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葳蕤先是用丝帕轻轻拭去他手背上的血迹, 再将手帕越过他的掌心, 缠绕在他整只大手上。
念着洛毓是男子,她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多了不必要的肌肤接触。
从洛毓的角度看下去,便见面前少女长睫低垂,神情专注。
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间丝丝缕缕落下,给林葳蕤周身渡上轻飘飘的一层金光, 刹那间洛毓甚至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头微微一动, 指尖颤了颤,下意识找话题岔开:“那不知你可有想出凶手到底是何人?”
低沉中略带喑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林葳蕤没有多想:“据在下猜测,凶手应当是一名男子?”
“哦?”洛毓微微抬眸,没想到她当真有定论,“为何?”
“想必殿下也看出来了。”林葳蕤道,“这是一个陷阱, 专为赵绔布下的陷阱。”
“的确。”
“既然是陷阱,必然要提前布置,那凶手就必须确定在当时当日,赵绔会经过此地,以便他下手。”林葳蕤道,“而赵绔平日里定是不会到此处来,就算是来,凶手也未必会提前料到。”
“也就是说,从赵绔到此处来,就已经陷入了陷阱中?”洛毓依依不舍地收回被包扎好的手,双手环胸,微微侧头,打量着满脸专注的林葳蕤,狭长双眸不由得眯起。
林葳蕤道:“正所谓人为财亡,鸟为食亡,殿下可曾见过捕鸟,总是要先用米粒饭渣做诱饵,等鸟进入笼中,再轻扯绳子……但赵绔是都尉之女,并不缺财,再加上此人好色,可以猜得出凶手以美色为诱,再加上能选择这种杀人的法子,说明他没有其他帮手,而是独身一人。”
“况且……”林葳蕤回首望去,“此处平日里没人会来,但精致怡人,风景清幽,倘若用来男女幽会,倒是个好地方。”
洛毓微哂,唇角翘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不过是回头重新看了一眼出事的地方,便能得出如此多的线索,林小姐当真厉害。”
这一次并非揶揄,而是语气诚挚。
“不敢当。”林葳蕤稍稍客气了下,“若是想重破此案,倒需要殿下帮忙。”
“本宫既生为皇族,自是不能对蒙冤之人坐视不理,也不会放凶手逍遥法外。”洛毓道,“你要什么,尽管说便是了。”
“在下记得出入城之人,都曾登记在册,这些册子现在应当在户部?我想查查,当日可有单身的貌美男子进出城门。”
“本宫记得,林小姐的母上便掌管户部,你若想看这些东西,又何必越过她来找我?”洛毓反问。
林葳蕤哑然,心头微微下沉,从猜到凶手可能是貌美男子,她眼前便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又如何能叫府中的人知晓?
林葳蕤当然希望只是自己多想,可一切线索的指向并非如此。
见她不出声,洛毓反倒无趣:“罢了,本宫过两日便找个由头,叫人将那几日的册子调出来,届时你来我宫中看便是。”
还要去洛毓宫中?
林葳蕤心头一咯噔,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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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看过现场,便重回猎场,没人注意到二人同时消失不见,百官不是在林中捕猎,便是在开阔处玩些蹴鞠马球投壶此类的游乐。
林葳蕤自是不愿再进入林中,便寻了一处搭好的高台,一个人慢悠悠饮茶品尝点心。
此处人多,只怕先前那批人要是想重新下手,也得再掂量掂量。
就这般直到日头落到西边,天边泛起火烧般的金,陆续有人狩猎而归,回到先前众人聚集的地方。
林葳蕤被满载而归的谢韵之逮个正着:“好啊你,我说怎么在林子里转了一整天也没见着,原来是躲在此处偷闲。”
林葳蕤懒懒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猎物,你在林中找我作甚?”
谢韵之被她一呛,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林葳蕤看见她手中的小东西,双眸瞬间一亮,“小狐狸?”
她忙伸手接过,毛色淡红的小狐狸正缩成小小一团瑟瑟发抖,趴在林葳蕤膝头,一双眼又黑又亮,蹭来蹭去发出啾啾的叫声。
看样子说不定才戒奶。
林葳蕤爱不释手:“你从哪儿找的?”
