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女子,却十分悍勇。一路杀到了南岛国,杀得红毛人退守进王宫中。
看着王宫外墙上吊着的一具具尸体,那女子问:“那些都是什么人?”
海商们掩面叹息:“是南岛国恩氏王族。唉,恩这个姓氏,还是从前我们大周的皇帝赐的。唉,真是惨。”
红毛人喜欢用绞刑,把人吊死,悬挂很久,用以震慑土著。被吊死的往往就是土著首领、一地王族。
可怜小国,国小民弱,又不产铁器。
本来给海商们做个中转、补给之地,按照海上的规矩,在海商、海盗们的默许之下也可以安稳生存。谁知来了红毛人,什么规矩也不守,抢到哪杀到哪。
小国的王城面积也就跟青州的军堡差不太多,墙的高度甚至还不如。
红毛人据守不出。温蕙叫人把五牙舰上的投石机搬运了来,破了王城,杀进了王宫里。
红毛人相当没有骨气,见大势去了,许多人便跪地投降,嘴巴里还喊着什么。
海商中通晓语言的便道:“他们要求俘虏的待遇。”
温蕙觉得不可思议。
海商告诉她更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是国家军队。”
原来世上的有的国家,并不能像大周一样,男耕女织,开垦土地,自给自足。他们便是要四处征伐劫掠,以举国之力,行盗匪之事。
温蕙道:“可以,让他们和恩氏王族去谈待遇。”
有海商劝她:“可使红毛人缴纳赎金来赎人。
她却摇摇头,直接下令:“杀。”
东崇岛的人很听这四娘子的话,红毛人杀得一个也不留,王宫前面广场的土地都被染红了。
闻讯赶来的南岛国百姓一边欢呼,一边痛哭,还有人跪下磕头,叩谢上国之人。
大周便是上国,琉球诸国的王族姓氏、国民衣冠甚至文字,都是大周所赐。
在这里,海盗海商都被称作上国之人。
这一次击退了可恶的红毛人的上国之人是个女子,她叫作冷四娘。
冷四娘站在王宫的台阶上,看着许多跟随而来的海商,大部分是周人,也有一些别的国家的人,但普遍听得懂大周的官话。
这些人此刻在她眼前,乖乖地便是海商,到了别处,强弱易位之时,也可以直接化身做海盗。海上的规则便是如此。
冷四娘的银枪在地上一顿,广场上安静下来。
冷四娘道:“海上有海上的规则,在海上,大家都守海上的规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凭本事。但上岸劫掠之人……”
她的目光中带着杀意,扫视了一周,海商中有些人也心虚的避开了视线。
冷四娘缓缓道:“有一个杀一个。”
众人都打了个寒噤,齐齐行礼:“我等不敢。”
冷四娘道:“诸君在海上做什么我不管,但脚踏上土地的时候,想想大陆之上的家人,脚踏实地之时,望诸君做人。”
百姓们语言不通,不知道冷四娘为何忽然看起来面色冷峻,也不知道海商们为何忽然畏惧。
等有人翻译了,许多百姓泪流满面。
手无寸铁的人,不怕风水日晒,辛苦劳作,只怕握刀之人连条生路也不给他们。
百姓们哗啦啦跪了一片,口中喊着什么。
温蕙问:“他们在说什么?”
海商们却支吾。
她自己船队里精通语言的人才忙完,擦了刀上的血过来,给她翻译:“他们希望四娘留下。”
温蕙诧异。
海商们只好说了:“恩氏王族死光了。他们没有王了。”
百姓们希望温蕙能留下来,保护他们。
百姓们也是十分敏锐的,比起眼睛里泛着绿光充满算计的海商们,手握银枪的冷四娘,看他们的目光里带着怜悯。
他们希望她留下。
温蕙道:“他们不在乎血统吗?”
大周实是一个讲礼法血统的地方,这些理念深入骨髓,无处不在。
海商们道:“他们的礼法也学大周,不过学个皮毛,没有那许多讲究。恩氏王族本就有大周的血统。”
原来恩氏王族的历史才不过九十多年,还不到百年。原也是大周的海商,参与了南岛国的内乱,最后杀了原本的王族,自己称了王。后来取得了大周朝廷的认可,获得了敕封,成了名正言顺的王,还往大周朝贡。
只是景顺末年,景顺帝服食丹药过多,常行事疯癫,有一回竟认定朝贡的某国使者是来刺杀他的,将使者全数斩了。消息传开,周边诸国震惧,自此不再朝贡。
霍决的船队出现的时候,口岸处的人都震惊得停下手里的事。当看清那船队上悬着的大周龙旗,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拜下去。
霍决上岸,站在了众人面前,问:“冷四娘何在?”
