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林葳蕤五雷轰顶,脑海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床上的少年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布满雾气与水泽的双眸黑白分明:“小姐?”
“咳咳……”趁着他似乎并未回过神来,林葳蕤忙收回自己的手,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我听说你生病了,便过来看看,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林郁青并不回答,黑汪汪的眸子盯着她不曾眨一下。
看来还是病得糊涂,林葳蕤轻叹了口气,将茶盏递到他面前:“你还口渴吗?要不要喝些水?”
她的食指上还沾着抹水光,林郁青一愣,瞬间想起方才自己做过什么,掩在乌发下的耳根悄然变红,坐起来接过茶盏喝水。
这时,羽儿和观棋也带着大夫回来,诊断一番后,得出林郁青不过是淋雨受了风寒再加上心头有郁积,故而才会发热,只消喝药之后,好生调理便可。
林葳蕤只当是他在曾经受过太多委屈,并未多想,看着人服药之后便起身道:“既如此,你先休息,凡事不必多想。”
顿了顿,她又觉得自己应当拿出点女人的担当:“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呢。”
林郁青却忙伸手握住他的手:“小姐,你也要走吗?”
林葳蕤一愣,并未注意到他话里这个也,只知道这种时候对着病人总是要安抚的,便回握住他的手:“放心,我不走。”
林郁青一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唇线紧抿,似乎不大相信她的话,握住林葳蕤手腕的五指又扣紧了几分,睫羽间湿漉漉的,像是快要哭出来般。
不能哭,他咬紧牙,小姐不喜欢看别人落泪。
林葳蕤有些无奈,重新坐回原位:“我不走,今晚就在这儿陪着你行了吗?”
就连自己也未曾察觉,林郁青唇角悄然勾了下。
谁知林葳蕤下一句接着道:“羽儿,去将我书房的笔墨和卷宗取来。”
林郁青面色一僵,唇上的笑意浅了几分。
刚喝完药,即便再不想睡着,不一会儿林郁青还是眼皮愈发沉重,重新入睡。
闭眼许久,他抓住林葳蕤手腕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借着灯火,林葳蕤俯身,用手指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少年眉眼如画,宛如精心雕刻的玉人,不知为何,她又蓦地想起昨日在宫中见过的四皇女。
天底下当真有如此相像的人么?
可两人一个是市井平民,一个是天潢贵胄,八竿子打不着,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自己多心了。
林葳蕤打住自己的思虑,手腕从他掌心抽出,再将少年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坐到桌边,掌灯开始编写卷宗。
不知写了多久,她也逐渐撑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索性放下手底的活儿,躺到外屋的榻上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梦中似乎一如在佛堂的那个晚上,有人拿着被衾轻手轻脚地盖到自己身上……
她一睁眼,天色竟是亮了,刚放下被毯起身的林郁青被她抓了个正着,便微微颔首:“小姐醒了,不多睡一会儿么?”
林葳蕤没想到他醒得比自己还早,伸手便贴上林郁青的额头:“嗯,果真是没有发热了。”
看来自己的照顾还算有用,林葳蕤颇为自得地想。
她柔嫩的掌心擦过额头肌肤,宛如一片羽毛撩得叫人发痒,林郁青眸色暗了暗:“是我没有,给小姐添乱了。”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林葳蕤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人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你能好得这么快,就已经算是懂事。”
林葳蕤就像是哄小孩子般随口一说,却叫林郁青心底涌上一股苦涩。
从前他有个头疼脑热,都不敢叫张瑚知晓,生怕遭来诸如丧门星之类的谩骂,故而向来都是硬抗,横竖死不了,哪有那么娇弱,所以这次才会好得这般快。
原来,生病好得快,也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么……
林葳蕤不知他心底所想,等着早膳来的工夫,又坐到桌旁,看昨日未完成的卷宗。
这些案子都已经是官府结案,她要做的事没什么难度,只需将其案号与详情简略誊写到另一份总录上,故而免不了要阅览一遍案子的经过。
京中向来安稳,大多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便大闹到对簿公堂。
唯独这一桩命案,叫林葳蕤看得咋舌:“ 当真是穷凶极恶。”
林郁青在一旁替她磨墨,侧头瞥了眼:“杀夫案?”
