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你是谁!”少女喝断他,“你不懂怎么说人话,便休怪我棍下无情!”
说着,齐眉长棍狠狠往地上一顿,戳出一个更深的坑。
那狂生惧了。他们几人的家虽在本乡本土都有些头脸,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哼唧着撂下几句“你给本公子等着”之类的狠话,由奴仆搀扶着脚下生风一般地逃了。
掌柜想拦,那奴仆一头一脸的包,龇牙咧嘴,目光凶狠,吓得掌柜没敢伸手,眼睁睁看着这一群人也没付茶钱就登上车马,慌张逃了。
待见到那惹事的女子也转身拎起包袱想走,掌柜的忙不迭冲上去哭嚷:“姑娘!姑娘!你不能走啊,你看看我这……小本生意不容易啊……我上有老下有下……”
少女看着四周狼藉,面有愧色,道:“对不住,都怪我。”
欺善怕恶是人类本性,刚才凶恶的他不敢拦,眼前这面带愧意的倒不放过了。掌柜哭得更大声:“这些天杀的,茶钱都没付,你一开打,全跑了,今日全白做了,还赔进去这许多茶叶糕点钱……”
少女狼狈,忙道:“大叔别哭,我赔你就是,多少钱你说……”说着,把手伸进了包袱掏钱。
掌柜心里早就暗暗盘算过损失,一边哭着,一边报出了个数字,一边还偷眼看着那姑娘。
那少女听到金额一愣,伸进包袱里的手便抽不出来,脖根却变得粉红了起来:“那个……”
掌柜心里便“咯噔”一下,忙道:“姑娘若手头不便,有什么可押的东西压给小的也可……”说着眼睛往那姑娘头上手上扫。却失望地发现,她梳着闺女发式,样式简单,头上无钗,腕上无镯,只有耳朵上一对小小的银丁香,看起来也不值什么——可能还没那根白蜡杆子值钱。
掌柜那眼睛便往那白蜡杆子上瞅:“你这个……”
掌柜的没猜错,这少女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偷跑出来的,没经验,盘缠没带够。刚刚手摸到包袱里,摸到剩下的那些零碎铁钱,还不知道够不够回程的路费呢。
少女手收回来,换手握紧了长棍,脸胀得通红道:“这个不能押给你!”
掌柜的又拉起哭腔:“我上有老下有……”
“我钱都给你!你别哭!”少女头皮发麻,忙伸手去解腰间荷包,又要掏包袱里剩得不多的散钱。
横里却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她。
少女微讶转头,却见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锦衣少年,一张脸生得漂亮,仿佛女子。这少年笑嘻嘻地,手一晃,抛出个东西给掌柜:“拿着。”
亮光闪动,掌柜忙接住一看,是个银锞子。
“够不够?”小安问。
掌柜咬了咬,忙点头:“够了,够了。”
小安挥挥手,掌柜识趣地退下。
少女再没出门经验,也明白这少年是替她赔了店家的损失,犹疑一下,道:“这位公子……”
小安转头:“嗯?”
少女抱拳:“多谢公子相助,只是我今日手头不便,还请公子留下名姓、地址,改日必当相还。”
她一脸稚气,说话却要硬充一副老江湖的模样,小安扑哧一笑,阳光灿烂地摆摆手:“些许银钱,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叫小安,姐姐贵姓,哪里人?我听姐姐口音,不像本地人?”
适才还跟人家说“小姑娘”,到了跟前开口便叫“姐姐”,实是他平时惯了。他自幼净身,就从来没人把他当作男人看,在内院都是姐姐、姐姐地喊。
他自己也不曾将自己当作男人过,自然不觉得什么。可于这少女来说,一个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大些的陌生男子上来不称“姑娘”,直接就喊“姐姐”,还喊得那么亲热,就未免失之于轻佻了。
少女绷紧脸:“公子慷慨相助,有侠义之风,我敬重公子,也请公子自重。”
小安这才察觉不妥。他自知自己不是男人,别人却是不知的,“咳”了一声,尴尬道:“我在家里惯了的,姐……姑娘莫怪。不过些许银钱事,咱们在外行走的,莫叫这个约束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知错就改,虽轻挑些,倒不像是坏人。少女日常在家时候,常就向往话本子里那些游侠故事,仗剑走天涯,视金钱如粪土,多么潇洒。当下便豁达一笑:“既然如此,多谢安公子。我姓温,青州人,今日得与公子相识,三生有幸。只我还有事,先在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公子请保重。”
小安在府里是奴仆,在同伴中是年纪小的那个,在外行走虽有人因他的身份巴结他,却无人真把他当成个对等的大人看,这还是头一次,有那么一个人真真正正平等地、尊重地对待他。
小安过来,原是因为他们看出来这姑娘手头拮据,感念她为他们这些身体残破之人说话,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心痒,有心想邀这姑娘切磋一下。此时却完全忘记了切磋这一茬,胸脯一挺,肃然道:“原来是温姑娘。青州出好汉,怪不得姑娘身手这般好。与姑娘相识,是在下的荣幸。姑娘也请保重。”
这两个年纪不大,却一本正经地使劲比着强装老成,康顺几个人使了大力气才憋住了没笑出声来。
眼见着那姓温的姑娘上了一匹枣红马扬长而去,小安还傻站在那里看着,康顺过去给他后脑一下子:“别看啦,人都走远了。”
小安跳起来要打回去,康顺笑着躲闪:“怎么,你还看上了不成?”
