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言怎么往外走呢?
陆睿没回头,答道:“去请假。”
王翰林怔住。
掌院学士驳回了他,他找谁请假去?
乾清宫。
淳宁帝抬头:“陆睿?”
內侍道:“正是小陆探花。”
“今天不是他当值吧?”淳宁帝道,“他有什么事?宣进来吧。”
內侍去宣了。
陆睿很快进来,一身青色常服,穿出了别人穿不出来的干净感。
淳宁帝欣赏地多看了他两眼。
陆睿撩起下摆跪了下去,以额触地:“陛下。”
淳宁帝诧异:“陆卿这是何事?”
因日常里,并不总行叩拜礼的。官员是臣子不是奴才,日常见到皇帝,行揖礼即可。
陆睿举止反常,皇帝故而诧异。
陆睿额头触着地板,道:“臣昨日得知,臣妻……过身了。”
……
……
“你想请假,学士不准?”淳宁帝道,“所以来找朕?”
“学士一片提携后辈之心,都是为臣好。”陆睿道,“只学士年纪大了,恐久已忘了,仕途之外,还有旁的东西。”
“你的妻子不过是个军户女,家里既然瞒着你,你现在便赶回去,恐也已经下葬了。”淳宁帝问,“值得吗?”
“她出身的确不高。但……”陆睿抬眼,“少年结发四字,学士忘记了,陛下必是懂的。”
“是。”淳宁帝道,”他们这些老头子,活得太久,知道什么。就会催我立皇后。”
陆睿抬眼看去,皇帝竟流下眼泪。
陆睿又垂下眼去。
皇帝抹了一把脸,吩咐道:“给陆卿批个条子。”
今日皇帝身边当值的正是和陆睿同科的状元,他姓周,周学周宏才。
周学都看得怔住了,闻言,忙应道:“是。”
笔锋蘸墨,批了条子,盖了印章。
皇帝准了陆睿的假。
“去吧。”皇帝说,“慰佳人一缕香魂,早去早回。”
陆睿再次跪下,额头触地:“谢陛下。”
陆家在京城的人,以陆侍郎官职最高,在京的陆氏族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翰林院就在六部的后面,离得也不算远。翰林掌院学士与陆侍郎有些私交。中午搁了笔,看看天气,学士溜达着去了六部。
“嘉言这少年人啊,还是年轻。”他对陆侍郎抱怨,“这是什么时候,能脱身吗?等他回来,陛下跟前全是新鲜出炉的庶吉士,个个热腾腾的,哪还有位置。年轻人,真是不晓得轻重。”
陆侍郎还是从学士这里知道了侄媳妇去世的消息,叹道:“他们小夫妻恩爱,在我们族中是有名的。唉,年轻人……幸亏冯兄说醒了他。以后嘉言在翰林院,还要冯兄多多照拂。”
学士捋着胡须说:“是我门生,那是自然。”
两个人正说一并去用饭,迎面就走来了才谈起的年轻人陆嘉言。
陆睿十分平静沉稳,走到二人面前,先向掌院学士行礼:“学士。”
再向陆侍郎行礼:“六伯。”
陆侍郎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陆睿道:“我到院里寻学士不见,听闻学士过来这里,故寻来了。”
“侄媳妇的事,我刚刚听说了,人有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便是如此。你要节哀顺变。”陆侍郎道,“只你老师说的都是正理。男儿在外博取功名,才是正途。人既已经去了,你祭一祭她,全了夫妻之情便是了。”
陆睿一直垂眸听着,待陆侍郎训完,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奉给掌院学士:“学生寻过来,是想请学士过目。”
那纸张上的纹样太熟悉,皇帝日常发布一些短效的指示、谕令,专用的。
学士一边说着“是什么”,一边打开。看了一眼,脸上一阵青白。
反手递给了陆侍郎,陆侍郎看完,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
二人一起盯着他:“你……”
陆睿深揖:“老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学生感铭于心。老师所担心的,如今解决了,学生恳请老师体恤,准了学生的假。”
学士一笑:“可。”
陆睿再深揖。
陆侍郎无奈,训斥:“以后三思而后行。”
陆睿告罪,退下。
待他离去,陆侍郎拱手:“少年人冲动了,今日我做东,给冯兄赔罪。”
陆睿越级请假,实是冒犯了掌院学士。学士是他座师,这更是不敬座师了。
学士却豁达,道:“是我小看了他,你这族侄,倒是个有主意的人。”
陆侍郎叹气:“年轻啊。”
的确是年轻冲动,但他去了皇帝跟前,能拿到皇帝特批的条子而不是受到训斥,是他的本事。
你看皇帝对一个人笑眯眯,就以为皇帝对每个人都笑眯眯吗?
