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温蕙喝到那汤水,已经是傍晚。陆睿忽然来了。
温蕙道:“咦,你怎来了?”
陆睿敲她脑袋:“我怎不能来?”
温蕙道;“没人告诉你吗?这几天你的饭摆在你自己房里。”
“说了,没必要。”陆睿道,“不就是天癸来了?”
温蕙从来没跟任何男子谈论过月事的事,大羞:“你怎能提这个!”
陆睿负着手,施施然转身坐下:“原就是天地造化,阴阳自成。凡顺天地之道者,无不可说。”
温蕙气恼:“别掉书袋!”
陆睿仔细看她脸色:“还算红润,可有腹痛?”
温蕙瞠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陆睿这回不掉书袋了,道:“见过院里的丫头,痛起来脸煞白的。”
温蕙叹了一声。因金针银线,也都有腹痛。丫头们都出身不好,从小受穷,便是到了温家,冬日里也要给温蕙烧热水,则她们自己碰触凉水便不可避免,不像温蕙有她们伺候冬日里碰不着半点凉的。
温蕙自己从不曾痛过,却知道她们痛起来是什么样。
她道:“我不痛的,从来没痛过,我身体好着呢。”
陆睿把手中一个锦囊放在榻几上,起身坐到了温蕙这边,道:“腿伸出来。”
温蕙便把腿伸过去。
陆睿将她小腿搁在自己膝头,先握住她脚踝,在小腿内侧自足踝尖往上三寸寻到一处,拇指忽地按下去。
温蕙“嘶”地一声:“好酸好酸好酸!”
那地方一按,又酸又麻,显是个穴位。
陆睿道:“这是足厥阴肝经、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阴肾经三条阴经交汇的地方,唤作三阴交穴。常常按按这里,助气养血,于女子天癸有益。”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温蕙揉按穴位,疏导血气。
温蕙忍着酸,道:“你怎么什么都懂。”
陆睿道:“书里写了。”
温蕙奇道:“什么书还写女子天癸?”
陆睿道:“《黄帝内经·素问》。”
“这算是医书了吧。”温蕙咋舌,“你怎么还看医书?”
其实读书人看医书实在常见。儒医自古不分家。读书人以儒入医也常见。
只陆睿促狭心起,不正经回答,偏说:“为着将来与娘子生儿育女,自然要好好研习,帮娘子调养身体。”
生、生娃娃这个事,是个不能问也不能说的羞耻事啊!
何况这家伙说话时,眼角带着风流,嘴角还噙着笑。温蕙只觉得脸热,慌里慌张地想转移话题。
只丫头们一见陆睿进来,便都出去听唤了,房间里只他们两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掩饰过去才好。只好伸手摸摸他放到案几上的锦囊,问:“这什么?”
摸上去硬硬的,还沉甸甸的。
陆睿说:“银子。”
温蕙:“?”
第67章
银子。
温蕙:“?”
陆睿问:“今天发了月钱吧?你该是十两。”
温蕙开心起来:“不止呢,还有水田的租子,还有二两头油脂粉钱。”
陆睿笑起来,道:“月钱只有十两的,二两定是母亲贴你的。”
温蕙“啊”了一声。
陆睿知道她要说什么,先道:“母亲贴你,你收着便是。”
夫君既然这样说了,温蕙便道:“我便生受了。你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陆睿笑起来,道:“租子你自己收好,不必花用,攒个私房。月钱十两,母亲贴你二两。以后每个月,我再给你十两。若不够花,也不需动租子钱,跟我另要便是。”
今天怎么回事呢,“富了”这件事还翻倍呢!
温蕙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怎么会不够,我哪花得了这许多钱!”
“现在自然没什么花销,但以后会有。”陆睿道,“以后你若结交一二好友,这交际往来,日常应酬,总有需要的地方。”
但一个月二十二两实在是以前想都不敢想,温蕙道:“我也不会乱花钱。”
陆睿忍不住捏捏她的脸,笑道:“好,以后想要什么,跟我说,我负责乱花。”
温蕙好奇心起,忍不住问:“你一个月是多少月钱?”
