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陈阁老便直接回城去了。
因他心中明白,代王这是仗着人多兵多,根本没把赵王的一万人放在眼里,一心想跟赵王了结旧怨。
此次诸王中,代王的队伍人最多。他自己的人再加上另几个小藩王的人,能凑个七八万大军。
便是襄王,也只才带了四万人上京而已。毕竟他离得远,交通、粮草都不如代王便利。
在代王的心中,因有着这碾压式的人数优势,才有这强横的态度,已经把大位视为己物。
阁老们回到宫中和藩王们一碰头,互通了情况。
襄王叹道:“他二人有母仇,难以化解。咱们没办法,只能尽力护着京城百姓免受兵祸。不管怎样,先紧着京城和皇城。”
代王和赵王间的旧怨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知道的人原不多,只昨天和今天,忽然很多人就知道了。要追问,谁也说不清消息到底是哪里来的,总之忽然间自己就听说了这个事。
只大家谈起这事,若说赵王恨代王,毕竟生母是为代王之母害死,此等大恨,不难理解。只代王恨赵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赵王当年痛打过他一顿。
此人心胸之窄,实不是英主之相。
山东都指挥使带着山东卫军抵达京城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副奇观——
一伙兵在打另一伙兵。京城大门紧闭,京卫营的人在城头上袖手扎堆看热闹。
城外还有别的兵扎营,虽警戒着,但眼看着两伙人真刀真枪地厮杀,也只用眼睛看着,并不管。
待派出去打听的斥候回来,才知道:“赵王和代王昨天夜里打起来了,昨个打了一夜,今天歇了一上午,下午又打起来了。”
又道:“诸王已经进京了,五十二皇子已经禅位,新皇还没选出来,现在什么都还没定下来。”
山东汉子们直接傻眼:“那咱们怎么办?”
调他们来是为了拱卫京师的,为啥,为的是不让藩王们进城啊。
山东都指挥使问:“北平都司的人来了没?”
斥候说:“来了,在左安门那边扎了营。”
山东都指挥使骑着马就过去了,北平都指挥使见着他,一把薅住:“我就等你来呢。”
他告诉山东都指挥使:“说是张忠的乱命,现在五十二皇子也禅位了。京城里有藩王们和阁部共同主持大局,不需要咱们拱卫京师了。可咱们出来这一趟,人吃马嚼的,我去跟五军都督府掰扯,一群养老的老头子,尸位素餐,我说什么,他们都两手一摊,叫我自己去跟兵部算账去。我就等着你来,一起呢。”
山东都指挥使想的也是这个事。
他们两个一拍即合,便一起去叩京城门,表明了身份,城头垂下吊篮,将两个人吊进城里去跟兵部扯皮去了。
温百户父子三人原是以为往京城来必定要生要死的,哪知道来了之后是这情形。他家不过一小小百户,听从上峰命令行事即可,也操心不了这等大事,只能天天扛着枪聚成一堆津津有味地闲磕牙。
“脖子上系红巾的是赵王的北疆军。”
“袖子上扎黄巾的是代王的山西卫军。”
“山西卫军人多,可北疆军真能打。遇上就打,打不过就跑。他们全是骑兵,跑得也快,山西人气得跳脚哩。”
温松又说:“咱们啥时候能进城看看?头一回来京城呢,不能进都进不去吧?”
温柏说:“这啥时候,还想着进城逛?这是给你逛京城的时候嘛!”
温松唉声叹气,十分遗憾。
一家父子三人又忍不住互问:“襄王在这里,连毅会不会……?”
“会吗?”
“不会吧?”
“不是发到王府为奴吗?又不是刺配充军。”
“那大概不会吧?”
“肯定不会!”
因为赵王和代王打起来,还不肯接受调停,议立新君的事自然就搁置了。不论藩王们还是内阁都十分无奈,只能先观望着。
所有人观望着,今天看赵王军打代王军,明天看代王军打赵王军。
观望了十来天,端午都在这天天喊打喊杀中过去了,谁也没能过个踏实节日。众人不免抱怨,渐渐军心涣散,开始思乡。
再看见赵王军和代王军打起来,还忍不住骂骂咧咧,指指点点。觉得是这两家耽误了议立新帝,搞得大家都不能回家。
“不就是两兄弟斗气互捶嘛,”温松道,“我和我哥我弟常这样。”
后来温松回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这话,真不知道那时候哪里生出来的这种错觉。
因这一日,东方才刚泛出一线浅蓝,太阳都还没升起来,正是人熟睡最深,最难醒的时刻。
城墙上抱着长枪打盹的士兵在震颤中醒来,以为地动了。
城外各兵营的马匹都骚动起来,久不经战阵的各地卫军、王府府兵都被大地的震颤惊醒,一脸茫然:“怎么了?”