“呸!别胡说!”小安道,“咱是什么人,什么看上不看上的!辱没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这话一出,伙伴们眼中都是一黯。
小安察觉说错了话,立时改口:“除非有本事,做到牛督公那般,又或者如张太监、徐太监他们那样,就能娶妻养子,儿孙满堂了。”
如今在位的是大周景顺帝,景顺帝年老昏庸,信重宦官。小安提到的张太监、徐太监是景顺帝身边最得宠的八人中的两人,这八个大太监再加上监察院的牛贵,合称“八虎一狼”,最为文臣和百姓痛恨。
这九个大太监都在宫城外有宅邸,其中好几个人都还娶了妻子——有两个还是景顺帝御赐的宫女。
只他们是残缺之人,不可能自己生出孩子来,都是收养干儿干孙,故小安才不说娶妻生子,而说娶妻“养”子。
低迷气氛一扫而空,伙伴们又笑起来。
“你小子还想当大太监!”
“就你!”
众人笑着撸他脑袋,小安左支右挡,气得跳脚。推开这些讨厌的人,却见“永平”站在一旁,盯着问姑娘去的方向,不知为何,神情莫测。
小安一边整着被扯乱的衣服,一边问:“永平哥,看什么呢?”
“永平”像是被惊醒,霍然转头,问他:“她说她姓温?从青州来?”
“是呀。”小安说,“看不出来呢,不是说北方姑娘都五大三粗的吗?我看温姑娘挺苗条呢,不比江南女子差。”
“永平”仿佛没听见一般,他盯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嘴唇微动。
“什么?”小安没听清他说什么。
“是枪。”“永平”说,“她使得是枪。”
“哈?不是白蜡杆子吗?”小安稀奇道。
“是枪。”伙伴牵了马过来,也说,“我刚才看得明白,她用的虽是棍,可使出来的是枪法,不是棍法。”
小安大为敬佩:“这你们都能看出来。”又懊恼:“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伙伴哈哈大笑:“你还早呢,勤用功吧。”
小安嘟嘟囔囔,也去牵自己的马。
唯有“永平”还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少女离去的方向。
她姓温。
自青州来。
她使枪。
这不可能,他对自己说。不可能是她。只是巧合而已。
山东到湖广,千里迢迢。她已经与他退了婚,怎么可能跋山涉水地到这里来?
可是……
“永平”握紧了拳。
适才,那姓温的姑娘使的,的确就是他的岳母甄氏,从亭口甄家带到温家的甄家枪!
她,难道是……月牙儿?
第3章
永平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月牙儿的时候,月牙儿一张脸还圆圆的没长开。他的岳母甄氏也白白胖胖,一样圆圆的。
那时候他一度发愁月牙儿长大之后会像甄氏一样白白胖胖,他可不想要个胖媳妇。他爹使劲向他保证:“你丈母娘年轻的时候生得贼俊,十里八乡的都来求娶。你丈人要不是脸生得好,哪能娶到你丈母娘,还跟她学了甄家枪。你信爹,月牙儿长大,一准是个美人。”
月牙儿吃了他买的窝丝糖,红红的嘴唇上沾着糖粉,向他保证:“连毅哥哥你放心,月牙儿会使劲长好看的!”
他敲她的脑袋:“说好啦,我可不想要个丑媳妇。”
“哼!”月牙儿舔着手指头上的糖粉,“月牙儿才不丑!”
