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蕙的庇护下,一家子都过得体面,也没有什么危机感。
只到了此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格外强烈。
因被卖掉的几家,在陆家都比刘家根基深。也是说卖,主人家提脚就卖了。
这给了刘富家的一种难言的惶恐。
男人们不在家,此时,她没了主心骨,只能指望媳妇,媳妇曾是个体面大丫头,十分有主意的。
“没事。我们家是不用怕的。”绿茵道,“我们家是少夫人的陪房,身契都在少夫人的手里。现在……应该还在少夫人房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收管好。”
以前负责温蕙房中这些事的丫头如今都被卖了啊。谁管着这些呢?
“可是,”刘富家的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白?”
她说完,绿茵的脸甚至变得更白了。
因绿茵也在害怕。因元儿悄悄跟她说了许多事,许多让人不解怀疑的地方。她说姐妹们都有疑心,她还说想给平舟写信……
绿茵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给平舟写信。可就连她给刘稻写的信都被截回了。
而元儿说的,如今,知道那些可疑之处的人——元儿、珍儿、香兰、月桂,都被卖了。没人知道了,只有她了。
绿茵额头渗出了冷汗。
可她什么都不能跟刘富家的说。
她这婆婆人是很好的,只没什么见识,也扛不住事。
她只能自己憋着,难受着,担惊受怕着。
这样一日一日地,终于青州来了人。
温蕙的二哥温松赶来奔丧。
科举乃是国之重事,每一届的结果,都向外送的很快。
温家去年九月里收到过温蕙的信,说是已经阖家到了开封,给他们报个平安。
再后来,过年前跟着节礼收到一封。平时会啰嗦写很多的妹妹这次的信要短得多。她说妹夫陆嘉言去京城赶考了去了。又说她自己微恙,大夫让她调理,她可能会暂时放下府里中馈,到庄子上调养。
她没说她具体是什么病,十分含糊。温家这时候就跟当初霍决刚听说温蕙“生病”时的反应一样,也是猜温蕙可能是为着生育之事特别去调养身体去了,所以才含糊其辞。
温家人自然希望她这次能调养好,然后一举得男的。
同时这时候陆嘉言上京赶考这件事,也成了温家的大事。
温家为何要将女儿嫁给读书人呢,最终的目的,还不是梦想着有一个进士女婿。
妹夫陆嘉言是浙江解元,温家做梦都梦见好几回他中进士呢。
一家人便时不时地派温柏或者温松去趟青州城看公告,眼巴巴地盯着消息。
先得到的是妹夫陆嘉言得中会元的消息。
温柏温松兄弟俩差点乐晕了。为这个在堡里开了流水席,宴请全军堡的人!
然后就继续蹲公告,终于,等来了最终的结果!
探花!
妈呀,探花呀!
温家祖坟冒青烟啦!
出了个探花女婿!
文曲星下凡的呀!
温家又开流水席,还把这好消息送到所有亲戚朋友、走得近的人家甚至有梁子的人家——这么好的好事,自然得让他们知道知道,生生气,嫉妒嫉妒。
可就在流水席还没吃完的时候,陆家的年轻管事陆延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赶来了温家堡。
一见面,先飙泪,然后甩锅给温家:“少夫人过身许久,怎地久等不来舅爷们!莫非没收到我们送过来的消息?”
陆家当然根本就没有送来过消息,都是瞎话。
温家人当头一棒,都懵了。
“什么?我妹子怎么了?”
