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陶渺沉默不言,秋娘盯着她头上的帷帽道:“既这屋内只有你我二人,姑娘也不必避讳,不如以真面目示人,您坦诚些,秋娘才好言无不尽。”
听这话,陶渺知秋娘仍对她怀着几分提防与疑虑,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了,索性大大方方地解了颌下的系绳,将帷帽取了下来。
秋娘怔愣得看着白纱下的这张脸,不由得惊得朱唇微张,少顷,那双眸子泛上一层水意,悲伤又感慨地望着陶渺。
“你与你母亲生得可真像!”
陶渺心下一震,这世上与她生得像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她的生母。
陶茗儿......
陶渺一直奇怪,为何她姓陶,而不姓孙,她曾问过孙玖娘缘由,孙玖娘从来只是笑而不答。她也曾猜想过,她或是随了父姓,可如今原来,她应是跟了生母而姓。
秋娘捏着绢帕拭了拭眼角的泪,“你母亲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母亲已经过世了。”陶渺垂眸,神色黯淡,“听说是产后崩中,未救回来。所以我并不清楚我母亲生得是何模样。”
“这!原来茗儿她......这些年我还时常怨她心狠,忘了我们那些年的姐妹情分,连封信都不曾捎给我,原来她早就已经没了。”秋娘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抽噎起来。
陶渺坐在一旁,也不知该怎么去劝,生母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远不及她和孙玖娘的感情深厚,因而此刻见到生母的故人,陶渺心底平静,几乎毫无波澜。
秋娘哭了半晌,忽得站起了身,往内间走去,片刻,捧了个紫檀木长匣出来,“我差点忘了,我这里有一副茗儿的画像,是当年钟情于你母亲的一个书生,偷偷画下并送给她的。她当年没带走,我便一直留着。”
秋娘取出画卷,卷身微微泛黄但仍看得出保存良好,随着卷轴滚动,画卷缓缓在桌面上展开,一个娇媚灵动的女子跃然纸上。
只见画中女子坐在一把香梨木的太师椅上,慵懒地半伏于窗前。
她身着薄青色的对襟长衫,眉若远黛,朱唇含笑,将手中书卷抵在下颌上,袖口下滑,露出一小节白皙如玉的藕臂,她将视线投向窗外,望向远方,也不知在看何种风景。
陶渺杏眸微张,不仅为画中女子的美貌所摄,更重要的是,那人的容颜与她至少有七八分的相像。不疑有他,这定是她的生母,陶茗儿。
她伸手,指尖悬在半空,缓缓从画上抚过,许是画师技艺出众,看到此画的一瞬间,陶渺脑海中与生母隔着的那层厚厚的云雾散了些,云雾后的人总算有了那么点鲜活的气息。
“你母亲虽身在天香楼,可却是云州有名的美人儿,才华横溢,更是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一掷千金,只为一睹其芳容。”
身在天香楼?
陶渺微微蹙眉,虽秋娘说与陶茗儿相识时,她便有所察觉,只是没想到,陶茗儿真的是天香楼的人。
她的母亲竟是风尘女子!
似乎看出陶渺眼中的惊色,唯恐她心生芥蒂,秋娘道:“你母亲身在天香楼并不假,可天香楼的姑娘卖艺不卖身,她自食其力,清白干净,而且自始至终都只有你父亲一人。”
陶渺浅笑着摇了摇头,她并非介意这些,人的出身并不受自己所控,她最是不屑以出身将人轻易分为三六九等。
而且若不是迫于无奈,哪个姑娘想呆在这样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当初询问生母身世时,方嬷嬷那遮遮掩掩的态度,想来林家应当是知道真相的,可若是如此,林家这等人家应该是不耻于将她这种有辱门楣的接回去才对......
“秋……我可以叫您秋姨吗?您可否告诉我关于我母亲的事,我对她实在知之甚少。”
“当然,说起来我与你母亲也算是有缘分。”秋娘思忖了半晌,唇角轻勾,忽得泛起一丝苦笑,“当年我们是被同一个人牙子卖到天香楼来的。”
“卖?”
秋娘点点头,“我是父母过世,被家中姨母嫌弃,给卖了的,但是茗儿不同,她似乎是被人给拐了,我当年见到她时她也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我印象很深,那人牙子将她带回来时,她衣着光鲜,身上还带着不少好物件,可惜都叫人牙子摸了去,只剩了你手上那支桃花簪。许那桃花簪是木制,人牙子看不上,才得以留存下来。”
陶渺将桃花簪握在手上,细细摩挲,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她头一次知晓,原来这支簪子并非孙玖娘之物,而是她生母的遗物。
“既是被拐的,那我母亲不曾去寻过她的家人吗?”
