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只闭着眼睛,将脸藏在陆睿怀里,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因她实在没有话可说的。
因陆睿说的全是对的。
正室夫人吃吃妾室的醋,也倒罢了。吃个伎子的醋,真会被人笑。
因伎子的地位实在低贱。
她问过平舟了,的确就是个家养的伎子,饮宴时拿出来招待客人。文人间行雅事,陆睿文采好,拔了头筹。本就是为了秋闱庆祝,他又得了解元,是众人成绩最好的。
一切都如顺水行舟一般的自然而然。
且大家子里养的伎子,少时就会用烈药绝了生育。真真是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或者自己把玩,或者拿出来待客。
连婢女都比她们高贵得多。
少有做妾的,便做了妾也是贱妾。良妾,婢妾,贱妾,最末一等。
啊,细一想,男人们竟连睡女人都要睡个三六九等。竟为此能造出不同的字来。
妻子是聘的。
妾室则用纳。
婢女可以收。
到了伎子这一等,于男人便轻飘飘是一个狎字。实是世上一等一的轻飘飘的事。
可不管是狎、收还是纳,男人与这些女子所行之事,不都和与妻子所行的,一模一样吗?
一想到陆嘉言那夜,与另一个女子缠绵进出,温蕙便咬牙,紧紧地扯住陆睿的衣襟。
最苦还不在这里。
最苦的是,这份难过没法与人说。
连银线都说,又没带回家里来。
成亲四年了,陆嘉言没通房,没妾室。
圆房三年才外宿过这一回。
温蕙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那晚那胸口闷极了,一棍抽下去,长棍当场折断。
【我那杆红缨枪你带去陆家能干嘛?放着生锈吗?】
长棍折断的刹那,温蕙想起了母亲的话。她终于明白了母亲说的是对的。那杆红缨枪于她毫无用处。
因她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永远都不可能像娘揍爹一样对待陆嘉言。也不能像嫂子和大哥吵架一样跟陆嘉言比嗓门大。
温蕙从踏上江州的土地开始,便一直被陆家善待。
她的婆婆、夫君甚至老妈妈,都极力地善待她,给了她一个“家”而不是一个“婆家”。
她想起来当初还在客栈时她便曾为这份善待惴惴不安过。只后被善待得太多太久,便习惯了。
如今明白过来,每一分恩都是得回报的。
陆嘉言无通房,不纳妾,偶狎一伎,还拒了相赠。她连不高兴都不该有。
温蕙都懂的,都明白的。
她甚至也觉得自己能做到的。
她只是口不能言,胸口憋得窒息。
她在陆嘉言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死死地想憋住不哭。
可眼泪还是打湿了他的衣襟,流到他的胸膛上。
陆睿在昏暗中一直抱着温蕙,听她哭得抽噎,十分无奈。
他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难过。
为个伎子,真不值当。明明早跟她说过的。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
明明这四年她长高了不少,可抱在怀里,感觉还是个小东西。
温蕙哭到最后,渐渐止住哭泣,呓语一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陆睿低下头去细听。
温蕙喃喃。
陆嘉言。
我喜欢你呀。
我好喜欢你的。
陆睿怔住。
温蕙哭得要睡过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陆嘉言叫她不要妒,可喜欢一个人怎能不妒呢?
为什么男人就是不懂?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妒?
啊,女人和女人关在一起,男人从何而妒啊?
她今年唯一面对面见到的外男,都还是陆嘉言亲自带到她面前来的。
她又有什么能叫陆嘉言也体会“妒”的呢?根本没有。她从身体到灵魂都属于陆嘉言一个人。
所以,他永远不会明白这份难过。
陆睿在黑暗中抱了温蕙许久。
柔软温暖,是他熟悉的身体,气息也是熟悉的。
其实女人和女人都差不多。
偶和别的女子欢好,一时快活新鲜,却也并不就比和妻子在一起快活许多。
只他实没想到她会难过成这样。
是因为喜欢吗?
是因为好喜欢吗?
