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他召集了本地的流氓地痞、逃犯流民五百人,置办了旌旗、马匹、兵刃,组成了一支“马家军”助他监税。他刮地三尺,所到之处,百姓倒伏,士人哀泣。
  他这“马家军”已经乱拳打死了一个县丞、两个举人,还把一个县令投入了大牢。
  他的搜刮极大地损害了襄王的利益,襄王因此恨他入骨。
  但这又怎么样呢?襄王依然对马太监毫无办法。
  四公子这般缜密谋划调查,查的不过是世子宠妾陈氏的娘家攀附马迎春为虎作伥之事而已。
  谁也动不了马迎春。
  这便是权势滔天的大太监。
  霍决盯着青石地板,耳边闻听四公子问“永平,你觉得呢?”。
  这听起来像问题,但永平知道,四公子只想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叉手:“公子说得是,陈家这样倒行逆施,鱼肉乡里,必定会再闹出人命的。”
  他咬重了“必定”两个字。
  四公子微微一笑。
  待霍决退下,小满进来服侍。
  四公子的心情很好,小满是能察觉的。他便也轻松些,一边说些俏皮话,一边亲密地服侍四公子穿过月洞槅扇,往书房内室去。
  “行啦,行啦。”四公子捏捏小满的脸,让他给他宽衣解带,“叫你去叫小安,他怎么还没来?”
  小满眼神一黯,却不敢当着四公子的面流露出来,只道:“已经去叫啦,想来小安哥也是才回府,大概要梳洗一下再过来的。”
  “也是。”四公子自言自语,“他呀,顶顶爱干净的。”
  四公子宽了衣裳上了榻,倚着大大的引枕,对小满挥了挥手,捡起一本才看了一半的书读起来。
  小满心中暗恨,却神态恭敬谦卑,小心细致地换了炉里的香,又放下了两道帐幔,不甘地退了出去。
  霍决离开四公子书房,迎面碰上了小安。小安看见他,已经欢快地喊了声:“哥!”
  霍决停下脚步:“干嘛去?”
  小安嘴角扯出个笑容:“公子唤我。”
  只四个字,公子唤他。为何唤他,唤他何事,都没说。与他平时的呱噪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霍决凝视着他。
  小安扬起脖颈在春光里微笑。他的皮肤在阳光里显得特别白皙,脖颈也好看。
  小安这两年也在从少年蜕变成青年,但他依然和霍决不同——他没有喉结,他是自小就净身的。
  他的目光坦然,神情也平静,那微笑不因霍决的凝视而维持不了。这点面上的功夫,他实是强过小满许多。
  甚至他的笑容忽然变大,语气轻松:“我去啦。”
  他和霍决亲如兄弟,礼也不必行,腿一迈便绕过他走了。
  霍决在廊下站了片刻。
  长沙府的春光很暖,但那温度依然比不上四公子先前按在他肩头摩挲的手掌心的热度。那热度让霍决发冷。
  他忽地掸了掸肩膀,仿佛那里有什么脏东西,然后快步地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小安到了书房,可没有小满这样正当宠的红人在门后等着给他打帘子。他对给他打帘子的小厮一笑,踏入了书房,绕过屏风,便看到眉清目秀的小满正躬着身在收拾四公子的书桌。
  小满抬眼看到小安,视线对撞,空气里便泛起了不太友好的气氛。
  小满没说话,咬着嘴唇,视线移到了月洞槅扇垂悬着的帘幔上。
  小安轻蔑一笑,笑完,脸上的神情忽然灵动了起来,走到帘幔前欢快地喊了声:“公子,小安来啦。”
  那声音娇而不矫,既有少年的清越,又有说不出来的妩媚。
  那双眼睛更是玲珑得像是会说话一样。
  小满最最嫉妒的,就是小安这双眼睛。便是因为这个,小安都这么大年纪了,腰身肩膀都硬了,四公子还没放下他。
  偏这是,小满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他只能看着小安撩开帘幔走了进去。
 
 
第22章 
  小满咬咬唇,蹑手蹑脚走到帘幔外,把耳朵贴了上去。
  里面还有一道槅扇,还有一道帘幔,声音轻微模糊。
  四公子不快地斥责小安说:“你跑野了是吧,回来了都不知道来见我。”
  四公子要是用这么不高兴的口气跟小满说话,小满早就跪在地上谢罪了。小安却轻笑:“总得洗洗干净通一下啊。”
