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采芝道:“这一本不就跟从前那些话本子一样,不就是将男人女人颠倒一番?一看就还是从前那些,真正的女人才不会这么想呢!”说着便珍惜地捧起了《花魁》,“还是宛女先生懂得我们女儿家的心思。”
婉婉面色微微发红,“这书哪有你说得那样好,比起圣贤之书可差远了。”
方采芝一副心爱之物被否定了的神情,铿锵有力道:“谁说不能比,在我心中,这书解开了我心中许多疑问,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中它就是最好的。宛女先生一定是一位妙人。”
《花魁》正是婉婉新写的话本。她写书时从唐枕身上得到许多灵感,书中主角也一变再变,从一开始中规中矩的官家小姐大胆地换成了一名风流美艳的花魁娘子。
她是头一回写书,每日都会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她的目的从未变过,既然男人可以著书诡辩,将千百年来女子遭受迫害的原因归结到女子身上,那么她为何不能效法前人,以此来劝慰那些遭受不公的女子呢?就像唐枕说得那样,给她们洗一洗脑子!
唐枕说过,既然是写书,既然是编故事,那为什么不大胆一些,为什么不想编什么就编什么呢?
婉婉受此启发,下笔一挥而就,酣畅淋漓,仿佛她不是写书人,而是真的有那么段故事,她只是无意中见证,而后将之记载下来。于是在她的笔下,女子的身体不再需要贞洁,可以像男人一样,毫无负担地享受欢愉;女子也可以外出经商继承家业,甚至可以参与选拔成为一方父母官……在她笔下,无意失贞的女子只会受人怜爱不会遭人唾弃,捏花惹草的男子才会使人鄙夷被人说三道四……
写这个故事时,婉婉幻想着未来真有这么一天,感动得一度落泪。她写完这个故事后,原本并不期望它能有多受欢迎,上市后被许多男子叱骂也不以为意,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本书会这么受女子欢迎,自从裴五娘看到了这个故事后,仿佛起了一个全新的篇章,婉婉看到越来越多的女子在偷偷议论这本书,这才知道,原来和她一样的人有好多好多,只是以往都被束缚着、压抑着不敢说出口,直到这本书现世,才敢借着书中人物抒发胸臆。
见方采芝这么推崇宛女,婉婉正要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人,就见方采芝一脸憧憬道:“也不知这位宛女先生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如果他是男子,那一定是一位正直端方的真君子,我从未见识过这样人物,假如有幸与之相见,只要他未婚我未嫁,那么哪怕他家徒四壁,我也要跟他!”
并不是名号里带个“女”字就是女人了,时下有不少写书人给自己起了个香艳的笔名,为的就是手里书能好卖一些。
婉婉期待看着她:“……那如果她是女子呢?”
方采芝:“如果她是女子,那么也一定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妙人,那我……那我就要跟她好。”
婉婉微笑,“是要与她做知己好友吗?”
方采芝脸一红,“不是你我的这种好,是那种相好。”
婉婉茫然看着她。
方采芝小声道:“你能理解的,就是那个……磨镜之好。”
婉婉:……
方采芝更小声了,“虽说我喜欢的是男子,但如果真有宛女先生这样妙人,哪怕与她相好也是值得的,婉婉,你一定能理解我对不对?”
婉婉:……
不,我不能理解。
她心里这样想,同时决定,一定要牢牢捂住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决不能让方采芝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宛女!
正在这时,裴五娘也来了。
方采芝也知道裴五娘近来与婉婉有些要好。她审视地看了婉婉一眼,为免尴尬,先一步离开了。
与方采芝不同,裴五娘是带着《花魁》来催更的,听婉婉交代她莫要将宛女的身份透露出去,裴五娘信誓旦旦点头,“婉婉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
但在婉婉交代连方采芝也不能说时,裴五娘便有些奇怪起来,方采芝不是婉婉的好友吗?但心念一转,她就明白了。
方采芝一定是个大嘴巴!裴五娘这样想,如果告诉了方采芝,她没准会说给别人听,所以还是瞒着她比较妥当。
不过裴五娘今日来除了催更,还有另一件事要说。
于是她找了借口留宿唐家,并以怕黑为由请婉婉跟她一块睡。
当天夜里,屋子里烛火都熄了,门窗闭紧,守夜的丫鬟也被裴五娘找借口支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婉婉。
裴五娘牵着婉婉的手,小声道:“婉婉,我们先到床上去。”
两人说话时,并不知晓,侧对着拔步床的衣橱里蹲了个人,寂寂夜色里,他无声将柜门开了一条缝,紧皱的眉头下,一对墨染似的眸子牢牢盯着床边的那两人,目光落在婉婉身上时,他眼里满是怜爱的暖色,视线移到裴五娘身上时,他眼睛里顿时腾起了即将绿帽罩顶的怒火。
婉婉,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放心,等裴五娘露出了真面目,我一定从天而降,将你牢牢护在羽翼下!