深深地吸口气,吐口气,内心里还是有悸动。
算了,既她介意至此,以后不叫她难过便是,他想。
只心里是这样的想的,话说出口,却全然是不一样的。
“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他道,“以后不可以再这样。”
黑暗中,陆睿听着自己说出来的话,也觉得冷酷。
可他知道,这才是对的。
第128章
温蕙得到了一根新的白蜡杆子。
院子里碎掉地砖也换了。头几天颜色看起来比旁边的地砖不同,踩了几日之后也就差不多了。
九月里温蕙发嫁了银线。
因是温蕙的大丫头,陆夫人很给体面,赏了二十两银子,温蕙也赏了二十两银子,还给她置办一份嫁妆。
银线的婚前启蒙都是温蕙亲自来的。
把陆夫人传给了她的“压箱底”好好地给银线看了,把自己懂的也都教给银线了。
银线在温蕙房里贴身伺候,其实懂得已经差不多了,只看这些,还是脸红。
“你别怕。”温蕙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夫妻间这个事好了,便很快乐。”
她神情很认真,并不是调笑。
银线总感觉心里不踏实,说不出来是为出嫁,还是为温蕙。
她握紧温蕙的手说:“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其实还是住在一个府里。
只出嫁了新的媳妇子通常都先不领差事。要先紧着给婆家生孩子。生完孩子踏实了,再到主人跟前谋差事。但便是谋差事也不能进房里伺候了。
她想来看温蕙可以过来给温蕙请安。顶多进到次间里,卧室是肯定不能入了。
这就是规矩。
规矩就是大家明明住在一个府里,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了。
温蕙也握紧她的手,说:“你先把日子过好了。有什么事难了,就赶紧来找我。我一直在这里呢。”
银线忽然哭了。
就是难过。
温蕙的变化只有最亲近、最关心的人才会察觉。
银线是其中之一。
只她是能察觉,而说不明白的那一个。
陆睿自然是与温蕙最亲密的人。他与她可以亲密到负距离,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比他与温蕙更亲密了。
陆睿自然能够感觉到温蕙的变化。
那变化便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但你知道她变了。
陆睿觉得这变化应该是好的。温蕙是变得更成熟了。
总有一天,她会像他的母亲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世家夫人。
只温蕙一度行房困难。陆睿耐着性子,花了很多时间,用了很多手段,才将她安抚。
温蕙终究还是爱他的。
所谓伎子,未曾见过,未曾面对面过,就如玉姿,虽有惊鸿一瞥,终究未曾面对面地真正认识过。内心里便可以将之缓缓地模糊化。
就如陆夫人从不让妾室们进上房,只让她们在窗外请安。不看那些面孔,不与之交谈靠近,便可以模糊化处理。
温蕙那日在陆夫人的上房,望着窗纱外朦胧的院子,忽然才懂了。
模糊到一定程度之后,就约等于不存在。
只有陆夫人真正明白温蕙身上的变化是怎么回事。
因她经历过。因她知道许许多多的女人都经历过。
这个坎温蕙终于还是迈过来了,又向她靠近了一步。
陆夫人有许多感慨,想与人说一说。但乔妈妈现在常打瞌睡。她有话的时候,她睡着,便只好自己独品了。
十月里陆睿和林梓年走了之后,陆夫人决定把中馈交给温蕙。
刚开始是觉得她小,又有许多东西要学,便没给她。后来她有了身子又守孝,再后来有了璠璠。江州陆府的中馈一直都还在陆夫人的手里。
现在陆夫人觉得,是时候该交给温蕙了。
打理家务是一件繁琐还挺费时间的事。但它有一个好处,便是让人有事做,能忙碌起来。
很少有主持中馈的夫人伤春悲秋的,因每日里处理的都是太接地气的事了。能让人很清醒。
温蕙便正式接手了中馈。
前三日还在上房处理家事,陆夫人看了三日觉得没有问题,便全都移到了温蕙的院子。前院的穿堂收拾出来回事用。
每日里晨起,乳娘便带着璠璠往上房去。
温蕙先处理家务,处理完了,去上房接璠璠,同时给陆夫人请安。
璠璠马上就要两岁了,陆夫人抱着她在那张大画案前,让璠璠糟蹋着她一根根画笔和上好的画纸,画出了鬼画符一般的墨团,还盛赞:“看这笔锋用得,比你娘有灵气多了!”
温蕙嘴角直抽抽。
算算时间,她们道:“该到青州了吧?”