众人道:“在王宫。”
分别近一年,离得如此之近了,霍决的心似弦上箭。
马也牵上岸,一队骑士风驰电掣地奔赴王宫。
温蕙站在王宫的台阶上看到了这一行熟悉的骑士,只觉得好像做梦。
“四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是你吗?”
霍决气笑了:“不是我是谁?”
温蕙惊呼一声,飞扑入他的怀里!
“真是你!”她欢喜极了,“我以为是我杀人太多,生出幻觉了!”
霍决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下头去嗅她的体息。
自独自出行,温蕙便不能像在家里那样生活精致,日日熏香。她如今身上的气息变了,细嗅,都是海的味道。
很不一样。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忘了别人。
冷业眼看着他们两人进了宫里,他也想跟进去,叫秦城一把薅住了了:“小公子,走走走,我陪你练练刀。”
硬拖着他走了。
殿门关上,帷帐放下。
霍决与温蕙鸳鸯交颈,互相慰藉。
相思在唇舌间纠缠,怨念随着深入消散。
隐隐约约的呓语,氤氲的朝湿空气,十指紧紧相扣。
自在蕉叶的海岛上杀人开始,温蕙一直紧绷着。
杀的人越多,紧绷感越强烈。
今日,她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当云雨收起,一切停歇,她趴在霍决的胸膛上,给他讲南岛国发生的事。
“我没有破坏海上的规矩。”她道,“岛国虽没有大陆大,但也是陆地。耕种守土的人和驾船出海的人是不一样的。海上的规矩不能用在这些人身上。所以,我杀了红毛人。”
霍决拢着她的头发,无所谓地道:“规矩也是人定的,要有本事,推翻了重订也是可以的。”
“只是你,心野了啊。”他碎碎地抱怨,“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等不回来你,我只好自己出门来找你了。”
温蕙被他怨夫的语气逗笑了。
这个人自来可以翻脸不认人,说过的话也可以全不算数,竟也被别人的说话不算数苦到了。
也算是报应。
她凑过去亲吻他。
霍决道:“多亲些,我才原谅你。”
温蕙便了亲了他许久。
许久之后,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这一年以来内心里的疑惑。
“四哥,当初,为什么放我出门?”
当时生了霍决一场气,决定出门走走,霍决理亏,便许了。
只后来回想起来,霍决是什么样的人,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留下。
他为何如此痛快地送她出门?
霍决摸着她的脸颊,凝视着她的眸子。
因他看到了啊。
他看到她坐在水塘边的湖石上喂鱼,目光落在水面,散漫。
他看到她将银枪放回架上收起,摩挲着枪杆,发出轻轻的叹息。
他看到她在夜半忽然惊醒,不肯告诉他她做了什么噩梦,不肯看他的眼睛。
这些细小的事,藏在了锦衣玉食、浓情蜜意里,只有最亲密的人知道。
第268章
温蕙拥着被子坐起,却垂下眸子。
霍决问:“那些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吗?”