两个壮汉挥着拳头扯着小陆管事的衣襟摇晃:“说清楚。”
小陆管事演技很好,伤心得声情并茂地:“少夫人抱恙,久病不愈,二月里已经过身了。家里派了人来请舅爷们,只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实在没办法,又派了我来。只我来之前,天已经开始热了,老爷说不行的话就只能先往余杭发丧了……”
温家一家子懵了许久,才哭了出来。
因妹子先前的来信就提及过生病。生病过身是常见的事,好好一个大活人,有时候一场风寒就没了。一家人自然不可能生出什么怀疑猜想,只哀哀戚戚地,商量之后,仍像当初报丧那时一样,让温松代家里去奔丧。
温松遂和陆延往开封去。
开封陆府,杨妈妈端着盘子,面无表情:“开门。”
丘婆子撇撇嘴,从腰间摘下钥匙,开了上房的门。杨妈妈端着饭菜进去了。
“夫人,用饭了。”她道。
陆夫人坐在榻上,安静得像雕塑。
阳光打在她脸庞上,两颊深陷,颧骨凸出,昔日保养如玉的女人,如今瘦得吓人。
自被陆正软禁在上房之后,她没有一日吃得下,睡得好。
一想到温蕙如今落在了阉人的手中被玩弄蹂躏,甚至不知道生死,她便感到噬骨焚心般的痛苦。
监察院霍决。
那是一个女人听了会捂耳朵嫌脏的名字啊。他折磨女人的恶名在众人间悄悄地传播。年长的夫人们是不许年轻媳妇听的,怕脏了她们的耳朵。
蕙娘。
蕙娘如今,还活着吗?
如活着,又是活得怎样的痛苦?
是她亲手把那个孩子送到阉人手中去的啊。
一想到自己当初贪生怕死,竟无视了其中种种的风险,猪油蒙了心一般听了温蕙的主意把她送出去,陆夫人就痛苦得无以复加。
她试过自救和救人。
她分别给京城、青州和金陵都写了求救的信。可那些信都没能送出去,全都被陆正截获了。
他冷笑着,当着她的面把她的求救信一点点撕碎。
撕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儿子、舅公子、弟弟们……谁能,谁能救救蕙娘啊?
求求你们!
“这两天有些个不长眼的,想轻慢大姑娘。”杨妈妈轻声说。
果然只有提起璠璠,陆夫人的眼睛才能聚焦。
“然后呢?”她咬牙问。
“夏青家的是个有担当的。她护着大姑娘呢。”杨妈妈道,“有她在,那些人便不敢了。”
陆夫人点点头:“她以前在我跟前的时候,就是个能干的。”
夏青家的便是璠璠的教养妈妈。她是陆夫人亲自挑出来的人。
果然没有让陆夫人失望。
温蕙“去世”后,陆夫人又“养病”,难免有些脑子不清醒的人,想慢待陆璠。
夏青家的柳眉倒竖:“这是公子的嫡女,唯一的孩子,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些脑子不清醒的人才想起来,公子是多么地疼爱大姑娘。
砸砸嘴,不敢轻慢璠璠了。
只小声嘀咕:“横什么,待公子日后续弦,生个小公子,看你还能不能横得起来。”
上房里,杨妈妈忽然跪下,泪流满面。
“夫人,夫人。”她哭了,“都这样了,你想开些啊,别跟老爷硬抗了!”
“她又不是你生的!只是你媳妇,不是你女儿啊!”
“你是婆婆。你只是婆婆啊!”
陆夫人流下眼泪。在透窗的阳光里晶莹闪烁了一下,如宝石一般。
“倘乔妈妈在,”她说,“她绝不会这样说。”
杨妈妈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陆夫人并不苛责她。
这世上没有人能像乔妈妈一样。
乔妈妈当年遇人不淑,毅然与丈夫和离,破家而出,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一个独身的女人在外面活不下去,她去向旧主人求庇护。
这个旧主人就是虞家老夫人,虞玫的母亲。
虞老夫人不顾丈夫的反对,让这个和离的旧日大丫头到虞玫的身边,做她的教养妈妈。
她对丈夫说:“她有敢和离的勇气,这样的女子在我女儿身边,我相信她能保护好玫儿。”
丈夫被说服了。
乔妈妈从此跟了陆夫人一辈子,照顾她长大,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支撑她。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乔妈妈那样只为她了。
杨妈妈也做不到。
杨妈妈除了自己,还有丈夫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大家子。
都吃陆家的饭,都靠陆家活着,身契都在陆家拿捏着。
只是婆婆吗?
陆夫人在阳光中迷茫地想着。
她不记得在当时,在温蕙提出那粗陋计策的时候,自己到底有没有闪过这个念头了。
只是婆婆。
只是媳妇。
不是我生的。
她那个时候有没有生出过这些想法?
陆夫人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只陆夫人想,如果不是婆婆,如果不是媳妇呢?
如果温蕙是她亲生的女儿呢?
会怎样?