“这样也好。”学士道,“就全了探花郎的深情之名。正好与陛下交相辉映,也是佳话。”
陆侍郎嘴角也勾起。
他们这位陛下,也是出了名的对发妻深情之人呢。
第180章
陆正的幕僚刘先生得知陆睿得了丧假回家,大吃一惊。
他在陆睿中了探花后拖了好几日才上门,就是怕他年轻人冲动要去奔妻丧,想让翰林院绊住他。万不料他还是请了假。
“这怎么使得,怎么使得。”他气得够呛,“公子可知事有轻重吗?”
“我知。”陆睿道,“所以回去。”
他脸上神情平静,一点也不像一个“冲动”的人。刘先生想跟他吵都吵不起来。
只能甩袖回了房,急急唤了自己的随从来:“公子在收拾行装,他再快也得明天才能成行。你立刻出发,现在就走!务必要赶在公子前头,先知会大人,让他知道公子要回去了!”
从人得了令,回去收拾两个包袱就抢先出门了。
第二日,陆睿成行。
小陆探花从皇帝那里拿到丧假,去奔妻丧这个事根本瞒不住。几乎是陆睿成行当日就从翰林院传出去了。
就连那些紧张地准备选馆的新科进士们都听说了。不免有人嫉妒:“我等辛苦就为作个天子近臣,人家毫不珍惜。”
旁人笑道:“有本事你也生成人样子,陛下就怜惜你了。”
陆睿从点了探花,便是京城贵女的话题,他奔妻丧的事一传出来,不知道多少贵女惊喜交加。
只玉淑长公主和嘉珍长公主相对流泪:“他如今无有妻子了,又可以再娶。会是谁嫁给他?”
小陆探花如今是天子近臣,续弦的话大概率会在京城择一门当户对的佳偶。
既在京城里,便脱不了她们的圈子,必是认识的人。
一想到不知道哪一个相识的女儿将成为小陆探花的妻,眼泪就停不住。
宁菲菲惊闻此事,流了多日的眼泪却收了。
“这……”她几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这难道,是上天给我机会吗?”
但宁菲菲随即想到了家里对她的安排。
大家女子,婚姻哪能随意呢,都要看家中长辈的意思。
家里对她的婚事,早有想法了。
可,这样天赐的机会,错过去,就没有了。
难道让别的什么人去作他的妻吗?
光是想想,那白马红袍的风流归了别人,都心碎了。
宁菲菲在房中踱了许多圈,毅然咬牙,决定要为自己这一辈子争一争!
霍决自然比贵女们更先知道这个事。
他听完禀报,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好几下,起身去了上房。
上房里,温蕙正在和丫鬟们说话。她如今是女主人了,接过了一府里的中馈,百来号人吃喝拉撒全是事。
新婚不到半个月,她要处理的第一件事,是丫鬟们的婚嫁问题。
“你十九了?”温蕙有点吃惊,“怎地还没订下婚事?”