“就树林子里呗。”见她整个人被小狐狸吸引住目光,谢韵之瞥了下嘴,在她身旁坐下,“估计是大的那只被人给射中带走,我见它小小一只在森林里肯定活不下去,便给带回来了。”
林葳蕤正伸出手指头放到小狐狸嘴边逗它,乐不可支:“那你打算养起来?”
“嘁——”谢韵之不屑道,“这种小玩意儿,我可没工夫照顾,你要喜欢,送你便是了。”
林葳蕤欢喜还来不及,哪会推辞,举起狐狸的前爪作揖:“那便谢过大小姐。”
狐狸小小的一团,暖呼呼地趴在她腿上,林葳蕤摸着它柔软顺滑的毛,决定将它先养在府中,待它大些时再放归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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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鸟回巢,也到了逐鹿宴结束的时候,圣上按照奖赏了捕获猎物最多的新科进士,一群人便浩浩汤汤回城。
这才是整场逐鹿宴的重头戏,由当今圣上驾马走在前方,后面跟着百官,再是殿试前十……
茯苓城中万民都等着这一日,早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翘首以盼,寻常百姓只是希望得以窥见天颜,更是有不少男子涂脂抹粉,只为了多看今年的才女一眼。
林葳蕤从未见识过如此热闹的场面,众人之中,她生得皮相最好,自然引人注目,不一会儿便被扔了满袖的香囊。
至于在前头的圣上洛宁,却无人敢打扰。
与民同乐,是历朝历代的圣人都喜欢做的事,洛宁目光缓缓在这些百姓间游走,街旁楼宇林立,雕梁画栋,好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天下承平,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出街巡游,也不必担心暗算。
洛宁原本不怒而威的容颜带上两三分笑意。
却在抬首之时,见到对面酒楼上临窗的一抹白影,向来从容的帝王也呼吸乱了半拍,握紧手中的缰绳。
楼阁之上,那人一身轻纱白衣,头上戴着帷帽,露出一张与冰雪俱寒的脸,目光正泠泠盯着她,丝毫没有旁人那般的景仰之态,反而是居高临下,带着刺骨般的冷意。
“陛下?”守在洛宁身边亦步亦趋的御前侍卫发现她的不对,低声询问。
“去。”洛宁压低了声音,“将酒店上那人看住,等我命令。”
“是。”侍卫没有迟疑,转身离开。
拥挤喧嚣之中,无人注意到这一系列小动作。
好不容易回到府上,林葳蕤双颊都泛红,怀中还捧着一个小东西。
“小姐回来了。”羽儿忙上前伺候,端来热水供她洁面,“这是什么?”
“谢小姐今日围猎时捡到的。”林葳蕤轻手轻脚地将狐狸放在软椅上,“弄些米粥来,看看她吃不吃。”
“是。”
收拾妥当,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便见到小狐狸已经将头埋在琉璃碗中,啪嗒啪嗒地舔食着米粥,任林葳蕤蹲身轻轻抚摸,也不挪动半分。
想来是饿坏了,待它吃饱之后,林葳蕤将其抱起来,起身出去,径直到了鸢尾院中。
“小姐。”原本在院中扫洒的观书观棋行礼道。
“嗯。”林葳蕤在院门口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下来,屋子里却没有点灯,“郁青不在?”
“回小姐的话,公子下午时候便出门了,说是今日逐鹿宴,外面定然热闹得很,便去看看。”
“是么?”林葳蕤低声道,可她都回来这么久,郁青也该回来了罢,莫非又到铺子上去了?
她原本是想着这狐狸尚幼小,自己平日里又无瑕照顾,送来与郁青作伴,供他平日里消遣也好,没想到他却不在,这会儿小狐狸吃饱喝足,已经眯着眼在她怀中打着呼噜睡着,林葳蕤自是舍不得撒手,只得空走一趟,怎么来的便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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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头,酒楼包厢内,烛灯发出荜拨一声响。
林郁青却毫无困意,自发间拔.出玉簪,在守卫严阵以待的目光下,将软绵绵的烛芯拨正。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陛下。”林郁青听见守卫称呼对方,动作一顿。
“是。”没有半分迟疑,侍卫全部退下去,临走时,还将房门带上。
“抬起……”洛宁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林郁青的动作打断,他起身行跪礼:“参加陛下。”
四平八稳,没有半分慌乱,一如当年她与那人初见之时。
洛宁闭眼深吸了口气,复又睁开:“是谁让你打扮成这样的?”