“想过,但哪是那么容易寻的。”秋娘继续道,“不过茗儿自小便有些与众不同,浑身细皮嫩肉不说,对吃食尤其挑剔,就好像是生在大户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一样。我也曾问过她几回,可她那时到底年岁小,记不住事儿,只隐隐记得家中屋子很大,父母十分疼她,似乎还有个兄长和姨母待她极好,其他的她实在记不清了。”
听秋娘这般描述,陶渺猜想,她的生母大抵是哪个大户人家丢失的孩子。可事情过去了那么些年,仅凭一支簪子,哪有那么容易,再寻到她母亲的家人。
陶渺叹息了一声,却见秋娘一拧眉,忽得又道:“不对啊,我记得当年茗儿离开天香楼,还兴高采烈地来找过我一回,同我话别,她说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此番去往京城,不但是为了和你父亲团聚,还要认回自己的家人。”
“去京城与我父亲团聚?”陶渺蓦然一惊,她听说的并不是这样,“她当年不是不告而别了嘛!”
“不告而别?”秋娘奇怪道,“什么不告而别,你父亲当年不是特意派了人接你娘去京城吗?”
第31章 准备 到时候等她来了,他便再勉为其难……
他父亲将她母亲接去京城, 不对啊,若是如此,她父亲又怎会不知她的存在呢。难道是她母亲当年根本没去, 中途逃跑了,可这也说不通,她母亲不是还要去认亲嘛, 又为何没认而将她转托给了孙玖娘呢。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太多想不通的事,陶渺闭了闭眼, 只觉头疼欲裂。
秋娘见陶渺这幅苦恼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 却见陶渺又抬眸看过来,“秋姨, 我母亲当年离开时,腹中可有了我?”
“自是有了你。”秋娘点点头, “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便托人带信给了你远在京城行商的父亲, 没多久你父亲就派人来接她了。”
行商......
陶渺愣了愣,唇边忽得扬起一丝讽刺的笑。
这谎撒得可真好,她父亲他当年就算还未登上首辅之位, 恐怕也已在朝中谋得了一官半职,地位不容小觑, 也不知她母亲可否知晓,她放在心头的男人根本就是个骗子。
陶渺突然有些明白,孙玖娘为何让她来到这里, 她母亲身上发生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实在蹊跷,或另有隐情,都需她回京后探查清楚。
她终究是偷着出来的, 不宜在天香楼耽搁太久,又稍稍说了会儿话,陶渺同秋娘要了那副陶茗儿的画像,便匆匆告别。
青竹在门口候了小半个时辰,见陶渺出来,忙上前道:“三姑娘,您没事吧。”
陶渺摇了摇头,“青竹,今日我来这儿的事,绝不可说出去,只要你不说,我保证你不会被方嬷嬷责罚。”
她之所以选择让青竹跟着,并不是多么相信她,只是怕她一人独自出去的举止太过蹊跷惹眼,惹得方嬷嬷怀疑。
青竹重重点了点头:“姑娘放心,青竹是姑娘的人,定会替姑娘保守好秘密。”
陶渺笑了笑,雇马车回到了茶楼,茶楼里等候的两个仆从此时如热锅上的蚂蚁已急得团团转,见陶渺终于回来,才长长舒了口气,在心底发誓再也不轻易放人了。
回去前陶渺吩咐青竹往两个仆从手里塞了些银两,示意二人务必将嘴闭牢。
到达府中时,方嬷嬷已在门口等了,上前亲自扶了她下车,焦急道:“这天色都晚了,三姑娘怎在外头逛了那么久才回。”
“一时逛得起劲儿,便忘了时辰。”
瞧见陶渺手上抱着的檀木匣子,方嬷嬷问:“三姑娘这是去街上买了些什么?”
“一幅画罢了。”陶渺低头看了一眼,沉思片刻,蓦地弯眉冲方嬷嬷粲然一笑,“嬷嬷,您说等我回了京城,府上的人会欢迎我吗?”
方嬷嬷面上一僵,哪成想陶渺居然会问这种话,少顷,才强笑道:“三姑娘胡想什么呢,若是不欢迎,老......大人又怎么会命我们带您回去呢。”
她可不敢告诉陶渺,真正提出来要接她的是林老夫人,并非林尧,林尧指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此事。
陶渺不言,只浅笑着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方嬷嬷看,几乎盯得方嬷嬷背上发毛,许久她才释然道:“也是,我父亲既让你们带我回去,想必对我还是有几分思念的。”
方嬷嬷忙点头跟着附和了几句,却没看见背过身去的一刻,陶渺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她不是傻子。
从天香楼秋娘所说的那些话语中,她察觉此次京城之行并不简单。人心难辨,谁知道她是去的安乐窝还是赴的鸿门宴。
不过,既然他们既选择将她带回去了,就算往后反悔也来不及了。
京城,平阳侯府正门。
一架华贵马车正停在大门前,随行的侍卫方从管家刘裕处吃了瘪,迟疑着来到车厢前,禀道:“王爷,府内的人说平阳侯身子未愈,急需静养,暂不见客。”
“身子未愈。”马车内传来一声冷沉的笑,“好一个身子未愈!”