  四公子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小安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很快,便是些模模糊糊但小满熟悉的声音了。
  小满听了一会儿。
  都说小安以前可受宠了,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功夫,要是能学一两手就好了。
  可听了片刻,小满觉得,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实没觉出来小安有多与众不同的能耐。
  小满甚至凭着自己对四公子的了解,从四公子的声音中察觉出来……公子好像也并不是那么满意。
  这还真不是小满的错觉。四公子的确是不大尽兴,因此,当小安撩开帘幔要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听见了四公子懒懒地唤道:“小满,来。”
  小满早在小安要走出来之前,就提着衣摆踮着脚飞快地跑回书案后假装忙碌收拾。听到这一声唤,小满眼中迸出惊喜,脸上发出了光。他丢下手中的东西,应了一声,疾步走到了槅扇前。
  他甚至还挑衅地瞥了小安一眼。
  小安一笑,非但没生气,还把帘幔挑得更开一些。小满便挺胸昂首地径直走进去了。
  小安放下帘幔,缓缓地向门口走去。走到屏风前的时候,还隐隐听到了小满故作撒娇的声音。这么远了还能听见,这小满喊得够用力的。
  小安绕过屏风,拉开了门。
  门口的小厮听见响动,忙打帘子。
  刺目的春光便泼了下来。小安身前是光,身后是影。
  他握着门的手用了用力,看向自己的弯折的手臂。隔着锦衫看不出来,但小安知道锦衣之下,自己的手臂不再纤细瘦弱,用力的时候,那肌肉会绷得鼓起来。
  公子只喜欢身娇体软,他讨厌他们的身体变成这样。
  以后,大概不会再唤他了吧。
  小安勾了勾嘴角,一步踏入光里,还嘱咐小厮:“把门关好,莫扰了公子。”
  小厮忙应了。
  小安回到了自己的居处,同时也是霍决的居处。
  以霍决现在在四公子跟前的体面,他完全可以自己独占一室了。但小安偏就赖着,不肯跟他分开,还像从前他非认他做干哥哥一样,跟他住一个屋。
  小安脑子聪明,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霍决便任他了。
  小安进门便看见浴桶里冒着白气的热水,而霍决坐在床沿,正用一块薄圆磨石打磨刀刃。
  “要洗澡呀?”小安问。
  “洗过了。”霍决却说,“给你准备的。”
  小安开心:“就知道哥哥疼我!”
  他三两下解了衣服便跳进浴桶里。动作虽快,霍决依然看见他身上的那些痕迹。
  霍决的视线又落在了他扔在浴凳上的衣裤上。他的眉头忽然蹙起,走过去,捞起了小安的裤子,问:“怎么这么多血?”
  “啊,那个啊……”小安捧起一捧水搓了把脸,抹去水珠,笑嘻嘻地说,“你猜?”
  小安从小便是为着贵人的这种癖好培养的,他的身体早该适应了,不该再有这么多的血。
  霍决抬眸:“我回来在你床上看到些白色的药粉……”
  小安嘻嘻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他承认:“我用了拔干的药粉。”
  霍决便不说话。
  小安胳膊扒着浴桶边沿,仰脸看着他。这一刻,他的笑意敛了起来,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还没有雕刻出脸的木偶。
  霍决凝视他片刻,将手中沾了血的裤子扔回到凳子上;“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他转过身去继续磨自己的刀。
  浴桶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小安带着大大的笑容,在浴桶里开心地瞎扑腾。
  霍决无语:“别搞一地水。”
  “没事,待会我擦!”
  “永平哥,我跟你说,四公子以后大概不会召我了。”小安又笑嘻嘻起来,“以后,我只能跟着你混了。”
  霍决问:“你不怕?”