陆夫人在阳光尘埃中,捂住了脸。
绝望一日压过一日。
忽有一日,杨妈妈借着送饭,急急地告诉她:“舅爷来了!温家舅爷来了!”
陆夫人黯淡的眸子中迸射出来希望的光芒。
她抓住了杨妈妈的手,指甲都掐了进去。
“告诉他!”
“让他知道真相!”
“让他去救蕙娘!”
这是黑暗了许久之后,眼前唯一的光了。
陆夫人已经不去思考别的什么,风险、后果、难度、可行性……统统都不去想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救蕙娘!
第178章
杨妈妈心乱如焚。
从她的角度出发,虽也痛心少夫人的遭遇,可形势比人强,到了如今这一步,她当然希望陆夫人能和陆正和解,一切能恢复从前。
她也还有一大家子呢。
陆夫人看出了她的犹疑。
“月白……”她唤了她从前给她当大丫头时候的名字。
这名字是她起的。
陆夫人指甲掐着杨妈妈的手,跪了下去:“求你……”
杨妈妈大惊。
她一膝盖也跪下,想将陆夫人推起来:“夫人!夫人!姑娘!使不得!”
陆夫人不说话,只她的指甲将杨妈妈的手都掐出了血。
她的眼睛也都是血丝。
昔日虞家大小姐,文采容貌,余杭第一。
可现在……
再这么下去,她会死吧?
杨妈妈流下眼泪,一咬牙:“我去!”
“快去!”陆夫人道,“别叫陆正把人哄了!快去!告诉他蕙娘还活着!让他去找嘉言!让他去金陵找我大弟!”
杨妈妈答应了。
但杨妈妈没能做到。
因她进来的时候,丘婆子正听丫头说前面温家的舅爷来了。杨妈妈来的时候,她就留了个心眼,听了壁角。
杨妈妈急匆匆才走出上房,院子里埋伏的粗使婆子便一拥而上,将她拿下了。
这些婆子嘴里还念叨:“妈妈勿怪。勿怪,我们也是听命令。”
杨妈妈从前是仆妇首领,婆子们心里也害怕。
可一个家里,最终,还是男人当家。
女人在后院的权力,是男人赐予的,当男人收回去的时候,女人便一无所有。
陆夫人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
她去拍门,声音嘶哑:“月白!月白!月白!”
丘婆子对陆夫人倒不敢放肆,恭声说:“夫人,杨家的不守规矩,我们绑了她送到老爷那里去发落。夫人好好休息,勿要为这等人伤神。”
这婆子是陆家世仆,派系上来说,是陆正的人。陆夫人以前不太看得上她,一直没有重用,只让她做个小管事。
不想有朝一日,这样一个婆子,也能把她困住。
月白也被绑走了。
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若不及时通知温家人,若连温家人都回去了,谁还能救蕙娘?
每拖一天,蕙娘便不知道在遭受什么样的屈辱伤害。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她们说,霍决那个人啊……美人们活着送进去,变成尸体出来。
陆夫人的手指用力!
丘婆子说完,没有听到陆夫人的回应,却听到了让人后背发麻的声音。
像是指甲划过硬物发出的声音。
很多人受不了,光是听着就受不了。
丘婆子也受不了,觉得从耳朵根那里开始就生出了鸡皮疙瘩,瞬间生了一后背。
“夫人好好歇着吧。”丘婆子硬着头皮说,“但有事,就唤奴婢,奴婢就在院子里。”
说完,匆匆忙忙地躲开了。
陆夫人的指甲在门上划出浅浅的划痕。指甲折了,又带出了血痕。
她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额头贴着门板,闭着眼睛,陷入了绝望。
虞大小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狼狈成这样,无力成这样。
她也从未想过,她亲自挑的丈夫,会无耻成这样。
羞为读书人。
【玫娘。】
【玫娘……】
是谁在唤她呢?陆夫人昏沉沉地想,是谁?
好像是,父亲啊……
【玫娘。】
余杭虞家,她出嫁前夕,父亲将她唤到正堂,端肃地与她进行了一场谈话。
【我知道,你内心里,一直将自己看做一个读书人。】他说,【但你,只是一个女人。】
陆夫人从来都没有服气过。
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即便她读书甚至强于兄弟们,都不能算是一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