“好,月牙儿不丑。”他失笑,“月牙儿最俊啦。”
月牙儿便笑了,眼睛弯弯,正像两弯月牙。
他以为他们以后还会再见,他没想到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
太子那么尊贵的人,到底跟他们小小百户之家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呀。可贵人扇扇翅膀,拂到他们这种小人物身上的时候,便成了飓风暴雨,让他的人生瞬间支离破碎。
皇帝若太长寿,于国于家都未必是好事。
太子薨的时候,已经四十七岁了,皇太孙都已经二十五了。
太子是景顺帝元后所出,既嫡且长,人品贵重,气度沉稳,待人宽严有度,实是再好不过的一位储君。偏偏,活不过自己的亲爹。
太子薨逝,朝臣们立刻分裂,有主张立已经成年的皇太孙为储,也有主张另立皇子为储的,争得不可开交。
景顺帝却从从容容地,又是求佛问道,又是开炉炼丹,任阁老们人头打出狗脑子,就是不将储君定下来。
朝堂上波云诡谲。人人都想有从龙之功,都想攀附上最高最贵的那个人,或者将自己所依附之人,推上那个最高最贵的位置。
大位之争,从来伴随着流血和死亡。
于是皇太孙一家游湖时沉了船。这釜底抽薪之计,直接断了皇太孙一派的命门。
皇子派却也不是一个整体。皇子太多了,景顺帝先后立过五位皇后,没有一个皇后活过他去,偏每个皇后都生了儿子,每个皇后所出的皇子都是嫡皇子,一般的高贵,一般的正统。
嫡中嫡的皇太孙一家全军覆没后,嫡皇子们开始了刀光剑影的厮夺。皇帝依然从容修道,成日里为找不到更好的青词苦恼,认请立国储的奏折堆满御案,从不批复。
潜流积得久了,总要喷发。
景顺四十五年,皇帝一病数月,一度起不了身,一副即将往生的模样。潞王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但很快就折戟沉沙。
老皇帝再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容色极好,很多人甚至产生了“他真的病过吗”的念头,只是没有人敢说出口。
潞王之乱极快地就被压下去,牵连却既广且久。有七个皇子牵扯其中,自尽谢罪的,被赐了白绫鸩酒的,被贬为庶人的。至于下面的人更不要提,多少人人头落地,家破人亡,甚至株连九族。
这一个“广”字,便覆盖了霍决的人生。
两年前霍决醒来时,只觉得腿间失了感觉,那其实是过度的疼痛反而使人麻木。
月牙儿的父亲和兄长在他身边。
“连毅,叔叔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他的岳父垂泪说,“你活下来啊。”
他的舅兄——月牙儿的大哥,亲自照料他,喂他吃饭,给他擦洗,使他免于死于感染。并不是每个净了身的都能活下来,遭宫刑的都是罪人,在肮脏的牢房里,很多都死于感染。
在舅兄絮絮的念叨中,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岳家重情重义,月牙儿的父亲拿出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跑动,才保下了他的命。
为了保他,他们连给月牙儿攒的嫁妆都卖了。
“你爹当年救过我,我怎么也得把你保下来。”丈人说,“可是连毅啊,月牙儿是我亲闺女……”
他懂了,他声音嘶哑,说:“叔,别说了,拿来。”
退婚书递过来,他没有犹豫地按了手印。
从此,他和小名月牙儿的温家蕙娘,再无关系。
而到这时候,人们终于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储。
他老了,鸡皮鹤发,看到壮年的儿子们和青年的孙子们只感到憎恶和嫉妒。只有宫里新出生的、还没长大的小皇子们才能讨得他的喜欢。
他根本不想要储君,不要想继承人。他只想长生不老,问天再借五百年,并且执拗地认为他能做到。任何觊觎他宝座的人都该死。
这一场大清洗,皇子皇孙们都老实了,朝臣们也安静了。谁再敢提“立储”,都要被士林赞一声“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场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么想做直臣。
不值当的。
而他,活下来之后被发配到了长沙府。襄王在长沙府就藩。他在襄王府为奴,被主人赐了新名字,叫作永平。
就和小安、康顺一样,一听便知,奴仆的名字。
霍决霍连毅,从此不再存于世间。
“哥,走吧?”小安的喊声把他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霍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望了眼前方。那是他们要回的地方,也是刚才的“温姑娘”前行的地方,那个方向是长沙府。
她来这里干什么?她是要去长沙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