“嗯。”林郁青全然没察觉到他已经认字,“这妻主尚在孕期,不过是因为嫌弃郎君做的饭菜不够好吃,便将人打得半死,最后这男子实在难以忍受便投井而亡。”
女子在孕中脾气不好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林葳蕤没想到会凶残至此。
她有些不解:“这人对他妻主的恐惧,竟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情愿投井而亡,却也不愿反抗,即便是打不过,也要想法子自救才是,为何非得一心求死。”
“小姐说笑了。”郁青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有他反抗的余地?”
林葳蕤一愣,按照大洛的风俗,他说得不无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叨叨了句:“人的命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怎可由旁人来定夺,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拉个垫背的呢。”
她不过随口说说,很快早膳就送上来了,林葳蕤将卷宗收好,吹了吹滚烫的鸡丝粥,刚要入嘴时,忽地出声道:“糟糕!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要到巳时,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不是有事,而是大大有事!
她与谢韵之约好巳时三刻在东华门相见去围场狩猎,不知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只是肚子还饿着,林葳蕤一边呼呼地吹粥,等粥稍微凉了些便吞进嘴里,反倒烫得龇牙咧嘴。
林郁青道:“这瓦罐里的白粥还不曾动过,放了许久应该凉了,不如小姐用些吧?”
他低热刚好,饮食需得清淡,故而厨房里特意做的白粥。
林葳蕤从善如流地舀了一碗,又蓦然问道:“我同好友一起狩猎,不知郁青可愿意出去走走?”
在她看来,郁青之所以生病,跟在这府里关了太久也不无关系,好好的一个人,没病也快要关出病来,出去走走倒也是好的。
今天日头又好,只要他不跟着骑马,应当便不会着凉。
林郁青倒无所谓出不出门,只是对上林葳蕤诚意相邀的眼神,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一切都随小姐。”
于是收拾之后,林郁青便同她坐上了前往东华门的马车。
晴光甚好,马车从繁华的街道上开过,因路边都是小摊儿,路上又有人走来走去,故而速度慢得如同龟爬。
林葳蕤哪里坐得下去,起身跪在位置上,掀开车帘朝外面看热闹。
头一次带郁青出来玩,她唯恐招待不周,一路上问个不听:
“你想吃杏花糕吗?”
“你想要糖葫芦吗?”
“那枇杷呢,喜不喜欢吃?”
问得林郁青不禁失笑:“小姐,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有那么贪吃。”
“哦…”不能展露自己的雄厚财力,林葳蕤有些失落地闷声答应。
约莫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林郁青又问:“小姐可曾看到了卖茯苓饼的铺子?”
“茯苓饼?”听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嗯,就是茯苓制成的圆饼,城中应当有商铺在卖。”
正说着话,林葳蕤倒真看到了一家商铺,她激动得放大了声音:“马夫,停车!”
说着,就扭头看向林郁青:“郁青,你要一起下去看看吗?”
“好。”对她说的话,林郁青自是百依百顺。
二人一同下了马车,卖茯苓饼的小贩一看生意来了,当即凑上来道:“这位妻主,给自家的郎君买下茯苓饼尝尝吧,清甜解腻,还可以预防风寒咳嗽……”
“我们不是……”林葳蕤话刚一说出口,又觉得算了,何必解释这么多,只直接道,“给我来两包。”
“好叻!”小贩拿起称,给二人装了两包足有分量的茯苓饼,约莫有十几张饼。
还没有上马车,林葳蕤就忍不住啃了一小口,当即眉眼弯起来:“好吃。”
正是个大晴天,街上行人如织,坐在马车上也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摇摇晃晃地还不自在,此处又距东华门不远,林葳蕤干脆提议道:“不如我们走路去吧?”
“一切都随小姐。”林郁青心头的阴翳也似被这清风吹散,目光专注地盯住她。
对于他的言听计从,林葳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郁青,其实你不必事事都顺着我。”
“为何?”林郁青不解,他眉头微皱,便如同不谙凡事的仙人,高立于云端,不解人间的七情六欲。
这还能为什么,林葳蕤脱口道:“因为你也是人啊,自然该有喜欢的,不喜欢的,同意的,不同意的事情,何必非附着于我的喜好?”
“如果你事事顺着我,倘若有一天你不同意我说的话做的事,那岂不是会活得很痛苦?”
“小姐说得是。”林郁青依旧如此回答,“小姐无论做什么,郁青都不会不同意。”
“……”得,看来自己这一通话算是白说了。
算了,不管了,林葳蕤目光又被街边的一样东西吸引,扯着他的衣袖走过去:“郁青你想放风筝吗?”