这时,城墙上瞭望的士兵脸色发白,指着远处道:“赵赵赵赵王!北北北疆军!”
这一日,赵王的北疆军精锐尽出,马蹄滚滚如雷,京城大地震颤。
经过了十来天的试探,北疆军终于露出了在边疆风雪中磨砺出的锋利獠牙。一万铁骑挟着风雷般的气势,扑向了还在沉睡中的六万代王军。
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互捶。
这是掌着数万刀兵,含着血仇,卧薪尝胆走到今日的高位者的复仇。
赵王亦在这钢铁洪流中,身披黑甲,手握长刀,战马疾驰。
母妃,儿长大了,却来晚了。
赵王催动胯下战马,疾风一样,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握住了刀柄。
母妃,今日,儿与你雪恨!
……
杀——!
第75章
五月中旬,赵王精锐尽出,一战击溃代王六万大军。
代王军人数虽众,气势上却比北疆军差得远了。
因藩王真正的心腹军队其实就只有府兵而已。一个亲王可以有两千到五千的府兵,这是朝廷礼制规定的额度。但养兵自来是最最费钱的一个事,实际上到底有多少,还得看这亲王的荷包里有多少钱。
所以看府兵人数多寡,便可知道一个藩王是穷是富了。
而地方卫军,乃是为国守土,原不归藩王辖制。
景顺帝活着的时候,监察院的耳目无处不在,代王也没有胆量跟地方都司勾搭。这一回是因为景顺帝殡天,新帝年幼,代王和襄王才夺了地方兵权。
只是若让卫军勤王,扛着“正国本扶社稷”的大旗,以从龙之功为饵,卫军倒也还能一战。可如今是什么?是兄弟私仇。其他藩王的府兵、卫军都看热闹呢。代王终究只是个地方藩王,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名声,在山西卫军中并无什么声望。这形势下,想让卫军为他舍命激战,卫军……不大乐意。
赵王却是全然不同的情况。赵王在北疆戍守多年,与北疆将士一同浴血奋战,身先士卒,早就和北疆军融为一体,在北疆军中极受拥戴。赵王之恨,便是北疆军之恨,赵王之仇,便是北疆军之仇。
赵王刀锋所指,北疆军将士惟其马首是瞻。
故而当赵王动了真格的时候,看似庞大的代王六万大军,一战便溃散了。
代王没死,全凭运气好。
因京郊一户乡绅碰巧在前一日献了女儿。这一晚代王没宿在营中,宿在了乡绅的庄子里,才逃过一劫。
待代王被內侍冲进乡绅小姐的闺房摇醒,实不敢相信:“败了?怎么会败?我们有六万大军!”
而赵王只有一万人!
然而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一万人击溃了六万大军。侍卫们顾不得与他掰扯真还是假,把代王从乡绅小姐的床上直接架走。
赵王军一战击溃代王军,没有发现代王,便没有追杀。因这些人终究不是胡虏,是大周的卫军。他们若敢提刀杀上来,北疆军便杀,他们若跪地缴械,又或者四散奔逃了,北疆军便不管他们。
没找到代王,赵王十分恨恨,却也得先顾眼前。溃兵他们不管,兵刃粮草却得收缴。
没办法,谁叫赵王穷。
最大的收获是俘虏了代王的匠人营。除了二百匠人,还有两万斤精铁。
代王心在大位,原做好了可能要与京卫军或者其他兄弟大战一场的准备,后勤物资准备得足足的。这下子,乐得赵王的大将嘴都合不拢:“不愧是山西啊!”有煤有铁!
又埋汰赵王:“襄王也有钱,就你,咋就封到咱们这个穷地方来?”除了冷还是冷,啥也没有。
山西有煤铁,湖广是鱼米之乡,这两地都十分富庶。因为太富了,以至于景顺帝都眼红,派了马迎春去湖广监税,派了冯蛮蛮去山西监矿。这些税监、矿监是独立于三司之外的,他们从地方上收上来的钱,并不进入国库,而是直接入了景顺帝的手。
因为即便是皇帝,想从国库里掏钱,也得内阁同意。阁老们顶住就不同意的话,皇帝一文钱也别想动。
代王的几员大将败退之后和代王汇合,又陆续收拢散兵。最后清点人数,六万大军还剩四万多。竟少了一万多人!
