音,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回旋,可能会引起石壁微微的震动。
于是当陈氏刚刚将半个身子探出山洞时,与岩壁脱离的冰锥便直直坠落下来……
从数丈之高的上方落下,即便原本是水,也能化作一把要命的利剑。
洞口外是一个缓坡,一般人受到伤害,最原始的反应都是躲避,那陈氏下意识也是想要往回逃,可惜此时他已经气数将尽,浑身无力,只能从山坡上滚下来倒在地上,最后挣扎着往家门的方向爬了一段距离,断气在院子外。
“我明白了。”薛屏低头看着倒在干涸血泊中的林葳蕤,眉头抽了抽,“林贤妹,你可以起来了。”
林葳蕤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声嘀咕:“我这不是为了让你们更直观地感受事情发生经过吗……”
为了模拟当时的场景,她一路从山坡上滚下来,凌乱的乌发间还夹杂了不少粉的白的花瓣,活像个失心疯。
“对呀。”薛屏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
她刚才之所以会摔进去,不正是因为被山洞中似乎一块凸起的东西碍了下?
三人重返山洞,点亮火折子,果真见到洞口地面上有石头。
薛屏试着脚跟抵着石头躺倒在地,她目光上方正是顶端岩壁。
冰雪融化,一滴水重重打到她脸上来,发出啪嗒一声响。
她擦了把脸坐起来:“就算是水滴,打在脸上也生痛,看来林师妹所言,应当有些依据。”
朴先生蹲身,看得更仔细:“这里有过滑倒的痕迹。”
这些泥土上的足印已经成形,显然不是刚才几人弄出来的,也就是说,陈氏曾经在此处后仰摔倒过,又不幸正好撞着冰锥坠下来。
顺着林葳蕤方才滚过的路线,草丛之下隐约还有血滴一路延伸到发现尸体的位置。
只不过是因为花草都长出来,遮掩住了地上的血迹,此前京兆府的人才没有发现。
三人又在周围的村民那儿打听了下,陈氏平日里果然有储存白菜然后冬天下山卖菜的习惯。
薛屏一路感叹:“万万没想到,林师妹小小年纪竟破案如有神,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
她说到一半,才想起朴先生这个所谓的蓝还在旁边,当即噤声。
谁知先生非但没有拉脸,反而也道:“观察入微,的确有在用心。”
林葳蕤被夸得都有些心虚:“先生和师姐过誉了……”
并非她聪慧,只是以前在北方读书时,冬天经常看到类似冰锥伤人的新闻,因而印象深刻,对此格外敏.感,这才会一眼看破玄机。
回到城中,原以为这就可以回太学,谁知薛屏开口:“今日辛苦朴先生了,只是学生还得借林师妹一用,望先生宽允。”
“借我?”林葳蕤满脸疑惑,却听朴先生开口:“你随她去便是,完事之后,记得回太学。”
最后一句话,又叫林葳蕤想起上次自己跟谢韵之的事儿,她不敢辩驳:“是。”
本来案子已经了结,薛屏能够心安理得地回禀三皇女,也就跟林葳蕤没什么关系,谁知大洛结案还有一道程序,那就是书写卷宗,澄明破案手续,谁破的案子,便由谁来签字画押,以防官员草草了事,若出现冤假错案,日后好追责。
这种结案卷宗,经薛屏签字印章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此她下笔飞快,不一会儿就写好了案宗,递到林葳蕤跟前:“劳烦师妹,在此处落下你的指印。”
林葳蕤定睛一看,薛屏并未额外添油加醋,只是将三人断案过程一一写下来,因大部分都是林葳蕤的推断,故而她的篇幅较多。
许是看出来了她的疑虑,薛屏笑道:“师妹放心,你不是朝廷官员,最多算个断案过程的证人,倘若当真出了事,担责的不过是在下,与你没有丝毫关系。”
她说得坦然诚恳,林葳蕤没有多想,食指按了按红色印泥,在自己的篇幅中落下鲜红指纹。
心石落地,薛屏卷起案宗用一根丝绸细带绑好:“若师妹得空,倒想请你陪我到宫中面见三皇女一趟,当着她的面陈述,也叫三皇女记住有你这个人,日后在朝中行走岂不顺利些?”
