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的脸发白,杨氏还算镇定,握着温夫人的手道:“不至于,不至于!阿杉一定能回来的!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长媳的镇定颇让温夫人欣慰。家里能有这样一个女人在,便是男人有什么,也能把门户撑起来。
她道:“以备万一。”
但那个万一果然来了。半夜时分,海盗们夜袭温家堡。
军堡里敲起了锣,惊起了原本睡得就不踏实的人们。预排好的老人和壮妇都上了墙,稀稀落落地射下一片箭矢。
人不够,弓不够,箭也不够。因都被男人们带走了。
那只能用别的,有准备好的石头块子,朝下面扔,砸死一个算一个。
对方射上来的却是火油箭,朝着天上射,高高地射进军堡里,便有房子烧起来,把墙头照得亮亮的。
老人瘦,妇人粗,少年弱,都被照得真亮亮的。温夫人在墙上,都听见了下面响起来的嘘笑声,也看见了火光里锃亮的兵器反光。
大盗邓七在东海经营多年,他的人装备甚至比卫军还精良。
墙头不断有人中箭,一个跟头掉下去,不知道生死。大约是不会生了,只有死。
只老幼妇孺们都知道,此时不拼命,只会更凄惨。传言东海海盗生食人肉,还吃小孩的心,年轻女人则被他们抢回去糟蹋,不停地给他们生孩子,直生到死。
墙下面那些眼中露着恶意的青年男子们,不知道有多少就是由这样的女子生下来的。他们长在海盗窝里,天然就成了海盗。
谁也不想落到那样的命运,这生死时刻,便是妇人们都拼力奋战。
钢爪勾住了墙头,有人攀着绳子爬上来,粗壮的农妇镰刀便狠狠地砍过去,划烂对方半张脸,眼珠子都勾了出来,直接摔了下去。只妇人待想用镰刀割断那绳索,却被箭矢从眼睛贯穿了头颅,喷着鲜血倒了下去。
又有老人跟爬上来的海盗互相掐着喉咙在地上翻滚。老人曾经也是卫军,因年老退了下来,由儿子顶上去。当年的悍勇还在,力气却不再了。终于被海盗掐断了气,满是褶皱的手垂落在地上。
又不知道谁的血溅射过来,溅了满手。
温夫人带着村人鏖战到天亮,杀得浑身是血,不知道从墙头挑下去多少人。才打磨的枪尖感觉都钝了。
晨光亮起的时候,温夫人知道这军堡是再守不住了。她咬牙下令:“撤!”
大家胡乱砍了几刀,跟着温夫人撤下了墙头。攀爬上来的海盗先不追杀,先拉同伴上来,再下去开大门。待群盗一窝蜂涌入,自然先奔着军堡里最高最大的宅子去。
众人撤回了温家,关上了大门,上了栓。温家的院墙便成了最后的屏障。
府里的下人们虽脸色发白,但也立即送上食水——战了这么久,每个人都需要补充体力。
“赶紧填两口!”温夫人喊,“我们再杀出去!守在这,只能等死。”
众人脸上悲切,都明白的。军堡的高墙都不能保护他们,何况温家的院墙呢。只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面饼,多吃两口,多点力气,哪怕逃命也能跑得快一点啊。
温夫人趁这个空档赶回了上房,把杨氏、汪氏、虎哥都塞进了后罩房净房的地窖里,托给黄妈妈:“交给你了!”
杨氏只不肯松开她的手:“娘!!”
温夫人硬是把她的手掰开:“我带着人引开他们,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什么时候彻底没声音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杨氏含着泪,仰头看着温夫人扣上了地窖盖子。
温夫人铺上草垫,拿两个空马桶挡住那角落,临走又一脚踹翻了正在用的马桶。秽物洒了一地,让人看着就不想进来。
她看了一眼,觉得看不出痕迹,毅然转身出去了。
海盗们开了军堡门,便直奔最高最大的宅子来了。
温夫人提着枪回到前院的时候,海盗已经在外面砍门了。仅有的几个老头子顶着门,女人们都面露悲戚惊恐,有人在哭。
温夫人红缨枪往地上一顿:“我们杀出去!待会门开了,我顶在前头,你们找机会逃!”