温蕙抬起眼眸,点了点头。
“我在四哥身边时,常有虚无之感,总觉得脚踏不到实地上,无处着力。”她道,“可四哥,明明对我这么好了。”
“我一路行来,遇到了一些事。最后没想到还会遇到三哥,三哥没死,我很高兴。可三哥觉得,他是哥哥,他不认你我这桩婚事,就可以把我另嫁他人。”
“我们与那人说,我有夫婿,不能嫁他,他说,那没关系,杀了就行。”
“最后,是我杀了他。我杀了他之后,发现,就连三哥也不会再企图左右我了。”
温蕙看着霍决的眸子。
是的,她知道这个男人爱她。
“那个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她道,“四哥爱我,我也爱四哥。可我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松一口气,放心的把自己的命交给你。”
“因为,我无可交,我的命一直都在你的手上。”
霍决的手插入她的发中,扣住她后脑,和她额头抵着额头,低声道:“你知道,我决不会再伤害你。”
“是,我知道。四哥对我的好,会让世间许多女人羡慕。”温蕙道,“所以,我才一直困惑于此,想不明白。”
“这一份好,掩住了太多。”
“等我到了海上,遥望大陆时才终于明白。”温蕙道,“你对我好,和,我的命在你手上,这两件事,原来根本并不冲突,一直都是并存的。”
“只当人眼睛里只看得到前一件事时,便很难看到后一件。”
“世间女子所求幸福,大多不过丈夫不纳妾,或者哪怕纳妾了,不宠妾灭妻,便已经是好了。”
“这样的女子便已经会为人所羡慕,她们自己也欣欣然,甚是幸福。”
“在这种幸福里,根本不会去想,其实她们和妾室婢女一样,都是男人的财产。此刻的幸福,不过是运气,因她们的幸或者不幸,其实都在男人一念之间。”
“可我也该说是不幸运,我遇到的事,是寻常内宅女子一辈子遇不到的。所以我不能不去思考。”
“四哥宠我到天上,是为着爱我;要杀我的女儿,也是为着爱我。爱之一字,最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我夜半惊梦,看着身边的你,知道你爱我,也知道经过这许多,你不会再做那样的事。可这不能改变,如果你想做,我无力阻止的事实。在京城,我除了了在内院里做好霍夫人,什么都做不了。”
“我躺在你的手心里,受你宠着爱着,是很舒服,可我自己的手心里,是空的。”
霍决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道:“我恨不得世上有种药,叫作后悔药,吃了能让一切都没发生过。”
温蕙叹:“可叹没有。”
霍决额头跟她蹭了蹭,问:“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温蕙沉默了很长时间,“嗯”了一声,道:“你会不会很生气?”
霍决问:“你是不想要我了?”
“那倒没有。”温蕙搂住他的脖颈,嗅着他的体息,“这些天我反复地想,到底自己想要什么。”
“我若是回到大陆上去,便一切都回到从前了。”
“女子只能属于男子,便聪慧如李秀娘,都得找一个男人,哪怕是病的痨的,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可以。”
“四哥,记得我同你说过叶十一娘。就连叶十一娘这样了不起的女子,都被人为地消失了。在大陆上,如我和李秀娘,我们这等普通的女子,更无力相抗。”
“回到大陆上去,我只能是霍夫人。”她叹道,“我的枪,又会变成如珠玉钗环一样,妆点生活的一件东西罢了。”
“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纵你再宠我,也没用,改变不了。”
“大陆之上,我若想活得像自己。除非这蓝的天变成红的,太阳底下再没有皇帝,女人能和男人一样不用遮头盖脸地行走于世间。”
“不知道将来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但现在不行,我回去,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四哥,你明白我的感觉吗?”她道,“在海上,我拿着枪,便无人敢企图左右我。四哥,我知道你一定懂这种感觉。”
霍决的目光似有无尽感慨。
他拢着她的头发,喟叹:“我就知道,你一旦尝过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滋味,就再回不去了。”
温蕙看着他,眼睛明亮得如星辰:“四哥果然,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霍决这一生所为,都是在努力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没有人比他更懂了。
他摸了摸温蕙的脸。
一个人最终的模样,是由一生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一刀一斧地雕凿出来的。
在雕凿温蕙的过程中,霍决是最狠的那把刀。
倘他不曾动念杀璠璠,或者不曾动念借种生子,温蕙也会像别的女人那样,肯温顺地躺在他的手心里,接受他的宠爱,踏踏实实地与他过日子了。
可那些事,就算最终悬崖勒马,也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温蕙可以原谅,却不会忘记。
其实是霍决亲手,一步一步,逼着温蕙不敢停下脑子,不敢不去思考,不敢沉溺于他对她的好。
霍决叹息。
温蕙靠在他肩头,将自己的脸颊放在他的手心缓缓地蹭。
“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了很久。”她道,“然后我才发现,我如此贪心,我想脱离那块大陆,又不想离开你。”
“你曾说不许我离开你,你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追到我。我在海上的时候,常常望着大陆,心里想着,你真的会来吗?你能放下京城吗?这一次你说的话,能算数吗?我要等多久,能在海上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