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顺五十年的三月,皇帝殡天的消息终于传到长沙府。
襄王斩杀湖广布政使罗砚和提刑按察使于衡,收服湖广都指挥使常喜,至此,三司皆落入襄王手中。意味着整个湖广,尽在襄王掌握。
这一天,数十快马由长沙发出发,带着襄王府的讨伐檄文奔驰向各省各道。
与此差不多的情形,在差不多的时间,分别也在代王和赵王的领地发生。只因代王、赵王和襄王,便是牛贵下的三支注。他三人比旁的皇子更早得到消息,更早筹谋,以雷霆万钧之势,纷纷夺取了封地内的权力。
甚至监税的大太监马迎春在湖广为襄王府斩杀的时候,监矿的大太监,八虎之一的冯蛮蛮也在代王得到山陵崩的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为代王斩杀。
三王皆派出数十信使,传檄天下,指内宦矫诏弄权,指泰升帝为伪帝。
三王揭竿而起,打起了“正国本,扶社稷”的大旗,兵指京城。
天下将乱。
而此时,温蕙沉浸在陆睿的气息中,除了陆睿,再想不起旁的任何人。
陆睿的手握住了她的腰,很用力。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像要融成一体似的。
等陆睿放开她,过了片刻温蕙才迷迷蒙蒙地回过神来,大恼:“你看看你嘴上!”
自然是她的口脂沾上去了。
陆睿笑起来,又亲了她几下。两个人一起把口脂吃掉,竟是有些甜甜的。
“碧玉妆的口脂膏子里,是合了蜜的。”陆睿告诉她。
温蕙的脑子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气恼:“我待会怎么见人。她们看到了,便知道你做了什么!”
陆睿大笑,道:“你放心,我们两个好,她们只有高兴的份。”
是呢,谁不盼着小夫妻甜甜蜜蜜的呢。
温蕙还是气鼓鼓的。
陆睿扯着她的手将她拖到镜台前,打开匣子,取出了一盒口脂膏子。
“给你重新画画。”他道,“只我这里只有无色的。”
无色的口脂膏子原是润唇用的,男子女子都可用。只温家男人粗糙,从来都不用。是以温蕙看到陆睿这里有口脂膏子,还挺新奇。
她忽然想起来以前贺家莞莞的表妹馨馨跟她说的,道:“我认识一个京城的姑娘。她跟我说,京城有些男人家也涂口脂膏子,有颜色的那种。”
“是内官吧。”陆睿却道,“算不得男人。”
赵家人血脉里带的,颇有几位皇帝好龙阳,宗室里更是不知数。带得大周朝龙阳之风颇盛,贵人身边常豢养娈童,也描眉画眼,状似女子。
民间一些小倌亦然。
只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好跟温蕙说。
温蕙一怔,问:“内官……是净过身的公公吗?”
陆睿手指尖沾了点口脂膏子,轻轻往温蕙唇上抹,回答:“是。”
温蕙犹豫一下,问:“夫君,净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就不算是男人了?”
这个事她问过爹问过娘问过哥哥问过嫂子,就没有一个人肯回答她的。都只说她“不该问的别瞎问”。
后来她在外面见识到旁的人对“净身”的人的恶意,意识到应该是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只是到最后也不懂其中究竟。
陆睿的视线从温蕙的唇上移开,去看她的眼。
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带着许多的不解。她什么都不懂的,大概连男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结构都不清楚吧。
陆睿忍住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个爆栗:“不该问的别瞎问。”
温蕙有些怔忡。
家里把她当孩子不肯告诉她,也就罢了。
只她现在都成亲了,是大人了。陆睿也一直都把她当成大人看的,原来也不肯告诉她。
净身那件事……或许真的非常非常地不该问、不能问吧?
连毅哥哥……
陆睿忽然道:“玉姿已经打发了。”
温蕙的神思一下子被他拽过去,她眨眨眼。
陆睿旋上口脂盒子的瓷盖,嘴角含笑:“高兴了吧?”
应该是高兴的吧?
大家都讨厌通房和妾室这些存在。大嫂子提起她家的姨娘,还总咬牙切齿呢。
但温蕙其实还有点摸不到那个点,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打发了?”