陆睿道:“以前跟你一样的,也是十两。从我过了院试之后,内院里领的这十两不变,但我有事可以直接从外院账房支银子。”
其实在之前,他若有什么需要,譬如买下一幅画花个二百两,只要跟陆夫人说一声即可。
陆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其实在花钱上,从来没有上限的。
只不过自己直接可以从外院支银子,到底比跟母亲要钱要自在。自有了功名之后,不管家里还是外面,都开始视同陆睿为成年人,虽然他时才只有十四。
温蕙就特别羡慕这一点,道:“直到出门前,家里还个个都当我是小孩子呢。不过以后呢,我就是大人了。母亲就当我是大人,外面的事、家里的事都肯跟我说呢。”
陆睿道:“我也跟你说说,你立了个功。”
温蕙:“?”
陆睿道:“昨天你点醒了我,我去了找了父亲,我们一起去找了三白书院的崔山长,又三个人一起去了府衙见了赵府台。赵府台同意了,今日我们书院的同窗们商议了一上午,中午时分我们便进城,三三两两到集市上去。”
温蕙惊讶:“你们,难道……”
“正是你的主意呢。”陆睿道。
三白书院的学生年龄不一,有才十三四早秀的,也有三十许还在苦读的。但他们不论年龄,都是读书人。
老百姓对读书人天然心中有敬畏。
书院的师生门散到府城里,或集市,或酒楼,或茶铺,三三两两,高谈阔论,故意吸引旁人的注意力。然后将“江南从来不缺粮”、“夏粮将收,又是一个丰年”、“便万一打仗,也只在江北岸,战火波及不到江南”、“都是黑心的粮商们抬价”等等信息,趁机印在人们心里,还对旁听的人说:“回去告诉家里人,莫慌。”
地方豪族为了赚取利益黑了心在市井间散布流言,令百姓惶恐。读书人们便站出来,安百姓的心。
此策,大受赵府台和三白书院崔山长的称赞。当然,虽然都知道是陆睿献的策,但陆睿还未出仕,此策若奏效,功劳自然记在陆正的头上。
本就是父子一体。
温蕙有点兴奋又有点担心:“能管用吗?”
“能。”陆睿笃定地说。
温蕙问:“你怎么知道?”
陆睿垂着眼眸,给她揉按着穴位:“今日在酒楼,许多人围着我问‘是真的吗?’,我说‘是',他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模样。他们信的。只要信了,一个人回去说与一家人,一家人说与左右邻人,邻人再说与邻人……如此,一条街便……”
他说着,一抬眼,却见温蕙面如芙蓉,咬着唇含着笑看着他。她眼睛里,蕴着能让任何少年或者青年都融化掉的情意。
陆睿的声音断了好几息,才笑道:“作什么这般看我?”
“陆嘉言。”温蕙只看着他笑,“我好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的样子。”
他的妻子快要及笄了,有时候很懂事,有时候又很像小孩子,会脱口而出未经修饰雕琢,发自本心的话语。
这样不好的。他也在母亲面前提及过,她说话不懂得婉转含蓄,希望母亲能慢慢教她。
只此时此刻,她的不含蓄像一掬热泉,注入人的心间。
陆睿只觉得心底有种陌生的热涌。
他“哦”了一声,垂下眼,手上的动作却放缓了。终于停下,只握着温蕙纤细的脚踝,掌心发热。抬起眼,傻丫头还托着腮傻笑着看他。
混不知自己的杀伤力。
陆睿憋着了一口气,手下不免用力。温蕙“哎”了一声,说:“这么用力干嘛?这里也要按吗?”
陆睿把她腿放下去,站起来,拂了拂衣摆上被她压出来的褶皱,慢条斯理地说:“日常里叫丫头们给你按一按,别贪凉,饮子喝温的。”
温蕙小脸皱起来。
因为江州这里,四月的温度已经相当于山东的夏天了。最近喝饮子,都开始喝井水里澎过的,凉沁沁的,特别舒服。
陆睿挑眉:“听到没?”
温蕙不开心地道:“知道啦。乔妈妈都说过一遍啦。”
“就行。你若不听话,罚你的丫头。”陆睿道。
这可真是太狡猾了。温蕙自己不怕被罚,但不愿意连累旁人。过去在家里,温夫人也是这样钳制她。怎么陆睿也无师自通呢。
温蕙的脸皱得更厉害。
陆睿十分解气,掸掸衣摆:“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我送……”温蕙一抬起久坐的屁股,顿时身下热流喷涌。
“……”温蕙又坐回去,颓道,“我不送你了。”
她常常蹦蹦跳跳,有失体统,难得这样老老实实,陆睿挑眉:“老实歇着吧。”
便走了。
他走了,丫头们便进来。
温蕙财大气粗地对银线说:“把这个收好。”说着,把榻几上的锦囊交给她。
银线拉抽绳:“什么啊?噫?怎么又有银子?”
