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赵烺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眼中竟蕴着精光。
  世子忽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襄王正低头听着幕僚说话,忽听有人朗声唤了一声:“父王!”
  襄王抬头一看,一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越众而出,不是旁的人,正是他最喜爱的那个的儿子。他刚才因为世子的无能而积起的怒气稍稍缓和,道:“四郎?”
  “父王!”赵烺沉声说,“我们都走到这里了,若在此功亏一篑,岂不痛哉!”
  “是呢。”襄王说着,拍拍身下椅,身前案。乾清宫是皇帝寝宫,这都是皇帝御用的。襄王此时此刻坐在这里,要是谁告诉他,这些最终都不属于他,襄王大概会跟这个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实是不能忍。
  “到这时候了,怎么可能还指望着文臣磨磨唧唧,父王,这可是大位之争!”赵烺沉声道,“是时候,该流点血了。”
  殿中忽地静下来。
  世子喝道:“四郎!休得胡说!父王乃是嫡长,国之正统!岂能自毁大义!”
  襄王所仰仗,是出身和年纪,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嫡长,硬往自己身上安了个正统的名分,占着大义。
  但若他如赵烺所建议,对兄弟大开杀戒,他的正统性和正义性统统便没了,他便失去了大义的名分。
  世子所说的在理,但襄王此时的心中,其实实是恨不得将代王赵王都杀死,好别挡了他登大位的路。只世上有些事,可以想,甚至可以做,却绝不可以说。包括但不限于弑君、弑父、弑兄、杀弟、灭子等等。
  赵烺的话戳中了襄王心底的阴暗念头,使得他面色变幻,一时没说出话来。倒叫世子站出来说话了。
  孰料,四郎赵烺却道:“那是自然,我们襄王府怎可以做这等事。”
  襄王和众人愕然。
  赵烺道:“父王,代王所倚仗,是嫡出的身份,赵王所倚仗,是北疆的强兵。但他二人有宿怨,倘若使他二人互相动了刀兵,使代王失了大义,使赵王被牵制,父王觉得如何?”
  襄王眯起眼睛:“你有何计?”
  赵烺揖手躬身:“使人假扮北疆兵士,行刺代王,令二王相斗,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襄王原抱着很大的期望,孰料听了,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襄王的心腹幕僚叹气道:“四公子此计甚好,只想实行太难。咱们的人都是南方人,想扮北方人,特别是赵王的北疆兵士……仓促间,几不可能。”
  南方人体型、相貌本就与北方人有差异,比这差异更大的是口音。一个口音露出去,便露了馅。这等离间计,若不露出些“正确”的口音,不给对方留下线索,又实现不了离间的目标。
  若给出时间,长久准备,也不是做不到。只眼下如此迫在眉睫,就不太可行了。
  这计策幕僚们不是没想过,只不具有可实行性,稍一考虑,便放弃了。故而襄王听赵烺献的原来是这一计,便不免失望。
  不料赵烺并不窘迫,微微一笑,唤了声:“永平。”
  便听到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应道:“在!”
  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着着王府武侍服色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单膝点地:“小人永平,参见王爷。”
  这青年容貌英俊,也眼熟。他常跟在四郎赵烺身边,襄王和幕僚虽不知道他名姓,也知道是赵烺心腹的人。
  只赵烺的癖好他们都知道,见这武侍生得英俊,众人一直误会他是赵烺的内宠。
  只此时看他单膝点地,一手扶着腰后刀柄,一手五指张开撑着地。虽身体垂首前倾,那肩背腰身,却给人一种有力之感。
  毫无媚态,又不像是内宠之流。
  “这是儿臣身边的永平,他出身军伍,是北方人,是……”赵烺扭头道,“你跟父王说说,是哪来着?”
