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只能当个女人。
  当女儿,当妻子,当媳妇,当婆婆。
  杨妈妈说:【你只是婆婆呀。】
  那为什么,要叫她读书呢。
  明明小时候,父亲摸着她的头回答她说:【因书中有明德。】
  何为明德?是光明之德,是做人的道理。
  读书人要做什么?
  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太大了,太远了,太空了。做不到。
  还有吗?
  有,君子舍生取义,小人舍生为利。
  陆夫人睁开眼,笑着哭了。
  原来,她是小人。
  就和陆正一般的小人。
  在这一刻,陆夫人照视自观,甚至都不那么憎恶陆正了。
  不过是,人性罢了。
  但,不到最后,君子乎,小人乎,又凭什么下定论。
  一个人的一生,要盖棺才能定论。
  虞玫流着血的手撑住地面,缓缓了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房梁。
  早该……这么做了。
  温松怀着悲戚的心情,风尘仆仆地赶到开封。
  原本陆延十分狡猾,口风里已经铺垫了“可能等不及已经往余杭发丧了”,温松也有心理准备,可能连妹子的灵柩都看不到。
  但他万万想不到,开封陆府门口的石狮子上,竟然会系着红绸!
  温松大怒!
  门子上看见了陆延,也认出来温家舅爷,居然是带着笑脸迎上来的!
  温松直接一拳过去,将那门子抡到了地上找牙!
  “陆府这是庆贺我妹子过身呢!”他破口大骂!“陆家人在哪里!告诉他们温家来人了!”
  “王八羔子!”
  “欺人太甚!”
  挨揍的门子这才反应过来,温家舅爷是来奔丧的!
  怪他这几天拿赏钱拿到手软,竟一时转不圈来了!
  门上的几个小厮一窝蜂拥上去,抱胳膊抱腰的:“舅爷息怒!舅爷息怒!”
  “我们公子今科点了探花!这是前几日迎金花贴时留下的!”
  “少夫人已经启灵往余杭去了!”
  青州离京城比开封近,是以青州那边先得了消息,官府贴里今科科举名次的公告。
  开封远些,金花贴前几天刚到,吹锣打鼓地和“进士及第”的牌匾一起送来的。
  陆正开了中门迎接捷报使和牌匾。
  便是他自己都不过只是进士出身而已,陆睿进士及第,这是光宗耀祖的喜事。陆家不仅系了红绸,还一箩筐一箩筐地撒铜钱,撒了好几天,引得开封府的百姓蜂拥至他家门口抢赏钱,沾文曲星的喜气。
  上门贺喜送礼的宾客络绎不绝,石狮子上的红绸就一直没解。
  已经没人记得二月里这府里才办过一场白事。
  众人劝着、抚慰着,将温松迎进了正厅里,陆正却并不在府里。
  “已经去衙门里请老爷了,就快来了。”下人们道。
  留在家里的小管事低眉顺眼地和温松解释了情况,又道:“红绸已经撤下来了。”
  其实道理温松都懂。温蕙的白事二月里就已经办了,如今灵柩都去了余杭了,陆睿点了探花这种事,当然要庆贺。
  只道理归道理,他赶过来为妹子奔丧,看到石狮子上的红绸,怎能不怒。
  也不理管事请他先去客房洗漱,只阴沉着脸等陆正。
  口渴得狠了,咕咚咚灌了一盏茶,想起来问:“陆家婶婶可在?我先拜见婶婶也行。”
  陆家人干的事让人生气,温松也不能不尊重陆夫人。妹子这些年的信里,点点滴滴,都是和婆母的愉快相处。那些琐事和细节都看得出来,不是说假话让他们安心,是婆母真的宽厚开明。
  管事叹了口气,道:“少夫人过身,我家夫人遭不住这打击,竟一病不起,如今还在卧床。”
  陆延在一旁也抹眼泪:“夫人和少夫人,亲如母女,在我们陆氏族中是出了名的。”
  温松怔住,想起妹妹那些书信,终是叹了口气,怒气消去了很多。
  又问璠璠:“我甥女呢?”
  管事道:“大姑娘在内院,一切都好。舅爷可要先见见大姑娘?”