于情,三皇女的幕僚谢宜之同谢韵之水火不容,在花楼中就曾有过冲突,于礼,她并非京兆伊的人,何必管这些闲事,不过薛屏说得不无道理,林葳蕤心头一动:“我从未入过宫,真的可以去吗?”
“反正日后你入朝为官,也定要相见,何不早些摸个底儿?”
薛屏在京兆伊这个位置无功无过,鼓动人心的本事倒是一流,林葳蕤略一思忖:“那就麻烦薛师姐带路,让在下开开眼。”
于是与薛屏同乘一辆马车,林葳蕤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三皇女的宫殿在东边,一路须得步行过去,皇宫内的大殿甚为宽广,红瓦朱墙,时不时有巡视的侍卫经过。
林葳蕤只有趁着没人的时候,才敢东张西望。
大洛皇宫内的殿宇修建得极为气派宏大,殿宇起伏,由回廊相连接,若是不熟悉的人来了,倒是极容易迷路。
令林葳蕤较为诧异的是,三皇女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可怕,并特意将二人召进书房探讨陈氏这一案。
“原来如此。”看了会儿薛屏呈上来的卷宗,三皇女洛煦赞道,“林家小姐,当真是好生聪慧。”
“不敢当。”林葳蕤忙低头应道。
“这有何不敢?”三皇女笑道,她身形纤细,面颊却较为圆润,甚至还带着几分小孩子一般的稚气,“户部的林霑大人与林小姐同姓,不知与你是何等关系?”
果然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了,林葳蕤老实交代:“正是在下的娘亲。”
“果真是凤母无鼠女。”三皇女叹道,“林大人在朝中刚正不阿,有林小姐这般明辨是非的女儿,也就不奇怪了。”
说着,她又支使宫人取了个东西来,递到林葳蕤跟前:“这只白玉狼毫,是前些时日县郡进贡的贡品,在本宫这儿放着也是暴殄天物,初次相见,就当是给林小姐的赠礼。”
狼毫的白玉笔杆上浅浮雕羽凤纹,杆头刻作莲花,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林葳蕤顿了一下,洛煦的示好之意,她如何能不察觉,只能硬着皮头接下:“多谢三皇女。”
之后三人寒暄片刻,薛屏同林葳蕤告退,走出三皇女的书房。
走在左右无人的宫道之上,薛屏看着手捧笔盒面露纠结的林葳蕤,出声道:“怎么了?”
“三皇女今日高兴,便赠与我这般厚礼。”林葳蕤沮丧道,“倘若日后我行事举止不符合她的心意……”
“想什么呢?”薛屏打断道,“三公主脾性温和,从不轻易针对任何人,不然我怎会叫上你,本官同你讲,倘若在宫中行走,最应当小心的还是四……”
她话说到一半,就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般噤声,忙拉着林葳蕤跪倒在地:“参见四皇女。”
冷不丁跪倒在地,林葳蕤看着面前地上落下的一片影子,也跟着道:“参见四皇女。”
“起来吧。”不咸不淡的嗓音有些低沉,还带着冷意。
林葳蕤跪在地上的身躯都忍不住颤了下。
正要起身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当即瞳孔瞪大几分,目光里写满难以置信,甚至忘了继续自己的动作。
面前女子身着花青锦缎长裙,腰身紧束,乍暖还寒,她肩上还围了一圈着黛色的狐绒领,衬得一张脸精致白皙的脸宛如玉石,五官如画,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异于常人,更像是个妖孽。
若单是这般,倒不必叫林葳蕤惊诧至如此,而是这四皇女的眉眼……竟与府中的郁青有□□成相似!
只不过此刻她薄唇不悦地紧抿,更显凌厉之色,一双深邃狭长的眸子眯起,掐住林葳蕤的下颌:“你在看什么?”
她伸手之时,林葳蕤瞥见对方用深红色蔻丹涂抹的指甲。
若说林郁青如高入云端眉目中了无牵挂的神祇,那这三皇女就定然是邪气横生的妖,只是为何二人会如此相似?
见她愣愣瞪着眼不言不语,洛毓掐住下巴的手不断收紧,力度大得不似寻常女子,像要将林葳蕤的下颌捏碎一般:“本宫问你,盯着本宫看什么?”
