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陕西都司和河南都司毫无音信,北平都司诸卫最早抵达京师,山东都司传信来已经在路上。
只是山东诸卫终于抵达京师的时候,却已经不需要再执行“拱卫京师”的任务了。
因为诸王已经率兵进京了。
宦官终究是无根无基之人,大周的宦官也不像古时有那一二朝代,许宦官领兵。大周一朝,宦官是不领兵的。皇帝亲军除外。因皇帝最信宦官,因此守卫皇帝安全的亲军,只肯交给宦官。
监察院其实是属于天子亲军中的一部,只因监察院名声太盛,才盖住了天子亲军其他诸卫。
甚至于大家提起牛贵,都习惯性先想到他提督监察院事的身份,而忽略了他其实掌着全部天子亲军。
在不能领兵的前提下,一个强有力的皇帝,才能给宦官强有力的权力。一个被宦官挟持的小儿皇帝,能给张忠的不过是一个错觉。
京师的门是从里面打开的,阁老们迎了诸王入京。
诸王直扑禁中,想要逼宫。
张忠却已经死了。
牛贵斩杀了张忠,一手拎着张忠的人头,一手牵着小皇帝的手在太和殿迎接诸王。
辉煌宏阔的大殿上挤满了人,兵器锃亮,时不时便有一道光晃了谁的眼。稍一动,便一片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牛贵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人头往前一甩。那人头便像个球一样,咕噜噜滚到了诸王脚下。滚了一路的血。
好几个藩王都吓得后退了几步。
牛贵没有看他们,只蹲下来,对小皇帝温声说,“这就是你的兄长们,去吧。”
小皇帝才三岁,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他看着满殿锃亮的铁甲、兵刃,沉沉的压抑感让他心生恐惧。
这殿上他只认识牛贵和张忠。只张忠已经变成了一个球,在地上滚,他只能听牛贵的话,迈开小短腿走向年纪都能当他父亲甚至当他祖父的兄长们。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他放开一直捂着胸口的小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大殿的金砖上。
那东西殿上有身份的人都认识——传国玉玺。
一时殿上呼吸都静了。只有偶尔兵刃与甲片发出的金属刮擦声,格外刺激人。
有人喝问:“牛贵,这是何意?”
牛贵道:“先帝大行,张忠挟五十二皇子乱大位。我现已将其诛杀,人头在此,请王爷、阁老们查收。”
小皇帝迈着小短腿已经跑回到他身边,有点害怕地抱住了他的腿。牛贵低头看了他一眼,抬眸看着满殿的王爷、阁老、将军、甲士,淡然道:“五十二皇子自知德不配位,自愿禅位,此是传国玉玺,诸位王爷、大人们还请收好。已经交到了诸位手上,若丢了,可怪不得咱家。”
众人面面相觑。
诸王之中,襄王年纪最长,他开口道:“牛都督辛苦了。”
牛贵点头:“分内事。”
他弯腰将退位了的五十二皇子抱起来,道:“五十二皇子还小,请容我先将他送回寝宫。”
他抱着这个孩子缓缓往前走,满殿甲士,竟无人敢拦他。金属摩擦声一阵阵,兵士们闪身,密集的人群便生生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只忽有人喝道;“牛贵!徐振、李九头和钱耀祖三贼何在?“
京中权宦九人,八虎一狼。
一狼可抵八虎,指的便是提督监察院事牛贵。
八虎中,马迎春在湖广为襄王府斩杀,冯蛮蛮在山西为代王府斩杀,樊三和王树成在景顺帝殡天时为张忠等人所杀,张忠今日为牛贵所杀。昔日威风凛凛的八虎如今就只剩下徐振、李九头和钱耀祖三个人。
牛贵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大概逃了吧。”
旁人喝道:“牛贵,你身为监察院都督,如何不将此三贼一并正法!”
牛贵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他目光投过去,说话的阁老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牛贵这一生,为景顺帝杀了太多人,死在他手里的阁老都有八九位之多。他的名声何止是止小儿夜啼,便是阁老们听了,都后背发凉。
这个阉人缓缓道:“因为,没有人给我下命令。”
“我奉天子之命提督监察院事。”
“我只听天子一人的命令。”
“若想给我下命令,便先选出一位天子再说。”
满殿的雄壮男人,此时都为一个无根之人的气势所摄。大殿里雅雀无声,没人敢反驳他,或批判他。
纵然有人心里想,此时大军汇集,比起来牛贵的三千锦衣番子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也来不及调动天子亲军。可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指着牛贵喊一声“奸宦休走!速来伏诛!”。
牛贵便抱着怀中的五十二皇子,施施然走出了大殿。
望着他的背影,襄王、代王和赵王都情不自禁地想:我若为帝,定要此人效忠!