第66章 相认 云郎,你说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草民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林郁青道, “我生来便是这样,并未打扮。”
洛宁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住林郁青:“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 草民姓林,民郁青。”林郁青面不改色, “不知陛下将草民留下来所为何事?天都快要黑了,我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家中的人要着急。”
“你当真不知我见你,为的是什么?”洛宁目光尖锐得像是一把寒刀。
“不知。”
“那你专门挑在此处守着回城的队伍,又是何意?”洛宁怀疑道。
谁知林郁青也不急不慢:“回陛下的话, 草民是林府的人, 今日鹿鸣宴中有我将来的妻主, 我守在此处, 只为等她归来时看上一眼,并无他意。”
洛宁哑口无言,她自成为帝王近二十年来,人人在她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隐瞒半分,可此时此刻, 洛宁却不能确定眼前的人说得是真是假。
“陛下。”跪在地上的林郁青再次抬头, “草民该走了,否则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家中妻主担心。”
几乎是刹那间,对上他波澜不惊,略微冷淡的眼,洛宁便确定,林郁青定然是自己当年与那人的亲生子。
没想到他临死前, 还不忘摆自己一道,潜藏在洛宁记忆深处的那些回忆再次浮现,在她脑中翻江倒海,几乎搅得她头疼脑胀,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得发疼。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九五之尊,洛宁捏紧手中的茶盏:“你走吧,今日的事,莫要旁人知晓。”
林郁青像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是。”
就连后退转身的动作,也如此相像,这断不可能是刻意模仿出,唯一能解释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传承。
洛宁看着林郁青离开,待他关上门,整个人彻底垮下来,闭上眼向椅背一躺,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云郎,你说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本以为他逝去这么多年,自己早已该忘却得干干净净,不成想今日林郁青一出现,洛宁便发觉,自己从未忘记过云侍君,她曾经最宠爱的男人。
那年的洛宁也不过二十出头,见遍大洛各色的美人,本以为再无人能入自己眼中,直到金銮殿上,见到突厥进贡的云侍君,方知何为真正的天人之姿,惊艳独绝。
尽管起初时候云侍君便是对她这般的天潢贵胄也冷若冰霜,洛宁却丝毫不气馁,最后费了好大一番的波折,他才最终归心于自己。
只是云侍君的性子实在是太难驯服,明明只是他兄长凌侍君的陪嫁,却在被洛宁宠幸之后,便容不得她再去碰旁人,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妒意。
洛宁即便是心中再真爱他,身为天女,又如何可能只有他一人?
几次三番之后,她对云侍君的心思便淡下来,熟料正当这时,她竟怀上了孩子。
根据起居注一算,正是云侍君的。
等孩子生下后,云侍君夫凭子贵,理所当然地晋升了位份,原以为有了孩子,他总会收敛些。
谁知他表面上是温顺起来了,洛宁却渐渐发现,只要自己宠幸过的侍男,要么就是犯了错被罚,要么就是自个想不开,总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宁暗中叫御前侍卫调查,最后才发现都是云侍君下的手。
他如此善妒且心狠手辣,洛宁心头对他的那点温情也彻底烟消云散。
然而在她还未曾罚罪与他之前,云侍君便暗中带着皇子逃出宫中,据侍卫所说,他在逃跑过程中被箭击中,还受了重伤。
原本怒火中烧的洛宁心软下来,正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之际,云侍君自己却回来了。
洛宁还记得那日京中下了好大的雪,他一身白衣沾满血,出现在自己面前,冰冷的笑里带着解脱:“孩子我已经埋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他的尸骨,既然你不是真的爱我,那就别想留下我二人的血脉。”
之后他便不治身亡,死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十几年前的画面,如今回忆起来,洛宁依旧是历历在目,她揉了揉头,轻吁了口气,唤暗卫进来:“去给朕查查,林郁青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还有。”洛宁又道,“保护好今日那少年,我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十几年前,她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男子,十几年后,她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
直到吩咐完一切,她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顺手端起一杯茶润喉。
御前贴身的侍卫推门而入:“陛下,是时候回宫了?”
洛宁没有动,神色恍惚地不知想着什么:“阿舒,你说当年是本宫做错了吗?”
阿舒是自幼陪在洛宁身旁的侍卫,当年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闻言,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臣以为殿下并无大错。”
“没有大错,那便是有小错了。”洛宁笑道,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道,“罢了,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