陆睿和林梓年十月初便出发先往青州去。
在青州,二人受到了温家热情的招待。陆睿中解元后,温蕙写了信给青州报喜。陆睿在温家人心中的形象,更加向文曲星进化了。
现在全军堡的人都知道他们温家堡的姑爷是浙江解元了。
一军堡的人都巴巴地等着陆姑爷中进士,这样他们就可以拿去跟别的军堡的人吹嘘了。
“只是试试水而已。”陆睿道。
“懂,懂。”温柏忙表示。不就是谦虚吗,都解元了,很少有一省的解元不中的。
陆睿带来了许多礼物,还有温蕙又新写的信。
信并没有封漆,陆睿路上看过了。温蕙没什么文采,写信用白话,只读起来栩栩如生,仿佛能看到她在陆府的生活——婆母宽厚,夫妻和美,天气太热,每日里只想吃冷淘喝冰饮子,还不能让璠璠发现,要不然璠璠也想喝,会闹肚子。
至于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点涟漪,一个字都没有提。
陆睿道:“我看堡中已经有了不少孩子?”
从军堡大门到温家大门,陆睿便看到许多女人背上都背着小娃娃了。
元兴元年五月,配了一批山西犯妇过来,到现在第一批的娃娃已经周岁了。
提起这个温柏就高兴。因他们做百户的,人丁实在很重要。
他道:“刚又从京城配过来一批,我手快,先抢了几个就拉回来了。”
他说“一批”,就不会是零星几个。陆睿下意识问:“从京城?”
温柏道:“是,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听说京城现在可乱呢。”
陆睿和林梓年面面相觑,他们的确不知道。因京城的消息,他们前脚才从江州出发,后脚才有消息抵达江州。
温柏道:“我们山东的都指挥使叫监察院枷走了。说是当初从兵部要钱粮的事里面有猫腻。我们一人才分了四十两,听说他和兵部的人吞了老多。”
陆睿微怔。
因为前年舅兄们十分厚道地给温蕙补了嫁妆,压箱银子便有一千两。
但这个事不好开口问。陆睿便带过去了,细问京城的事。但温柏所知也有限,只道:“反正没有公告说要停春闱。”
陆睿和林梓年商议了一下,决定缩短在青州停留的时间,提前往京城去看看。
林梓年虽然是个世家子,却和温家兄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是个能把袍子下摆别在腰间,踩着椅子跟他们划“五魁首”、“六六六”的人。
陆睿只能扶额。
温家兄弟却极喜欢他,他想看卫军看军堡,便带他到处看。
因他想看,温柏还召集了全堡的兵丁演武给他看,比应付上官检阅还认真。林梓年也十分开心。
只陆睿的问题特别多,多到让温柏招架不住。很多问题温柏根本也没有答案,只挠头:
“就是这样的。”
“大家都这样。”
“一直都这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到临行,林梓年搂着温柏的膀子道:“我想给我家小子订你家甥女,你这妹夫小气,只不允。你是大舅哥呢,都说山东大舅哥凶猛,快,揍他。”
温柏温松哈哈大笑。
陆睿却问起温杉:“还是没消息?就这么耗着吗?”
温柏道:“再等等,这不才三年吗?再等他两年,再不回来,就给他立个坟。我家二小子过继给他,让他也有香火。”
陆睿点头,和林梓年往京城去了。
一路上每停,便打听消息,所知越来越多。
林梓年与他讨论:“春闱会停吗?”
陆睿道:“不会。”
林梓年道:“主考官都换了三个了。”
得来的消息是,今年当考官的运气十分不好,最初定的主考官落马了,换一个,又被监察院枷走了,再换一个,又……到现在,最终的主考官都还没定下来,情况真是眼花缭乱。
陆睿道:“今上登基三年了,朝臣未曾大换血。终于要换了。今上需要更多属于他的人,他需要更多元兴朝的进士。”
官场的关系繁密而复杂,座师、房师、同年交织成了一张大网。每个人的利益关系都在其间,有时候行为并不全由己心。
在景顺朝结成的这张网对元兴帝来说就是阻力。他现在正致力于将其打破,引入新血。
再乱,他也不会停春闱。
二人终于在小年前赶到了京城。
林梓年以前来过,陆睿还是第一次到京城。
凡第一次到京城的人,都必然会为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所震撼。陆睿提着缰绳坐在马上仰头望了许久。
雄壮之感,充塞了胸臆。
直到林梓年唤他,才一提缰绳,往城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