林葳蕤吃痛,来不及想到自己该说什么,便听见身边薛屏急切的声音:“公主恕罪,这是户部林大人之女,初次进宫不识礼数,故而冲撞公主,还望四皇女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
许是薛屏说得话起了几分作用,女子逐渐松开手,目光幽暗,定定盯住林葳蕤看:“记住,本宫最讨厌旁人盯着我看,若是日后再犯,定将你眼珠子都挖出来。”
第23章 张瑚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便该掐死了事……
“是。”林葳蕤如获大赦, 连忙应声。
洛毓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些,林葳蕤站在她面前,都不由得感受到威压。
等四皇女走后许久, 薛屏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幸好殿下没有当真做什么,你不知道, 刚才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儿了。”
说着,她又将目光落到林葳蕤下颌处:“你脸上都留痕迹了,若是被人看出来……”
林葳蕤这才后知后觉,摸了摸方才被捏住的下巴处。
四皇女用的力气极大,她都能摸到自己被捏过的地方肌肤已经肿起来。
“无事。”林葳蕤搓了搓, 又欲盖弥彰地将衣襟往上提了提, 小声嘀咕了, “这四皇女, 当真奇怪……”
她本来是在寻思洛毓竟会同郁青如此相像,薛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难道你不知道么,四皇女的父君乃是西域的皇子,故而有些异域的血统,因为生得格外艳丽,偏生她却及其不喜被人夸赞自己的样貌……”
说着, 薛屏压低声音:“据说有次有不识相的, 大庭广众下夸了句公主的容貌,便直接被她叫人灌了哑药,话都说不出来。”
林葳蕤听得心惊胆战,呢喃道:“看来我还算是走运的了……”
薛屏笑道:“师妹倒是想得开,只是日后遇见四皇女,定要打起精神应对,否则就是——”
接下来的话二人心照不宣, 之后薛屏将林葳蕤送回太学。
等进了太学,才发现日色西沉,书堂里的授课估计也早就结束,林葳蕤先去了一趟朴先生的书房,同她禀告自己与薛屏做的事。
当然,林葳蕤并未谈及与四皇女有关的话题。
“知道了。”朴先生点点头,“今日你倒有几分天赋,既如此,我这里还有些未整理的卷宗,你平日里歇息时,替我好生整理。”
林葳蕤心头苦叫不堪,暗道要是早知如此自己就从头到尾装傻了,却也只能接下这整理卷宗的活儿。
是以,当她怀抱厚厚一沓卷宗耷拉着脸回到寝庐中时,正在读书的董舒看过来:“不会吧,朴先生又布置了什么功课?”
“不是你们的,是我一个人的。”林葳蕤回答得有气无力,又想起什么,忽地扭头看向她,“对了,那夜你怎么回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说起这个,董舒就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俩回来,又听见有人在喊抓贼,故而不敢久留,只好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刚躺下不久就碰到先生查房,对了,你们没碰着那贼吧?”
林葳蕤一愣,才想起她口中的贼正是自己和谢韵之,忙打开卷宗装作很忙起来:“没有。”
董舒见她有正事要做,也不便打扰,林葳蕤倒真是逐渐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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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逐渐西沉,林浔枚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手执书本,一个一个识字。
毕竟是张口说了这么多年话,他又有心学习,故而短短几天的工夫,却也识了不少字。
观棋与观书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仆人,每月底可回家探看一次,林郁青在院中便能听见二人回来时说话的声音:“真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她找谁又说不出来。”
“日后若再遇见这种人,不搭理便是。”
“就是,还满嘴骂骂咧咧……”
见他俩似是在忿忿不平地讨论什么,林郁青随口问道:“怎么了?”
“公子你不知道。”观棋抢着回答,“方才我同阿兄从偏门回来时,见到外面守了个凶神恶煞的妇人,非说要找什么人,我便问她找谁,熟料她又说不上来,却又一直说她找的人就在这府中。”
林郁青翻书的手一顿:“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不过是一个能随意呼来唤去的贱人,哪配有名有姓,我和阿兄见她满嘴粗鄙之言便走了……”
观棋还在絮絮叨叨,林郁青却面色一沉,眸底染上一抹阴郁之色,放下手中的书:“我出去一趟。”
“诶公子?”观棋不明所以,“马上天就要黑了,你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