最后的求生机会了,众人都点头。
举棒子的举棒子,举刀的举刀。温夫人喝一声,几个老头子一起后撤,门轰然一声就被撞开了。
温夫人发一声喊,一杆红缨枪带着残影刺过去,如银蛇吐信,蛟龙出海,一息间就连着刺死了三个,杀了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众村人呐喊着,跟着冲杀过去,借着一冲之力,竟真冲出了大门。
“跑!”温夫人大喝。
年轻丫鬟、媳妇们惊惶逃跑,只有几个老头子和悍勇壮妇还跟着温夫人厮杀,边战边退。
海盗们果然被吸引了,甚至没有往温家大宅里冲。
因海盗们上岸,都是有原因。纵宅子里有些财物,其实也远抵不过他们在海上劫掠商船来得丰厚。
海盗上岸的最大目的,还是为了掠人。
女人。
岸上住民都有编户,没有户籍的海盗在岸上行动多有不便。但自古钱帛动人心,钱给够了,总有一二良民愿意帮着海盗探听岸上消息。
如今新旧皇帝交替,诸王举事,山东诸卫被抽调去拱卫京师这么大的事,大盗邓七自然得到了消息。
山东空虚,邓七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便发了船往山东登岸。
原以为至少沿海诸卫要有一战,岂料沿海和内陆竟一般空虚,轻易便可将军堡攻破。
一路便杀到了温家堡。
老人不必多想,一刀砍死。
少年能擒住便捆起来带回去充实人力。
太小的孩子一脚踹飞,或者扎在枪头挑着玩也行。
只女人是必须抓住的,尤其是年轻女人。
但,这个凭一杆红缨枪不知道杀伤了他们多少兄弟的胖妇人,必须死。
海盗们紧紧咬着温夫人不放。
温夫人对军堡里地形更熟,她在巷间窜来窜去,杀了几个正强掠女人的海贼。但更多的女人被擒住,发出尖叫,被扛起来就掠走,她实在无能为力。
眼前人影一晃,几个海贼堵住了她的去路。温夫人二话不说,枪尖一抖,虚影晃动着便刺过去。只她战了一夜到现在,刚才也没来得及吃一口食物补充体力,已近力竭。
温夫人心知,这一回自己大概是要交待在这里了。但即便这样,能多杀几个海贼,便多杀几个!
她头发散乱了,反手一捋,把一把头发捋过来咬在嘴里,不让遮挡视线。长枪和钢刀交错,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右肩被划了一刀,血飞溅了一片。温夫人只咬着头发,硬撑着这一口气不泄。
身后突然发出重响。
温夫人长枪划个半圆逼退身前几人,转枪回防,向后看去。
却原来是有贼人从背后偷袭她,被个突然窜出来的干瘦女人举着瓦罐,一瓦罐砸在了后脑。
那贼人被砸得踉跄扑到在地,但随即手臂一撑便跳起来,反手一刀,便将那干瘦女人的一条膀子削了下来。又一刀劈在那女人颈间,将她砍死。
天已亮,房屋在烧。
天光和火光把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照得真亮亮。
那一条膀子飞起来,便落在温夫人眼前的泥地上。
手腕纤细。
很多人都说,她可能是温家堡里最瘦的女人了。
从前她有颜色时,大家说她瘦得狐媚。后来她颜色渐渐没了,大家说她瘦得像鬼。
——田寡妇。
看清了是她,温夫人这一口气,忽然便泄了。
第78章
温家堡的田寡妇,是个半掩门子,军堡里一多半的男人都睡过她。
但田寡妇,曾经只是一个寡妇。
军户人家都贫苦,若遇上个心黑手狠的百户大人,克扣军饷,强占屯田,那便没法活了。
温家堡的人比较幸运,温百户大人是个心善仁厚的人,大家在他手底下讨生活,都还能活得下去。
但虽然这样,为了换一注彩礼钱给两个哥哥娶媳妇,田寡妇还是在十一岁上就送到婆家去做了童养媳。
温夫人对她并不熟悉。后来会知道她,是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婆家要把她再嫁人,或者说,再卖了。
在贫苦人家里,嫁女儿和卖女儿,没有多大分别。
但寡妇又不太一样,一个妇人若寡了,娘家和婆家常为了争夺她的再卖权而起争执。和气些的两家一边分一半彩礼钱也是有的,脾气大的直接抄家伙械斗强抢也是有的。
田寡妇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因她的两个哥哥,在那几年里先后因剿匪战死了。她爹老田头也断了一条腿,从膝盖那里直接截肢了。
老田家就这样绝户了。
这样的,若在别家军堡,早就被赶出来自生自灭。一份饷银,几亩薄田,就都归了百户大人。
只老田头运气好,他赶上了温纬这个大善人,一份饷银养着他,让他活下去。
听到了女儿新寡的消息,他便知道那婆家必要将女儿再卖,便到温家门前去哭。
青州卫是个实土卫所,意思是温纬不仅仅是管着操练这一百一十二人,还要管着屯田、给养和所辖地区的民政。简单地说,在自己辖区里,百户什么都管。
所以才有那句话,叫作“军堡门一关,百户大如天”。
温家堡大门一关,温纬便有权力决定这堡里每一个人的命运,一点不虚言。
因老田头的女儿嫁到了另一个百户所,温纬便点了几个人,带着老田头一起去调停了。
具体怎么跟另一个百户调停便不说了。总之最后,温纬将田寡妇带回了温家堡。
田寡妇还过来给温夫人磕了个头。
她不说话,只磕头。伏下去的时候,一把细腰让温夫人印象深刻。
后来温夫人才知道。她嗓子坏了。
她小时候在婆家被饿得很,烧饭的时候偷吃了一口,叫她婆婆发现,掐着她的下巴将一碗滚烫的粥灌了下去。
她那一回差点死了,后来活过来没死,但嗓子坏了,说话如劈柴,便不怎么说话。
温夫人很怜悯她,还叫人给了她一口袋粗粮。
只温夫人没想到,田寡妇一把细腰,不止让她印象深刻,也让温纬印象深刻。
终有一日,温纬身上带着酒气回来说,睡了田寡妇,要把她纳回家里做个妾。
温夫人大怒,当即便爆揍了温纬,又抄起一根洗衣棒,要去教训那忘恩负义勾引她丈夫的小淫妇!