眼看裴五娘嘴唇凑到婉婉面颊边,唐枕一下抓紧了柜门。
第51章 他们往哪里躲呢?
“婉婉, 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
自打两人说开以后, 婉婉还是头一回见裴五娘露出这样的神色,裴五娘年纪虽小,可她是个很有主见很有想法的姑娘,婉婉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听裴五娘说要留宿,婉婉立刻就答应了。
此时屋子里烛火熄灭,只留下一盏如豆小灯, 婉婉感觉到裴五娘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裴五娘警觉地环视一圈,确定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后,她的神情稍稍松懈,凑到婉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婉婉听完,震惊地睁大眼, “你说什么?”
裴五娘立刻捂住她的嘴, “小声些, 不要叫别人听见!”
正在这时,衣橱哐一下被人撞开, 一个身影像阵风一样从屋子里刮过, 裴五娘只觉被什么东西撞得转了一圈, 眼前一花,等她回过神来时, 婉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而是被一个看不清面庞的高大身影紧紧箍在了怀里。
裴五娘惊得心脏狂跳, “你快放开婉婉!”
那人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就凭你这小姑娘, 也敢跟我争婉婉?”
昏暗的屋子里忽然冒出个男子,任谁也会惊慌失措,更何况其中一个还被“挟持”,裴五娘也慌了神,一时竟完全没听出来那是唐枕的声音。
她不敢惊叫,生怕引来下人,要是叫人知道她俩的屋子里多出个陌生男子,婉婉还被那男子抱在怀里上下其手,那婉婉还活不活了?
裴五娘嘴唇颤抖起来,声音压得虽然低,却极力做出威严的姿态,“你知不知这里是哪里?知不知我是谁?”
唐枕:“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他心想这小姑娘胆子真大,在别人家里还这么嚣张。
裴五娘惊了,他竟然知道她们是谁?是啊,这里是唐家,这贼人都摸进屋子里来了,怎么会不知这是哪里?他是谁,难道是唐家的仇家,见唐家如今没有以前风光了,所以上门来算账?还是说婉婉外出时忘了戴幂篱,被这贼人惦记上来,趁夜里前来偷香窃玉?
他敢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样有恃无恐,难道外头还有同党?难道身上还带了利器?
这可怎么办?她和婉婉两个弱女子,如何斗得过这贼人?
裴五娘连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一时竟想要转身逃走。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幼时唐枕为了救她失了名声,想起伯父伯母待她温言细语,想起婉婉不计前嫌与她推心置腹。
这样好的一个家,如果婉婉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就要散了?
裴五娘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她已然做出了决定。
“我爹是裴郡丞,只要你放开婉婉,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应允你。”
唐枕闻言皱起了眉头。这小姑娘胆子比他所想的可要大太多了,而且她将婉婉当做了什么,一件只要付出代价就能索取到的物品吗?
幸好他今晚潜伏了进来,要是让裴五娘得手,那还了得?
“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郡丞之女又如何?你以为婉婉是你开价高就能买到的吗?”
裴五娘咬紧了牙,心道这贼子这样装腔作势,不是不为所动,而是嫌拿到的太少,于是她道:“我家有二十名美艳舞姬,只要你放了婉婉,我可以将那些舞姬都送给你,随你怎么使唤。”
唐枕怒了,一是因为裴五娘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二是因为她不将人当做人看。
“裴姑娘,唐家不欢迎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也不允许你再和婉婉见面。”
裴五娘也怒了,“你这贼子太不识抬举,要不是担心坏了婉婉清誉,我早唤来侍卫将你大卸八块!你以为我真怕了你吗?”
唐枕:“你叫啊!最好把我爹娘也叫来,到时候对簿公堂,看看究竟是谁占理!”
“你……”裴五娘脱口而出一个“你”字,忽然怔住了,什么爹娘,什么对簿公堂?这贼子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她这才发觉这夜里闯入房中的男子声音有些熟悉,“你……你究竟是谁?”
唐枕也惊了,闹半天裴五娘压根不知道他是谁,那她搁那儿讨价还价是在干什么?
裴五娘退到床边举起灯盏凑近,这才终于确定,“唐大哥!怎么是你?”