  温松想到自己一身尘土,尤其是现在心情沉重,怕吓着小孩子,道:“先见过陆伯父再说。”
  总算改回叫“陆伯父”了,管事和陆延都松了一口气。
  陆正匆匆从府衙里赶回来,进门见了温松,过去一把捉住他的手,喊一声“贤侄”便开始哭。
  温松的怒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听陆正哭“我对不起温兄和嫂夫人的托付啊”,又难过起来,抹抹眼睛,诚心实意地反倒劝起陆正来了。
  待陆正收了眼泪,虽路上已经听陆延大致说过了,但自然还要问一问详细的情况。
  陆正说的和陆延说的差不多:“起先就是染了风寒,后来一直咳嗽。大夫说要将养,我便买了一处水边的别苑,让媳妇去休养身体。谁知道,竟忽地得了肠痈,来得十分急,人便过去了。”
  说着又拭泪。
  肠痈有慢症有急症,赶上急症了,的确是一下子人就过去了。
  温家堡里也有死于急性肠痈的。
  这就是命啊。
  陆嘉言中了探花,月牙儿却死于急性肠痈,还一天诰命都没当上呢。
  当初,出嫁前,她是多么地幻想将来夫婿金榜题名啊。
  温松眼泪又落下来。
  正要说话,外面忽然起了嘈杂声。
  陆夫人踩上了凳子,将一条腰带扔过房梁,打了个结。
  看,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若当时,便能这样无惧,就根本不会有此时的悔恨了。
  还是懦弱呀。
  虞家大小姐、新科探花的亲娘,若是自缢死了,看看陆正还能怎么瞒?
  只要她死,死得不一般,嘉言、温家、虞家就都能知道了。
  便会有人去救蕙娘了。
  只盼他们快些,不要让蕙娘受更多的苦。
  陆夫人将她纤细优美的脖颈伸进了套子里。
  蕙娘,你别怕。一定会有人去救你的。
  我这就通知他们。
  陆夫人决然地蹬开了脚下的凳子。
  ……
  ……
  窒息的痛苦中,好像看见了一个胖胖的身影,是个妇人?
  啊。
  【亲家,我……尽力了。】
 
 
第179章 
  陆睿收到温蕙死讯的时间,比温家还要早两天。
  二甲三甲的新科进士们有两个月的假,那些还想进一步的人依然在紧张地复习,为“选馆”做准备。所谓选馆,就是通过一场考试,选择优秀者成为庶吉士,入翰林院。
  达到陆睿的仕途起跑线。
  陆睿和状元、榜眼则不需要,一甲三人金榜题名便直接授官入了翰林,最是清贵。
  他们三人御前答对后,便直接入职了。
  有前辈带着他们,告诉他们要做什么什么事,要怎么做。
  及至伴驾这个事,前辈反倒要羡慕他们了。一甲前三,自然是简在帝心,从入职开始就被上官安排了班值,送他们到皇帝面前去。
  新鲜出炉的一甲三人,皇帝自然是想多见见他们的。
  尤其是陆睿,最得帝宠。被召见的次数最多,常在乾清宫中陪侍做笔录,令人艳羡。
  入职七八日,陆睿已经完全适应了。
  公事上顺利得让人羡慕,只家里的回信一直不到。
  三月中了会元写过一封信,前几日又写过一封。按说若没问题,三月那封信的回信也该到了,只一直没有。
  但官驿有时候不靠谱,路上拖拉了,或者信件丢失了都有可能。
  再算日子,若路上不出问题,金花贴怎么都应该到开封了。这个比官驿更靠谱些。
  家里这两日该知道他点了探花了。
  后发的那封信大概再八九日也能到开封,只不知道温蕙什么时候能出发。
  从余杭到开封,她挺高兴的。
  她其实挺喜欢去到新的地方,以前她就喜欢看游记。
  京城,她一定会喜欢的。
  只当陆睿在想着等温蕙带着璠璠来到京城后,要带她们去哪里游览玩赏的时候,陆正的幕僚上门了,带来了陆睿想都没想到的消息。
  “少夫人二月里因病过身。”
  “公子给家里的信老爷收到了,回信在我这里。”
  “只奉老爷之命,不敢扰了公子殿试和翰林入职,我一直住在客栈里,等到今天。”
  “公子,请节哀。”
  书房里一片死寂。
  一旁随侍的平舟屏住气不敢发出呼吸声。
  陆睿坐在书案前,没有表情。
  人处理这种突来的情绪都需要时间的。他耐心等着。
  许久,陆睿平静地问:“她是怎么去的?”