也并不就是都战死了,实际上北疆军手下留了情,并没有像对胡虏那样大开杀戒。这一万多人大多是溃散了没收拢回来,有的干脆就趁机逃了。
只这个数字实是惊呆了代王。这与代王之前的想象,落差太大了。
因落差大,代王根本无法接受。他盛怒地指责诸将无能。将领们自然要分辩一二,惹怒了代王,代王斩了一员大将。众将遂不敢再辩。
代王咽不下这口气,重整军队,归拢粮草,百般警戒着修整了一日。隔了一日,四万大军发动起来,滚滚压向安定门外。
代王认定,先前的溃败全是因赵王无耻偷袭,山西卫军没有准备所致。
这也不是全无道理。山西卫军的确懈怠且没有准备。
实是因为,北疆军来来回回小股试探了十来天。每遇便战,一触即走。以至于像山东卫军这种旁观的军队都觉得“就是兄弟斗气互捶”而已。山西卫军将领兵士内心里,早也都生出了这种感觉。
直到赵王亮了獠牙,山西卫军诸人才醒过来。
这一次,山西卫军重整旗鼓,又拉上了几个藩王的府兵,凑出五万人,斗志昂扬地杀将过去。代王不信碾不死赵王的一万人。
孰料安定门外只有野草,别说军帐,连埋锅造饭挖的坑都平了。北疆军凭空消失。
山西卫军面面相觑之时,却有如雷马蹄声自后方响起……
北疆军能以一万人击溃赵王的六万人,归根结底有之前故意麻痹山西卫军的原因,亦有偷袭的原因。当山西卫军重整旗鼓,严阵以待的时候,就不再存在这些计谋和运气的成分了。
两军正面交战,只能是硬碰硬。
刀锋对刀锋,血肉碰血肉。
北疆军如乌云卷着风暴而来。
骑兵的冲击需要力量,力量由速度而生。故而先前他们埋伏在远处,留出了足够加速的距离。奔袭至此的时候,带起来的不止有速度和力量,还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山西卫军最外排的长抢手鼻尖冒汗,紧紧地握住手中兵器,冰冷的的枪尖向前斜上,对准前方黑压压扑杀过来的北疆骑兵。
铁蹄如雷逼近,兵器的反光折射晃眼,脚下的大地震颤。身在其中的人,耳朵都被这声音震得感觉不真切。连眼睛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了。
直到两军相撞!
交锋!
兵器入肉!
马匹的影子从眼前一晃而过,已经不能靠眼睛,只能靠从兵刃传到掌心的触感。是刺空了?还是穿透了?
有骑兵从马上跌落,也有卫军头颅飞起。血溅了一脸,不知道是敌军的还是袍泽的。
只这一脸热腾腾的血,那些失真了的声音和扭曲晕眩的画面忽地都真切起来了。耳边是杀声震天,眼前是残肢乱飞。
再不是之前的试探。这硬碰硬的战场上,这以万人为单位的搏杀,没人能再留手。对旁人的留情无异于自杀。
总之兵刃到了眼前,人到了眼前,虽穿着一样的战衣,但红巾与黄带不同,那便杀!杀!杀!
此时若有人能从高空俯瞰,便会看到北疆骑兵拉开队伍,像一柄长长的镰刀,飞快地从山西卫军的表层刮过、脱离、盘旋、掉头,再刮过。
北疆军每过一趟,便将体积庞大的山西卫军“刮”掉一层。
一层又一层地,当这柄刀再次扑杀过来的时候,终于不再满足于只刮过表层。这一次,锋利的刀入肉了。
自上空向下俯瞰的话,便看到那“刀”入了肉,从皮与肉之间狠狠刮过,便有一块“肉”被从庞大躯体上切割了开来。
冲击的骑兵像双刃的滚刀,当这一轮的冲击过去后,那一块被切割下来的“肉”已经消失。
这一场接触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听起来时间不长,但在战争中,接近一个时辰拼尽全力的厮杀,已经足够使一个壮汉脱力。
对骑兵来说,更要考虑马力。因战马疾驰冲战,消耗的马力、人力尤甚于步兵。尤其这种以少对多,骑兵虽然中途会换马,但若不保留足够的马力,便可能无法做到及时地脱离战场。
金锣及时地响起,北疆骑兵毫不犹豫地开始脱离战场,利落地结束了这一战。
这一战,赵王以少敌多,以一万人硬扛了代王五万人。滚滚而来,潇洒而去,留下满地残尸,打得代王心生惧意。北疆骑兵之悍勇,实令人丧胆。
而心生惧意的不止代王一个人,还有在安定门上观战的,以襄王为首的诸王。
安定门下这一战,令代王失去了睥睨兄弟的骄傲,令襄王失去成竹在胸般的笑容。
因这二人一直以为,兄弟们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手中人多人少,钱多钱少的区别而已。只安定门外这一战,令襄王和代王终于认识到,赵王与他们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令人心中恐慌。
当然也有人不恐慌,反而神驰心往。那便是赵烺和霍决。
北疆军脱离战场消失在远方的视野里,城楼上观战的诸王和阁老们都下了楼,赵烺和霍决都还站在箭垛边,盯着下面一片狼藉,哀鸿遍野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