而人群中,跟在赵烺身侧的霍决,从始到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牛贵。
他所受到的震撼,尤甚过大殿中的任何人!
他曾对小安放言说要做牛贵。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见识了牛贵的可畏。
这决不是马迎春之流能比的。
这是,站在了权势顶端,智计权谋、果敢勇气都可睥睨世人,能够以自己的手搅动最上层风云变幻的人!
纵不是男人,却能令满殿男人失声、震颤。
这就是,权阉。
霍决感到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熊熊地燃烧起来。此时此刻,他看到了路。
他想走的这条路,注定鲜血染道,注定尸骨累累,可那路的尽头,散发着权力的芬芳。
如此诱人。
大殿之中安静了片刻,在众人的怔愣中,襄王忽地走上前去,俯身将玉玺小心抱了起来。
代王、赵王回过神来,都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代王更是喝了一声:“襄王兄!你做甚!”
襄王恍若未闻,捧着玉玺一步步向前,踏上丹陛玉阶,郑重地将代表着天子之权的传国玉玺放在了御案之上。而后转过身来,高高地站在那里,抬起双手,虚虚地向下按了按。
按下了本来就不存在的噪声。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襄王往那里一站,便站在了主导的位子上。
“各位王弟,阁老,诸君。”襄王朗声道,“我等今日至此,原是为正国本、扶社稷。如今,幸五十二弟深明大义,退位让嫡。但乱国贼子张忠虽已伏诛,还有三贼在逃。先帝大行之因亦未查明。此一桩桩、一件件,都迫如燃眉。孤身为嫡长,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只得先担起这主事之责。”
“陈阁老,速发动五城兵马司,缉拿三贼。”
“常指挥使,收编禁卫,接手宫城防务。”
“王弟们,稍安勿躁,待牛都督安置了五十二弟,我们再与他会晤,一同查明父皇仙去的原因。”
湖广都指挥使常喜大声领命。
阁老们略犹豫一下,以首辅陈阁老为首,都叉手:“遵襄王命。”
赵王冷眼看着。代王气得脸黑得像锅底!
襄王实在身份上占着很大的一个便宜——自先太子薨逝,潞王带着一众兄弟作死后,嫡出的皇子就只剩下襄王和代王两个了。
比起刚过而立之年的代王,襄王足足长了近二十岁。
他自称一声“嫡长”,实在无懈可击。
赵烺和霍决看着丹陛玉阶上那负手而立的胖胖身影,都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
第70章
突然这么多队伍入了京,京城百姓惶惶,俱都关门闭户,昔日繁华的街上突然变得十分萧条。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一队一队地挨家挨户地搜查。
而皇城禁中,如今泰升帝自愿退位了,宫里没有流血见刀兵,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阁老们更是盘算着,这事最好能坐下说,坐着就解决了。
襄王年纪不小了,阁老们年纪更大,站久了受不住。內侍们搬来椅子置于大殿之上,这些大人物们果然都坐下了。
兵士们退出去,连着襄王世子、四公子赵烺等人都一并退出去,大殿上只剩下诸位皇子和数位阁老。襄王牵头问起:“父皇到底是怎么去的?”
阁老们羞愧:“吾等亦不知。”
原来景顺帝殡天后,张忠便矫诏召了内阁入禁中,随即将阁老们软禁,逼迫他们同意立五十二皇子为帝。
有人不从,张忠开了杀戒,杀了两人。余人便屈从了。
一切仪程都简化了,张忠等人匆匆将三岁的小娃娃推上了金座。而后阁老们虽得以还家,却并无自由。因牛贵配合了张忠,控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京城和京卫营都在监察院的控制之下。
诸王听着,心中都对这一班阁老们鄙夷了起来,暗想,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实在是冤枉了文臣,只因景顺帝晚年纵容,宦官擅权得厉害。京城禁卫早就都掌握在了宦官们的手中。
或者简单地说,掌握在牛贵的手中。
当这等事发生,文臣们的确没有办法。只能盼着有人能进京勤王,果然盼来了诸藩王。
阁老们只说:“陛下殡天之前,未曾听说过有何不适。”
正说着,常喜匆匆回来,禀报:“宫城守卫不肯交接。”
代王和赵王一个不察,让襄王占了个先机,不想襄王想接手宫城防务竟不顺利,心下暗喜。
襄王问:“宫城防务,何人主持?”