  幕僚把同样的说辞告诉了陆睿:“风寒后久不愈,持续咳喘。家里特意为少夫人置了了一水边别苑,专事养病。孰料忽得了肠痈急症,两日就过身了。”
  陆睿问:“家里现在如何?”
  幕僚叹一声:“夫人不太好,一直郁郁,如今也养着。大姑娘有教养妈妈,倒无事。老爷亦十分悲痛,还要嘱咐家里各色人,不许给京城写信,唯恐影响了公子。”
  陆睿微微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日不行了,得明天。
  “知道了。”陆睿道,“辛苦了,去歇息吧。”
  幕僚窥了他一眼,见他依然平静。
  读书人讲究养气,七情不上脸。
  幕僚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没想到陆睿的养气功夫比他预想的还好。
  说也奇怪,他与陆睿上一次见面也不过就是半年前,陆睿现在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幕僚的年纪比陆正还大些。从前,虽知道陆睿出色,内心里总是还以看到晚辈子侄的眼光看他。
  可如今,他点了探花,入了翰林,简在帝心。幕僚再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
  眼前坐在书案后,面目沉凝的,目光平静的这个年轻人,明明白白是他的少东主。
  幕僚深施一礼,退下了。
  “平舟。”陆睿唤道。
  平舟躬身:“公子。”
  陆睿道:“退下。”
  平舟倒着退出去了。还给陆睿关上了门。
  门扇合拢之前,平舟抬眼看了一眼。
  公子依然坐在那里,身姿如松,仿佛不曾动过。
  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他招手唤了人,低声道:“去告诉稻子麦子和刘叔,少夫人过身了。”
  小厮也是从开封跟过来的,闻言吃了一惊:“怎地过身了。”
  平舟道:“我怎么知道。”
  刚才书房里压抑,说完这话,平舟情绪才反上来。他小时候在江州的内院当差,常在书房和温蕙的院子间跑动,跟温蕙接触很多。单论感情的话,其实平舟跟温蕙更有感情,尤胜于半路才跟了温蕙的刘家父子。
  他眼圈一红,怔怔也掉了眼泪:“真是,怎么就过身了呢?”
  公子都去申请诰命了,欢欢喜喜,就等着少夫人和大姑娘来团聚,分享探花郎的荣耀了。
  小厮刚要走,平舟又喊住他:“跟稻子说,有事去问刘先生,不要到书房这边来扰到公子。”
  小厮应了,匆忙去通知刘家人了。
  平舟则回到书房外头,也不敢窥视,只坐在檐廊下听唤。
  等着等着,天完全黑了。
  可陆睿一直没唤他。小厮们送了灯笼来,平舟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给他点上灯,“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
  平舟赶紧站起来:“公子!”
  陆睿看看夜空,自言自语:“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些起。”
  说完迈开步子。
  平舟有点懵,忙跟上。
  陆睿这晚早早睡下,第二日早早起来,去了翰林院。
  他来的太早,等了一刻钟,掌院学士才到。陆睿叩开了学士的公房。
  他特意早起,来请假。
  却被拒绝了。
  “没有奔妻丧的先例。”学士道,“在外为官,哪有奔妻丧的。遥祭即可。不能给你这个假。”
  “年轻人,知道你重情,只现在是什么时候?一甲三人,此时无人相争,轮流伴驾。”
  “你这一去,奔丧再处理家事,一两个月吧?等你回来,庶吉士已经入院了,个个都往陛下跟前凑。”
  “世上不是只有你陆嘉言一个人有才华,能到这一步的,谁比谁差呢?”
  “你也不要嫌我老头子啰嗦,我乃你座师,岂能看你因冲动胡来。帝心,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你得年纪大了才懂。”
  “再说,如今陛下常召你伴驾,怎么都是不可能给你假的。”
  “看开些,祭一祭就行了。”
  陆睿走出学士的公房,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学士说的都有道理,都是对的。
  因皇帝常召他伴驾,平时多少人看他的目光里都带着艳羡。
  陆睿出身官宦世家,自然懂得帝心的重要。更知道眼前这段时间,对他在皇帝心中打下基础有多重要。
  有同僚进了学士公房,再出来,已经知道了小陆探花为什么站在院子里不动了。
  过去宽慰:“刚听学士说了。节哀顺变。”
  又道:“现正是你新露头角的时候,别想不开。学士也不会给人开这种先例的。”
  陆睿颔首:“王兄,多谢。”
  说完,走了出去。
  姓王的翰林袖起手,刚要走,忽然反应过来,喊道:“哎,你干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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