  他刚从内院出来的时候,功夫又弱,人又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然而大家都不敢轻慢他,倚仗的无非就是四公子对他的宠爱。
  现在他失去了这份倚仗,却一脸的不在乎。
  “那不是还有你呢吗?”小安得意地说。
  “我和你一样,不过奴仆而已,生死都是贵人一句话。”霍决淡淡地说。
  “不,永平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小安扒着浴桶,“当初,马惊了的那回,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永平哥你纵马上来把我救下来了。你功夫那么好,那时候我扒着你的肩膀,看见四公子和他的朋友都大声为你喝彩。四公子的眼睛可亮了……”
  “你不知道,永平哥,做那事的时候,四公子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样,是浑浊的……”小安的半张脸埋进水汽里,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他从来没用那种亮亮的眼光看过我,他只有在做正事的时候,眼睛才会那样亮。那时候,我知道,我们都是奴仆,可你和我不一样。”
  “我只是个玩意儿,永平哥你却是有本事的人,是有用的人。”
  “我也想当有用的人,我不想当玩意儿。”
  霍决用陶盆里的水冲洗刀刃,沉声道:“以后,公子不宠你了,我不会保护你,我也没能耐保护你,但我可以教你的。但我会的,你只要想学,我都可以教你。”
  小安大声说:“那就说好了!”
  他在盆里扑腾得更欢了。
  “……”霍决,“赶紧出来,流过血的地方赶紧上药。”
  小安赤条条出来,擦干了身体就上了床,放下了帐子。
  霍决问:“我帮你?”
  小安不惧于让霍决看到他的不堪,但这等腌臜的地方,却怎么让他来,忙道:“不用!我自己来!以前都是自己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嘶嘶的抽气声音,显是疼了。
  他天生爱说话,抽着气儿,还要隔着帐子跟霍决聊天:“永平哥,小满是不是又拍你马屁了?我跟你说啊,你不许搭理他!”
  霍决瞟了眼帐子,问:“你跟谁都能称兄道弟,怎么独独跟小满过不去?他年纪小,他还是四公子跟前的人。你偏要跟他结梁子?”
  “啧,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放出书房了,轮得到他?”帐子里的少年说,“我就看他不顺眼!我就讨厌他!”
  “你讨厌他,是因为他就是从前的你吗?”霍决一语道出真相。
  帐子里的动静忽然停了一瞬,然后一个脑袋钻出来,有些恼羞成怒:“才不是!”
  小安气哼哼地:“总之说好啦,你不许对他好!你就我一个弟弟!”
  霍决扯扯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的脑袋又钻回去:“永平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霍决说:“巧了,正在想。”
  “你是怎么想的?”小安扑腾着穿衣裤,“想的什么?”
  霍决顿了顿,说:“我想马迎春。”
  帐子忽地撩起来,小安提溜着裤腰跳了下来:“我!我也在想马迎春!”
  “永平哥!马迎春!马迎春真是太威风了!”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从见了他的排场之后,就怎么都忘不了!永平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咱们当内官的,不活成马迎春那样,就白活了一世!我想当马迎春!永平哥你是不是也想?”
  霍决却说:“我不想。”
  小安愕然。
  “马迎春只是八虎之一。八虎一狼,一狼可抵八虎。”霍决问他,“你知道那狼是谁?”
  “牛督公!”小安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惊叹,“永平哥,你可真敢想,你竟然想做牛督公!”
  霍决淡淡地说:“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敢想呢。”
  他说:“小安,穿上衣服,我们出趟门。”
  小安立刻“哎”了一声,一边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问:“办什么啊?公子又交待了什么事?”
  “公子没交待。”霍决用细布把刀锋擦干净,插入鞘中,悬在腰上,“但我们这些给贵人当刀使的,怎么还能等贵人‘交待’?”
  “是呢!”小安勒紧腰带,“我听人说,牛都督就是陛下的刀。他一定也不是事事都等着陛下交待才知道去做的是不是?要不然皇城里那么内官呢,凭什么他出头。永平哥,我……”
  他忽然顿了顿。
  霍决外袍刚套上一只袖子,听他忽然话说一半没了音儿,转头看他:“嗯?”
  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我一直都还没忘掉温姑娘!”
  霍决支起袖子的手臂便凝固在空中。
  小安看到了,但小安还是要说。
  “那年温姑娘对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我后来梦见过她好多回。我梦见她反复说那些话,我听了好多遍!”他说,“她说的太对了。我以前就像小满那么蠢,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当玩意儿的命。贵人宠爱一点,就沾沾自喜。可我后来遇到了你,你肯教我功夫。不是正像温姑娘说的,我其实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走到桌边,抓起了自己的刀握住:“永平哥,我们,能活出个人样子来吧?”
  霍决的手,一伸到底,穿过了那只袖子。
  “不知道。”他说,“只是现在,我们先不能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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