大宅里很少有丫鬟放到二十岁还不发嫁的。
那婢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没有人管,”她垂首道,“没有人问过这些事。”
旁的丫鬟一并都垂下头去。
“我们都是旁人赠与都督的。”婢子道,“也有些细幼美貌的,左使觉得无大用处,都安排出去了。留下的我等,都是有些手艺,会伺候人的。”
譬如这婢子,便有一手推拿按摩的手艺,十分精湛出色。
她原本在原来的主人家也到了该发嫁的年纪,孰料忽然将她送到了监察院霍都督的府里。虽衣食住行的待遇都不错,但她在这里待下来到现在,便明白了一个很糟糕的事。
这府里的两个男主人,没有一个把她们这些婢子看进眼睛里的。
没有人会关心她们的年纪,是否该婚配。
若别的府邸没有女主人主持中馈,似这等事,管家会担起来。甚至出色的丫头,也会有人主动来求。
偏霍府有个诡异的情况。
她们这些女子,大多都是在房中伺候霍决的。
这“房中”二字,非常微妙。
没有管事敢来问霍都督,房中的丫头年纪到了是否要配出去。
没有家丁或者常进出内院的番子会看中主动来求。
因实在没有人敢过问霍决的“房中”事。他是一个阉人,这个事太敏感了,都怕踩了忌讳。
之前还有个蕉叶,每每浑身带伤。就这样,谁敢问,谁敢提呢。
温蕙其实早就发觉了,身边的婢女伺候人都有一手,能让人舒服得浑身骨头软。
一看就不是培养做管事丫头的。
只她从前无名无分,管不着这些事,便从没问过。现在不一样了,这是她的责任了。
温蕙问:“都督和左使,可曾收用过你们?”
婢女们忙道:“未曾。”
温蕙点头:“知道了。”
正这时,霍决来了。
霍决喜欢和温蕙两个人单独相处,通常他一来,就让婢女都退下。
如今已经成了定例,不需他说话或者摆手了,婢女们就自觉地鱼贯而出。
霍决问:“做什么呢?”
进来看到的婢女们都在温蕙跟前站着呢,显然在回话。
“好几个丫头年纪不小了,该婚配了。”温蕙站起来,“我问过了,既你和三叔都没有收用过她们,我就安排了?”
还问收用不收用的。
霍决道:“你只管安排就行。”
温蕙一边帮他解衣服,一边问:“家里有能干一些的丫头吗?”
霍决褪了一边袖子,闻言诧异:“这几个伺候得不好吗?”
给温蕙的都是他用惯的,都是他和小安觉得好的才送到温蕙身边。
“她们几个伺候人很好。”温蕙踮脚给他把另一边袖子也褪下来,“做事情不行。她们就不是做事情的丫头。”
温蕙这些天把中馈的琐碎事情拎起来了,就感觉身边的人不太趁手。
大宅门里的大丫头,能写会算做事利利落落,就是朝着管事妈妈的方向培养的。
但霍决和小安这些人,无根无基。他们自己都是皇帝的奴仆,起了势才离开了皇帝有了自己的宅邸,身边得用的婢女都是旁人送的,七拼八凑,家里也没有专门的人会教养丫鬟。
也就是因为府里主人少,就霍决他们两个人而已,只要他们两个人衣食住行都没问题,就没问题。其他的有什么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霍决明白了,他问:“你想要什么样的丫头,跟我说说,我去找。”
温蕙看了他一眼:“你去哪里找?”
霍决道:“只要想要,没有找不到的。”
“肯定是别人送来的吧。”温蕙帮他脱了中单,目光在他块块分明的腹肌上扫过,“那都是别人家训养好的,不如自己养。”
她取了家里穿的柔软的黑纱禅衣来给他。
马上就五月了,天气已经热起来。霍决火力壮,连在外穿的蟒袍都已经换成纱底的了。
她把禅衣张开,道:“要说贴心,还是得自己家里养出来的。买些小丫头回来,年龄拉开些,好好教一教,长大了就顶用了。”
霍决张开手臂套上禅衣。
心里想着,比起现成的立刻就能用的熟年丫头,从小培养,显然是一个缓慢的、要连续很多年、一辈子的过程。
霍决心里,便热腾腾的。
他看着温蕙,温蕙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挂到床边衣架上去。
琐碎而平淡的小事。
但这,就是日子啊。
让人感觉活着。
温蕙转过身来:“怎么了?”
霍决移开视线,到桌旁提起壶,倒了杯水,握在手里。
“陆嘉言,”他顿了顿说,“请了丧假回开封了。”
“哦……”温蕙微微垂头,两只手无意识地互相握住,“所以他是得到消息了是吗?”
“是。”霍决道,“陆家一直瞒着他,才刚刚派人通知了他。”
“怎么还请假了呢?”温蕙垂着眼道,“不是才入翰林吗?妻丧也给批假的吗?”
“不批的。”霍决告诉她,“陆嘉言向陛下求了假。”
皇帝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求东西求事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