  永平抬起头,道:“小人籍贯山东,在陕西临洮入行伍。小人不仅会山东话和陕西话,北方各地语言,小人都精通。”
  他虽跪着,也看得出那腿长而有力,骨骼高大,的确是北方人的体格。
  襄王看了他片刻,道:“你说两句听听。”
  永平道:“小人籍贯山东,在陕西临洮入行伍。小人不仅会山东话和陕西话,北方各地语言,小人都精通。”
  适才他用官话说,这一遍却改了,每说一段,便换一种口音,一整段话说完,已经换五种北方方言的口音了。
  襄王与幕僚们对视了几眼。
  永平又道:“这两日小人与赵王的兵士说过话,北疆口音,已经全掌握了。”
  这一句,全用北疆口音说的。
  赵王虽出生在京城,去北疆待得久了,如今说起官话来都带着这个味了。
  赵烺适时地补充了一句:“永平,即是斩杀了马迎春之人。”
  此话一出,襄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你么。”
  斩杀马迎春乃是赵烺所立之大功。襄王当然知道不可能是赵烺亲自拔刀子捅死了马迎春,甚至连这件事本身也该是谋士献策。
  但一个上位者,本就不必文第一武第一。上位者只要有眼光,会用人,有魄力做决策就可以了。
  赵烺能采用此策,能有胆量亲赴荆州去做这件事,还做成了。他就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而能够成功执行既定谋略,斩杀了马迎春的人,则是一个合格的人才。
  眼下,襄王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
  襄王的谋士沉声问:“永平,这个事交给你来做,有多大的把握?”
  永平抬起眼。
  那双眼,漆黑如夜,小心地隐藏着看不见的杀意,却仍然刺得那谋士情不自禁微微后退了一步。
  四公子身边,何时竟有了这样的人?
  ……
  ……
  翌日,朝堂上又是一整天的争吵。
  襄王、代王、赵王各有支持者。这其中,代王的支持者最众,渐渐占了上风。内阁七个阁老,有三人倾向于代王,两人支持襄王,一人站定赵王。
  只赵王戍守北疆多年,着实名声不错,又有许多武将支持他。
  代王此时暗暗后悔,不该同意让百官都参与进来,否则只由内阁决断的话,他此时已经赢了。
  大家争执中,襄王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年纪大啦,也不怎么想和王弟们争了。只赵王弟于国之功,实非我和代王弟能比,阁老们也要慎重考量考量。”
  代王大怒。
  襄王这个老头子说什么“不想争”,鬼才信他。尤其他不为自己说话,却将赵王的功劳摆出来,压踩代王,用意更是再明显不过了。分明是看代王占了上风,想搅浑这滩水。
  “襄王兄此言差矣!”代王道,“王兄须知,赵王弟并非以亲王身份领兵,他在北疆,乃是有实职的!”
  亲王这个身份,虽可以有几千府兵,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兵权。赵王之所以领兵,是因为年纪很小便去了北疆,从来不躲在王府中耽于安乐,而是放下身段跟着北疆的将领历练。
  他渐渐磨砺出了锋芒,并为北疆将领接纳,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后来胡虏压境,北疆统帅意外战死,群龙无首之时,赵王以亲王之尊一边向京城发去急报,一边暂时接管了北疆边军,迎击胡虏。
  这一仗打得艰苦,却最终还是赢了。
  赵王将军权抓在了手中,他一直自苦,这时候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生快乐。
  他不愿放下这兵权,便买通了张忠。张忠在景顺帝跟前进言,道:“赵王纯孝呢,当年受封离京的时候,就说‘去了北疆,替父皇守土’。”
  赵王当年的确说过这个话。这勾起了景顺帝的一些回忆,想起了赵王也曾是自己十分疼爱的一个孩子。
  景顺帝孩子太多,能有幸得他疼爱过的便十分难得了。
  当时景顺帝身边的道士还不是后来这个蛊惑他以处子心炼丹的道士,但那道士亦已被买通。景顺帝叫了他来问。他道:“夜观天象,北有将星升位,乃国脉长久之相。”
  既然是将星不是帝星,那就是臣子,就不是会夺他皇位的需忌惮的人。这样的人替他守土,国脉自然长久。
  景顺帝便御笔亲批,将北疆的边防交给了赵王。
  只赵王是以实职领兵,非以亲王之身领兵。代王争辩的,是要将赵王的军功只落在实职上,与“亲王”这个身份剥离开。
  因一个守土的将帅,原就该为国尽忠的,既是分内事,又凭什么来给“亲王”身份加分。
  襄王却道:“话虽这么说,只我们兄弟除了赵王弟,又有谁领了实职,好好为父皇分忧过呢?”