她怒冲冲闯进田家,老田头只抱着一条腿缩在窗下墙根不敢说话,叫她直闯了进去。
那小寡妇坐在床边,像个木头人似的,见到她冲进来,才抬起了眼。
“贱人!”温夫人恨得咬牙。她严格看管了温纬这些年,没想到在小寡妇这里破了功,怎能不恨!当即便将一根棒子高高举起,怒目道:“老娘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荡妇!”
田寡妇麻木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满脸狰狞的温夫人,抬起一只手。
她在婆家这些年,从来没吃过饱饭,不止腰细,手腕也细得仿佛一捏就断。只那细如蒲柳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迹,像刀子一样地扎了温夫人的眼。
温夫人浑身都僵住了。
田寡妇又抬起另一只手,也是一圈青紫痕迹。
两只手腕并在一起,那颜色很重,可以想象得出来她当时是怎样地挣扎,和温纬这王八蛋是用了多大的力气钳住她的手。
那根棒子落下来,砸在破旧的桌子上。
桌子塌了,棒子折了。
温夫人脸色铁青,只气得浑身发抖。
田寡妇是个半哑子,不说话,只看着她。因为此时此刻,温夫人才是决定她命运的人。
温夫人转身就走。
院子里,老田头还缩在窗户底下,抱着腿,埋着头,唉声叹气。
他能怎么办?他又老又残,全靠着百户大人的善心活着。
百户大人在屋里睡他闺女的时候,他也就只能缩在这里,拦也不敢拦,喊也不敢喊。
只能听着他闺女那劈柴似的难听声音,一声一声地。
他两个儿子都死了,也没有孙子,媳妇们都被娘家要回去了。把这个小闺女抢回来,原是为了把她嫁在堡里好就近给他养老,不想叫温纬给睡了。
温纬这一睡,田寡妇在温家堡是别想找男人嫁了。
倘若田寡妇能进温府,老田头也能称得上是鸡犬升天。只这个念头,老田头想都不敢想。
温家堡谁还不知道温纬有多惧内啊!
老田头现在只害怕温夫人大怒之下会不会将他们父女俩一起撵出军堡,任他们自生自灭去!
温夫人倒没撵老田头和田寡妇走。但她回去疯了似的将温纬打得胳膊都脱臼了之后,也没有许他将田寡妇抬进门。
为了温纬,她和娘家闹翻不往来,卖尽了嫁妆,受了老虔婆半辈子的磋磨,好不容易半截入土了终于苦尽甘来的时候,若让温纬抬个年轻寡妇进门……
那温夫人这一辈子,就活成了个笑话!
温纬伤得不轻,好几天不能出门。
待稍好些,叫人装了一口袋细粮,割了五斤肉给老田头送去。算是赔了睡了田寡妇这一回。
一个寡妇叫睡一回,竟值五斤肉?
军堡里寻常人家,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割一斤半斤的年肉。听说温纬给了一袋细粮五斤肉,都觉得老田头赚了。
不愧是百户,手面真大!
只是后来看着温纬不再往田家去,男人们就动了心思。
自古便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老田头一个独腿老头子,田寡妇一个弱女子,实在不能震慑旁人。便总有人半夜翻墙去摸田寡妇的门子。
有一回老田头去打,叫人踹了当心一脚,躺了半个月,便叫这些人活活气死了。
他一死,家里没了男人,那份饷银自然不能给田寡妇。温纬便多吃了一个空饷。
田寡妇的日子却难过了起来。她家里原有的几亩地,早在哥哥们战死,老田头没了腿之后,就渐渐卖掉了,只还剩下两亩卖不出去的薄田,自己扛着锄头去侍弄。
那一天,旁边地里正耕作的邻人一抬眼,看见光天化日的,田寡妇叫两个男人捂着嘴给拖到小树林里去了。
一个百户所里就这么多人,都是认识的。邻人犹豫了一下,最终没多管闲事。径自回去吃午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