“夫君给的。”温蕙托腮,“他还说以后每个月都贴我十两,还说不够花再找他要。”
银线心花怒放,道:“好。”
温蕙却支着胳膊,托着下巴,心想,她刚才说喜欢他呢,他竟然怎么不亲她?今天竟如此老实,都不像他了。
难道是因为她身上来着天癸?真是的,读书人这么多讲究。哼。
不过,她真是好喜欢他眉眼低垂着,语速轻缓,不疾不徐地给她讲外面的事的样子啊。
叫人,特别想亲他呢。
陆睿走出温蕙的院子,走进了园子里,却没有回去栖梧山房,而是踏着曲曲折折的小径,走到了水边的一处敞轩。
“真热。”他负手而立,望着夕阳下的湖面似是自言自语。
“是呢。”平舟道,“天越来越热了。”
江南这地界,没有春夏秋冬,基本上就是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
“你先回去。”公子跟他说,“我在这待会。”
水面在夕阳下波光粼粼,还泛着金色,煞是好看。水面上吹来的风微凉,也舒服,降热降躁呢。
说不定公子是诗兴起了。
平舟看看天色,现在一天比一天黑得晚了,这会还算亮。他道:“天快黑了,公子在这里,我去取了灯笼来接公子吧。”
公子道:“去吧。”
平舟便撇开小腿往湖对岸的栖梧山房去。
回头看一眼,公子站在水边,衣摆随风拂动,如谪仙一样。
好像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一般洁净清澄。
读书人的威力有多大,很快就见识到了。
第二日,派在府城里几家大粮铺门口蹲守的衙役便回报:“今日排队等着买米的人少了一半。”
书生们再接再厉。第三日,粮铺门口便不成队了。无人蜂拥抢购,粮价自然维持不住,跌回到原本该有的价格。
百姓们一看,益发觉得读书人们说得对。
黄家、岳家等数家本地豪族想趁机捞一笔的计划破灭。想不到这一届流官中竟有能人,不由恨得牙痒痒。
待去打听了才知道,这计策原来出自陆判官之子陆睿陆嘉言。是个十四岁上过了院试的少年,如今也不过才十七。
不由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转头骂自家儿郎:“书院做这些事,你们几个傻子竟不知道回来知会一声吗?”
黄家、岳家等几家在三白书院读书的公子们颇委屈:“教习们喊我等去帮忙抄录古籍,我等去了,余人才去做了这事。就专是瞒着我们的。”
又有人道:“我私底下打听过了,便是陆嘉言出的馊主意,将我们调虎离山。”
大人们听了不由叹一句,不愧是余杭陆家,儿郎如此优秀。
告诫自家的子弟们:“这陆嘉言尽量与之交好。便不能交好,也不要交恶。”
又过了几日,新的消息传来。三王兵马汇集在了江北,还有八九个小藩王,各有所依附,都带着府兵往京畿去。
紧跟着,航道被封了,陆路也被封了。江北岸和江南岸,除了襄王的粮草调动,再没任何粮食能运到江北岸去。
今年风调雨顺,夏粮果然丰收。只夏税收了,也没法上供给朝廷。南方各省都暂停了给朝廷的供给。
往年南方有大宗的粮食贩运到江北去,今年商路断了,粮食都积压在仓库里。豪族们囤积居奇的计划彻底破产,江南岸的粮价反而跌了。
只这对百姓来说,反而都算是好消息。
既然南北交通都中断了,可知战火很难蔓延过来。百姓心里就踏实许多,竟还有闲心聊聊这皇家兄弟阋墙的事。
温蕙十分担忧:“我哥哥他们也不知道顺利回去了没有。”
陆睿道:“算着时间,襄王封水道、陆道,该是在舅兄们后面的。应该无事的。”
温蕙道:“希望如此。”
又问:“会打起来吗?”
陆睿道:“自古涉及大位之争,几没有不流血的。”
温蕙叹气:“不就是兄弟争产,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