  代王便被噎住。
  赵王虽不知道襄王为何突然帮他说话,但赵王极恨代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当即便道:“襄王兄过誉了。”
  襄王摆摆手:“你该当的。”
  “今天我看就到这里吧,我这把老腰不行了,估计诸位阁老也差不多。大家都回去冷静一下,明日再议。”襄王站起来,叹道,“进京好几天了,都忙着吵架,还没来得及祭祭我母后,实是不孝。诸位娘娘,王弟们该祭的也祭祭吧。不管怎样,生养我们一场呢。”
  景顺帝其人,不仅凉薄而且苛刻。
  他身边常伴着青春红颜,然分封出去的皇子上书想将自己的母妃请出宫荣养,他却又不许。
  红笔朱批:【朕还没死。】
  皇子们只能作罢。
  然深宫何其寂寞,年轻新宠过了二十岁便都很难再见到老皇帝的面了,何况那些孩子都长大去了封地的老妃子们。
  岁月磋磨着生命。从前有孩子在身边还能慰藉一二,等孩子去了遥远之地,此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之后,皇子们的母妃们,都将生命消磨在了深深宫闱里。
  襄王漫不经心地瞥了赵王一眼。
  赵王眼中,果然闪过痛色。
 
 
第73章 
  【赵王曾三次上书,想要接他的母亲出宫荣养。直到李庶人在冷宫郁郁而终。可知道赵王是个纯孝之人。】永平说,【若大家都祭其母,赵王必会前往冷宫,庶人香消玉殒之地。】
  他说:【这是第一步。】
  【代王其人,心胸狭小,睚眦必报。一件小事能记恨许多年,伺机报复回去。】永平说,【当年赵王曾狠狠揍过他,此事他记恨多年。若知道赵王前往冷宫吊唁,以他记仇又刻薄的性子,使其近人煽动,必能说动他往冷宫去看赵王笑话。】
  他说:【这是第二步。】
  他又说:【第三步简单,我们伪装是赵王的人,伏击代王。】
  【自然不能真的杀死代王。否则“杀死代王”的帽子一旦扣在了赵王的头上,赵王辩无可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干脆杀上大位。】
  【赵王所统,乃是北疆精锐,若尽出,湖广承平已久,卫军绝不是边军之敌。不可将赵王逼到绝处。】
  他说:【还有第四步……】
  待全说完,他道:【这事中,最关键的便是,襄王府,一定要看起来干干净净。】
  襄王府必须不能对任何宗室兄弟动刀兵,只能以嫡以长为尊,站稳大义的名分。
  待那青年都说完,殿中很是静了片刻,能清晰地听到众人的呼吸声。许久,襄王才道:“正是。”
  他问:“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青年垂首:“小人,永平。”
  “哦,永平。站起来说话。”襄王问,“你怎地对代王、赵王都了如指掌?”
  霍决道:“这几日小人没做别的,全部时间都用来打探消息。”
  襄王不信:“这等消息,找什么人打探?”
  这其中最关键的信息,还不是赵王上书求景顺帝放亲娘出宫,而是“赵王纯孝”、“代王记仇又刻薄”。这必得是对一个人不说十分了解,也得了解个八九分,才能做出的判断总结。
  霍决抬眼:“找了昔日贴身伺候先帝之人。”
  景顺帝在时,虽然有八虎伴驾,但八虎早权势赫赫,又各有其职,早就不做贴身伺候的事了。景顺帝身边贴身的,都是他们的干儿子、干孙子们。
  八虎过于显赫,掩映之下,这些人便不起眼了。
  陡然间,景顺帝死了,如今八虎伏诛了,这些人便不仅能失去了主人,还失去了依靠,惶惶然如丧家犬。
  他们自然是很想再寻个贵人依附,只三王入宫后,心思全在议立新帝这等大事上,根本没有人想起他们。这些人完全被贵人们遗忘了。
  直到,一个自称来自襄王府,叫作永平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永平”便成了这些人能抓住的最后的浮木。霍决想知道什么,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永平没有问到的,他们也抢着说。
  人人都想变得对别人“有用”。只有有用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才有机会往上爬。宫闱之中,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一个贵人是很难对贴身的人保持秘密的。因此这些贴身的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多得超乎旁人想象。
  霍决陈述完这些,抬起眼,对襄王道:“先帝虽身在禁中,却对每一位亲王,都了若指掌。”
  只这一句,襄王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妈的老妖怪!活着的时候让人害怕,死了还这么吓人!
  幸好死了!
  襄王突然有点后悔不该抢占乾清宫,总觉得老妖怪还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似的。
  这种被“看”着的感觉,已经伴随了他几十年了。
  只昨晚在殿中,大家看着那个叫永平的青年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
  什么时候,四郎身边竟有了这样一个人?
  今日,襄王在众人面前走出了第一步。
  果不其然,当日晚,赵王便前往冷宫吊唁其母。
  这个消息极快地送到了代王耳边。代王听说赵王去了冷宫,又听了人怂恿,哈哈大笑:“去看那小妇的死处吗?痛快,痛快!来人,我们一起去,让我好好安慰安慰我赵王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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