“王爷。”侍卫低身建议道,“要不要派人去查探查探,分明那晚......”
“蠢货!”魏王一声低喝,“还想继续打草惊蛇不成。”
他缓缓顺出一口气,掀帘看向平阳侯府那块鎏金的牌匾,只觉近日发生之事简直匪夷所思。按理,韩奕言早该死了才对,他明明身中数刀,被他的人追杀以至于从山上坠落,就算不失血过多,也该在那场大雪中被生生冻死。
他本计划得周全,等韩奕言准备好的替身进京,就不知不觉将其毒杀,替身死了,韩奕言此人也就光明正大地消失于世。那夜,他确实也这么做了,他分明派人潜入,给了那奄奄一息的替身最后一击,可翌日却迟迟没等来平阳侯府的讣告。不仅如此,竟还收到了韩奕言进宫给太后请安的荒唐消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替身没死,还是韩奕言真的还活着,既是活着,为何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那日进宫之人又究竟是真是假?
魏王烦乱不堪,一拳愤愤地砸在车壁上,车身猛烈颤抖了两下。
“回府!”
马车走远后,管家刘裕自侯府大门一路往东南面的云澜苑而去,推开槅扇,正见韩奕言坐在雕花紫檀书案前,他听见动静,抬眸看来,“魏王走了?”
“是。在门外等了好一阵,见不好硬闯,只得离开了。”
韩奕言盯着桌案上的密报,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魏王如今应是十分崩溃烦恼,光是琢磨他的生死真假也足以令他坐卧不安,想必很快就会自乱阵脚。
刘裕禀完,顿了顿,又道,“侯爷,您吩咐的骑具弓箭也都已备好了。”
“好。”韩奕言淡淡地点了点头。
刘裕见没了旁的吩咐,正欲退下,却又被唤住了。
韩奕言头也不抬:“春猎过后,命人将清溪苑收拾出来。”
刘裕诧异了一瞬,清溪苑与云澜苑相邻,因韩奕言喜清净,自建造之初,便始终无人入住,如今突然吩咐要打扫清溪苑,莫不是有谁要住进来。
他启唇正想询问,韩奕言已继续道:“再去购置一些女子衣物......不,购置些上好的衣料来,屋内摆些书,笔墨纸张都多备置一些......”
刘裕一一听在耳里,未免有些瞠目结舌,从老侯爷在世时,他便开始在府中做事,可以说是看着韩奕言长大的,自然知道他从来性子冷淡,不苟言笑,甚至于不近女色。
除了政事,这是他头一回听韩奕言说出那么多话来,还与一个女子有关。
莫不是......
刘裕记得,平阳侯府未出事前,太后就曾指过一门婚事给当时还是世子的韩奕言,对方正是当今首辅林尧家的四姑娘,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才貌出众,算是与他家侯爷相配。
也对,如今他家侯爷既已回了京,婚事也是需得完成的,他在外漂泊数年,难免会有成家的心思,平阳侯府也确实需要一个新的女主人了。
刘裕思至此,喜上心头,忙应声下去办事。
韩奕言起身行至院中,侧首望向那扇月亮门,月亮门后便是清溪苑。
他将她安置在此,还将她需要的物什都为她悉数准备周全,想必她定会满意。
临走前,他留信说一月后便去接她,如今虽已一月有余,可要不了几日,他便能处理完京中之事,将她接回来。
他还刻意嘱咐让她好好练字,也不知她的字有没有些许进步。毕竟她也算是他半个弟子,若写得太难看,恐会丢了他的人。
韩奕言脸上露出不显的笑。
罢了,弈棋也好,书法也罢,到时候等她来了,他便再勉为其难教她一二,只当是消磨时间了。
第32章 回京 三姑娘,我们快到京城了
春雨簌簌落了两场, 绿意便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院中,一枝吐蕊桃花探进窗棂, 偷觑屋内娇艳胜花的女子。
陶渺端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轻刮了两下,低眸, 朱唇贴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崔姑姑望着陶渺直挺的背脊,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端庄雅致, 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七日, 便已学到这般境地,实属难得。
正感慨间, 又见陶渺搁下杯盏,侧首看来, 冲着她嫣然一笑,崔姑姑微怔后, 不由得眉心一蹙。
虽说这位三姑娘聪慧异常,领悟得快,礼节学得也算到位, 可这几日下来,端庄是够了, 可眉宇间竟还无端端多了几分媚态,尤其是笑起来时,眉梢上挑, 艳光四射,分外勾人。
“听闻三姑娘明日便要动身回京城了。”崔姑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