常喜还没回答,陈阁老先说了:“牛贵。”
原来宫城的防务在牛贵手里。大家能顺顺利利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这大殿之上,是因为牛贵放了他们进来京城,又放他们进来宫城。
牛贵的名声太响,常喜不敢跟他硬来,便亲自回来禀了襄王。代王心中一松,拿眼睛去看襄王这老哥哥。襄王毫无怒色,只赞叹:“可知父皇多么信重牛都督。”
又道:“既是牛都督在主持,我便放心了。”
一笔带过。
牛贵将五十二皇子送回了寝殿,交还给了张太妃。张太妃满面惊恐,扯住牛贵的袖角哀求:“督公,督公给我个准话,我们母子可还能活吗?”
牛贵缓缓将自己的袖角从张太妃纤细秀美却用力得发青发白的手指中拉出来,道:“这事不由我,我也,只是个奴婢。”
张太妃抱着五十二皇子,望着牛贵远去的背影,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做“皇帝亲娘”的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像一场大梦。
她十五承宠,十六生子,如今也才不过十九岁,却觉得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牛贵送还了五十二皇子,折返大殿。各路藩王带来的兵士们乌压压地守在外面,怕得有万人。宏阔的广场竟也显得逼仄了起来。甲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森森地,使人压抑。
唯牛贵走在其间,十分平静。
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人,相貌十分普通,鬓边已生了华发。
他穿的是华丽的麒麟服,这并非官服制服,乃是特别的赐服,皇帝御赐的恩宠。
景顺帝喜奢靡,给身边的人赐下华丽的衣服,让他们围绕着他。昔日八虎一狼,俱都锦衣华服,或飞鱼,或斗牛,或蟒袍。
但赐了麒麟服的,只有牛贵一人。襄王说的没错,的确景顺帝是极其看重牛贵的。
牛贵走过去,他一个人的气势便压住了这成千上万人。无数人都屏住呼吸,目送着他一路踏上丹陛。
这乌压压的人群中,也有小安。
康顺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发现小安还一直盯着牛贵的背影,嘴唇微动,喃喃地在说着什么。
康顺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念叨什么呢?”
小安眼睛死死盯着汉白玉台阶上牛贵的身影,道:“那衣服真漂亮!”
少年的目光火热热地:“总有一天,我也要穿在身上!”
大殿的门外也有许多人,是各部的将领和藩王带来的亲信人物们。
牛贵走到哪里,无数道目光便追到哪里。他从来都不在乎这些畏惧的猜疑的或者厌憎的目光,只当他堪堪将要迈进大殿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一道不太一样的目光。
过于锋锐。
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很难忽略。
牛贵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越过了几个相貌明显是皇家人的宗室子弟,落到了其中一人的身后。
一个披甲青年站在一个宗室子弟身后,他相貌英伟,目光犀利,看起来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人。
但牛贵只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个阉人。
无他,只因为是同类,有着相同的气息,一望便知。
那年轻人望着他的目光与旁边的人都不同。他的目光既冷也烫,既藏着野心,也含着尊敬。
一个后辈。
牛贵笑笑,迈进了大殿里。
他身形消失,殿门外的无形压力才消失。众人都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赵烺听见他的世子大哥问身旁的人:“刚才牛都督是不是对我笑了?”
赵烺微微退后些,肩膀后仰,贴近霍决,压低声音问:“刚才牛贵是在看世子还是在看……?”
在看我。
霍决低声说:“在看你。”
赵烺吐出长长一口气,嘴角翘起,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大殿里的大人物们都坐下了。见到牛贵去而复返,襄王招呼他:“牛都督,来坐。”
椅子摆放得也有心,不是摆得两排,而是摆成了一个圆。
襄王自然坐在正中面门位置,留了一张空椅子给牛贵,正直直面对着他。
待牛贵坐下,殿中的內侍们全都退了下去,沉重的大门要数人合力关上,在高阔的大殿里生出了回响。
殿中除了诸王、阁老、牛贵之外,便只有两个特别的人。这两个人在椅子合围而成的圈子之外,有案几、鼓凳,有笔墨纸砚。
他们是史官。
接下来这大殿里进行的对话,将被记录下来,在未来,便成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