陆睿将小小的圆形瓷盒放回匣子里,无所谓地道:“想打发就打发了,奴婢而已。”
他捏捏她的脸:“早跟你说过,不值当为这些人不开心的。”
打发个把奴婢按说也没什么的。家里以前也有过不好好干活偷奸耍滑的,最后温夫人也是喊了人牙子来卖掉了。
只是通房……
“可是她……不是要和你睡一张床,一起生小娃娃的吗?”温蕙一时没忍住,问出了口。
陆睿顿住。
他看了看温蕙,温蕙的眼睛明亮澈净,但总是充满了疑问和不解。
他张了张嘴,满腹的经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跟温蕙解释。
最后,他只能按按额头,问:“生小娃娃的事,你懂?”
温蕙扬起下巴:“懂!”
陆睿说:“说说看。”
“就……”温蕙强行卖弄,“睡在一个床上,肚子就会一天天大起来,过十个月,就会出来一个小娃娃。”
好吧,她什么也不懂。
陆睿心里痒痒极了,十分想干脆告诉她人事。好歹还有理智,知道岳母半年后还要过来,到时候被岳母发现她已经懂了,咳咳,总归是不太好看的。
他便捏捏她的脸,笑道:“行行行,懂得真多。把你送到太学去,能做个女博士呢。”
太学博士是精通学问或传授经学的官员。温蕙虽不清楚具体的职务,但一听就知道陆睿又逗她,不由气鼓鼓的。
那样子让陆睿看了直笑,牵住她的手往外走:“渴了没,去喝茶。”
温蕙气鼓鼓地被他牵着走,将要迈出槅扇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陆嘉言的卧室啊,那莲青色帐子围着的,是他的床。这该是一个人最私密的地方了。
可是……
可是那个通房也会在这里,还会跟他一起睡同一张床。
就是……那张床吗?
温蕙记忆中,七八岁就不再和别人一起睡了。但她也知道,等她及笄之后,也是要和陆睿睡在同一张床上的。
那是不是说,“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件事,是比陆嘉言现在吃她口脂还更亲密的一件事呢?
温蕙不由感到困惑和茫然。
因为陆睿与她的亲密接触,她是喜欢的,也感受得到陆睿的喜欢。那么陆睿和别的女孩子同床,也有这种喜欢吗?
如果有,为什么又说打发就打发了呢?
如果没有,又为什么要那么亲密呢?
昨日车厢里,陆睿笑她妒。但其实,温蕙并没有妒。
因为温蕙那时候根本就还没有找到妒的点,根本不知道为何要妒。
甚至她今天特意想要打扮漂亮些,也只是小女孩的一点点攀比虚荣的心思。
可此时此刻,温蕙在离开前看了一眼这属于陆睿的绝对领域,想象着另一个女子在这里,或许也让陆睿吃她的口脂,甚至他们还会一起脱了衣服睡在一起。
睡觉的时候都要脱衣服的,是吧?
那就……更亲密了。
一想到这样的画面,温蕙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心口。
那个地方,控制不住的收缩,酸酸的,描述不出来的感觉,只知道难受。
温蕙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妒啊。
温蕙知道它是不对的——所有的书,所有的人都说它是不对的。
但明明知道它是不对的,温蕙也想驱散它,可那感觉就是附着在那里。
无论怎样,始终都在那里。
为什么会这样?
第57章
这一日,温蕙和陆夫人都没有去给陆老夫人请安。因为温蕙到了上房的时候,陆夫人便告诉她:“老夫人谴人来说了,这几日她一直头痛,怕人打搅,免了咱们的晨昏定省。”
老夫人这个“头风”是怎么回事,温蕙现在已经很明白。虽不明白老夫人怎么突然慈悲起来,放过了她们婆媳俩,但不见她也就罢了,反正她已经想开了,干什么要去为一个就不喜欢自己的而且明显“恶”的人不开心呢。但,放过她婆婆,让她婆婆不必站着受累,伺候饭食,那可挺好的!
她就欢快地应了声:“是!”
太欢快了!
陆夫人无语地看了看彩绘描金的房梁。
陆睿拳头抵住鼻端:“咳——”
“咳……”温蕙垂下头,“祖母身子抱恙,儿媳担忧,不如儿媳去祖母房外给祖母磕个头吧。”
陆夫人一本正经地说:“原该如此的,但老夫人实在是很怕吵。若你一片孝心过去,却吵到了她,反到姑辜负了这孝心了。孝顺、孝顺,老夫人既想清静,我们原就该顺着她,才是真孝。”
这话说得!