第25章 醉酒 郁青背我好不好?
二人边走边逛, 一路到东华门时,正巧谢府的马车也磨磨蹭蹭才到。
谢韵之从马车内出来,目光落到站在林葳蕤身旁恍若天人的林郁青身上, 当即看呆了眼。
林葳蕤眉头一皱,才想起她曾经还打过郁青的主意, 当即侧身挡在了他的前面,双眼瞪圆:“看什么看?!”
“嘁……”谢韵之欲盖弥彰地轻嗤一声,“放心,小娘我今日也带了人,不稀罕你的。”
这说话没正形的, 林葳蕤白了她一眼:“郁青, 别理她。”
说着, 二人又上了后面跟上来的马车, 双方这才共同启程。
谢家猎场在伏宁城东边的山上,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出城后一路花红柳绿,看得林葳蕤目不暇接,只是过了会儿她便腻味了,又重新将目光转回马车里。
林郁青倒规规矩矩地对着小桌子坐着, 用手一颗颗剥方才剥的香瓜子。
他手指白皙修长, 就连指甲盖也是莹润透亮的,林葳蕤低着头,一时看得微微发愣。
谁知过了半晌,他便将纸上剥好的一小堆瓜子移到她面前来。
“?”林葳蕤意识到这是给自己的,当即眨了眨眼,“辛辛苦苦剥了这么久,要不还是你自己吃吧?”
“我不吃。”林郁青摇摇头, 扬唇看向她,“小姐昨夜照顾我辛苦了,郁青无以为报,只能做这些琐碎小事。”
“这怎么好意思呢……”话虽是这样说,林葳蕤的魔爪却已经伸出来,想了想却还是将其分成两堆,“那就这样,你一半,我一半。”
末了,她又很快补充一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不同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林郁青浅棕色双瞳定定看了她一眼,旋即眸光柔软几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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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洛这些贵族大多都有自己的猎场,平日里有专门的人看理,谢大人在兵部居要职,是以平日里及其喜好狩猎,因此谢家的猎场打理得分外有格调。
山坡之上是葱葱郁郁的树木,林下又是淙淙清澈流水,洗刷着圆润大块的鹅卵石。
到了猎场下马车后,林葳蕤才看见原来谢韵之带的人,就是那日在花楼里她揽住亲热的那个小倌儿。
谢韵之见她盯着自己身边的男宠看,不怀好意地一挑眉:“怎么,你也看上了缈儿?放心,姐妹我不是小气的人,你要是想的话……”
“不想!”林葳蕤飞快地截断她的话,拿起郁青身上的茯苓饼分了袋给她,“吃点东西把嘴堵上吧你!”
林郁青愣神看着手中顿时少了一大半的茯苓饼,目光暗了暗。
同谢韵之一起来的缈儿长得倒也有几分清丽脱俗,丝毫叫人看不出是花楼中人,他颔首,对着林郁青微微笑了下。
四人各自牵着林场备好的马,谢韵之先翻身上马:“小娘我先去林子里溜一圈,看谁先猎到东西。”
说着,便“驾”一声挥动马鞭,绝尘而去,缈儿也自己骑上一匹马,紧随其后。
留下林葳蕤与林郁青二人独自相对。
林葳蕤手里牵着缰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骑得上去,在从未骑过马的她眼中,这玩意儿又高又大,滚过来能将自己砸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瓣,一脚踩上马镫,借力就要翻身上去。
可惜林葳蕤只是个初手,始终提心吊胆,马还没动,她自己便心慌意乱地叫唤起来:“啊啊啊啊我要摔了!”
因着个子不够,一连试了好几次,她都没能爬上去,眼看着要摔下来,还是林郁青扶住她在空中胡乱挥舞的那只手:“小姐当心。”
掌心相贴,他的手要凉些,林葳蕤一鼓作气,终于坐到马背上,便抽回自己的手抓紧缰绳,低头粲然一笑:“多谢郁青。”
她的手掌柔弱无骨,刹那间的温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林郁青举在半空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转身也上了马。
他虽是第一次骑马,动作却行云流水,好像生来就该会一般。
林葳蕤看得目瞪口呆,又想起自己还坐在马上,忙小心翼翼地挥缰:“驾!”
大概是有原身骑马的底子,她也很快就习惯了,只不过始终还是不敢跑起来。
再加上林郁青受不得寒热,二人信马由缰地在林场中晃荡,没有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