唐枕非常无语,“除了我还能有谁?”
两人对视一会儿,不约而同低头看向婉婉,异口同声,“你怎么不说?”
被唐枕抱在怀里的婉婉左看看右看看,“一开始,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后来,我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发现。”
屋子里再度亮了起来,婉婉找出好几根蜡烛点亮,裴五娘和唐枕面对面坐着,彼此除了尴尬外还有审视。
唐枕:“口口声声说倾慕我,却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我家虽然不如以前,但也不是什么宵小都能进来的。”
裴五娘:“屋子里太黑,我哪里能看清?唐大哥又为什么躲在衣橱里?”
唐枕:“还不是你对婉婉居心不良。”
裴五娘觉得自己遭到了误解,气愤道:“我哪里对她居心不良?如果我真有心使坏,刚刚误以为你是贼子时哪还会留下来周旋?先逃出去不是更好吗?”毕竟她所在的位置离房门并不远。
唐枕:“如果不是居心不良,你自己家不去睡,为何偏要留宿我家?如果不是居心不良,你为何要遣退侍从,还要捂住婉婉不让她出声?”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婉婉忙按住唐枕:“夫君,漫漫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漫漫是裴五娘的小名,婉婉能这样唤她,说明她和裴五娘如今的关系非常不错。
唐枕深深地看了婉婉一眼,才道:“什么原因?”
婉婉看了裴五娘一眼,见她点头,才小声说了出来。
唐枕一惊,“你们说什么?裴郡丞想要将供给大军的铁器偷运给反军?哪一家?锦州德广王还是兴州?”
裴五娘神色凝重,“是永州王石啸。”
唐枕不可理喻,“他疯了么?”
裴五娘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也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因为幼年的遭遇,裴五娘至今也不能信任自己的父母,所以她总会在暗地里关注父亲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做出不利于她的事。
前日她原本只是偷偷进书房找东西,不想父亲突然推门进来,裴五娘驾轻就熟地躲进书架后的箱笼里。结果就听见父亲与人密谋,想要将朝廷运来的一批武器送给永州王。
这件事裴五娘实在不知道可以找谁商量,思来想去,只能来寻婉婉。“唐大哥不是与那位赵太守家的公子交好?若是能通过唐大哥将此事透露给太守,就能阻止我爹。”
唐枕沉吟片刻后摇头,“没有证据,就算赵太守相信,我们也不能拿裴郡丞怎么办?你后来有没有在书房里找到他和永州王联系的密信?”
裴五娘摇头,“我当时看见了,我爹看完信之后就烧掉了,由他盖下印章的通关文书也很快被人送了出去。”
唐枕也料想是这样,裴郡丞经历过唐家被陷害的事,他自己做起这种买卖自然更谨慎小心,脑子糊涂了才会留下证据。
婉婉便道:“赵四公子也没办法吗?”
唐枕摇头,“赵四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他是最不受赵太守待见的一个。无凭无据就让他去赵太守面前举报裴郡丞,不被赵太守打出来就算好了。”
婉婉想起前些天为了写话本时查看的舆图,说道:“从京都运送武器到安州府,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陆路一是水路。走水陆可以直接抵达安州府,不需要通关凭证,只有走陆路,需要经过嘉宁关和天寿关。”
唐枕扬眉一笑,“说得对,婉婉真聪明!朝廷发下来的这批武器应该是给那十万大军的,等武器送到安州府,那两位将军肯定会带兵前去相迎,裴郡丞没有那个能耐在大军的眼皮下劫走这批武器,只能在兵器抵达安州府之前动手。”
裴五娘恍然大悟,“所以我爹才要印发通关凭证?”
唐枕颔首:“永州府如今已经不归朝廷,永州府的公验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裴郡丞却有这个权力印发凭证,让永州王的人乔装成普通人堂而皇之地进入嘉宁关或者天寿关,倘若他们事先埋伏,朝廷的兵马不一定能防得住。”况且从裴五娘的转述看,裴郡丞对这事很有自信,说不准还留有能达成目的的杀手锏。
裴五娘急道:“那该怎么办?”
唐枕拧眉思量片刻,“我去。”
裴五娘:“什么?”
唐枕道:“我说,我去找赵四帮忙弄一些通关凭证,然后带着人去截杀永州王的人马。”
裴五娘惊得瞪大眼,“你……这太危险了,况且……”永州王虽然是草莽出身,可他手下的兵马却很厉害,一介草莽能爬到如今的地位,他比世家大族的家主还要厉害,这样的人物,唐枕居然说要去截杀他的兵马,他不要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