温蕙学到了!
她眼睛亮亮的,屈膝应道:“母亲说的是。”
陆睿把脸别到一边去,拳头抵着鼻尖顺了顺气才转回头,不疾不徐地说:“那我们就在母亲这里蹭一顿饭吧。”
装什么装呢,谁不知道你刚才在憋笑。
吃完饭在东次间里稍坐,陆夫人问:“明日给舅公子们的程仪?”
陆睿道:“都准备好了。”
温蕙才知道,忙推辞。都已近给了那么厚的回门礼了。
陆夫人道:“这怎能省。回门礼是回门礼,程仪是程仪。”
温蕙只能谢过。
从上房出来,和陆睿牵着手慢慢走着,陆睿问:“明日兄长要回去了,你可还好?”
温蕙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道:“还好。”
“……”陆睿,“哭了?”
温蕙恼怒:“才没有!我是大人了,才不哭鼻子!”
明明前日还哭了一鼻子呢。
陆睿笑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把她送到院子门口,才回去。
温蕙回到自己的地方,进了内室,终于忍不住问银线:“你一路都在开心什么啊?”
从陆睿院子离开的时候,银线眉眼间那股开心劲就藏不住,温蕙忍了一路了。
银线一看,内室里只有刘富家的和落落,咳一声,对落落说:“你去歇着吧。”
落落闻弦音知雅意,便告退了。
打发了不该听这种事的小孩,三个大人才凑一起。银线道:“还问我开心什么!姑爷昨日把那个通房打发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哦,原来是在开心这个。
刘富家的一听,忙凑近求证:“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问梅香!”银线信誓旦旦,“是姑爷院子里的丫鬟说的。”
温蕙问:“你跟她们打听了?”
“我才没这么傻。”银线道,“是她们自己主动跟我说的。”
银线想了想,道:“感觉是故意的,就想卖个好。姑爷院子里的人,好像都怕你。”
温蕙奇道:“我也觉得有点,真是奇了怪,怕我作甚?我又不是生得青面獠牙。”
刘富家的若有所思,道:“……若姑娘才过门三日,姑爷就打发了通房,那的确是得怕了。”
房中静了静,银线忽地一拍手:“怨不得!”
温蕙嘟囔:“又不是我叫他打发的……”
“不是你叫的,可不是更好嘛。”刘富家的眉眼都带笑,打心眼里开心,“说明他心里有你啊。昨日里你不过问了一句,他回来就将人打发了,你居然还嫌人家!”
温蕙晚上洗了澡。
陆家富庶,不怕费热水,什么时候想洗澡都行,真好。
她泡在桶里,银线犹在那里絮絮叨叨说陆睿有多好,多把她放在心上。
陆睿的好温蕙当然是能感觉到的。
只是她心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
她从小就是个怪人,总会有奇怪的想法。就像同一本话本子,她嫂子看完了泪水涟涟,直呼结局太好了,感人肺腑。她看完,就觉得处处憋气。半截入黄土了,才洗尽冤屈,还要原谅恶人,到底哪里感人肺腑了?
类似这样的,与众不同的想法,她常常有。
温夫人镇日里戳着她的脑袋骂她,叫她多做针线,少胡思乱想。
温蕙自己也知道不对。譬如她一个姑娘家,竟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跑了趟长沙府,也就是家里捂得严实,否则真传出去,肯定要影响她说亲。
这等离经叛道,注定是不行的。
但温蕙在明明该为陆睿开心、该为陆睿甜蜜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个通房丫头。
见都没见一面呢,那个人就消失了。她会去哪里呢?以后还会嫁给别人吗?
可是她都跟陆睿睡过同一张床了啊,像夫妻一样了,怎么还能嫁给别人呢?
书里可是说……
温蕙忽地怔了怔。
当年,连毅哥哥跟她说什么来着?
他说:【都是骗人的。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要哄女人听话,自然要这么教她们。】
温蕙当年和后来都不及去细想这个话。现在忽然想起来,只觉得脑子里混乱。
究竟谁说的才是对的呢?
温蕙闭上眼睛又开始想陆睿。
想起今日在他房中,他后背顶上了门,定定看着她时眼中的亮光……身体就会变热,变得奇怪起来。温蕙往桶里缩了缩,抱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