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进宫前,我便说,定是要与四妹妹好好讨教讨教的,没想到这个愿望竟是成了。”
“是啊,妹妹也没想到,居然最后真的能与三姐姐下棋。”林熙毓垂眸看向面前的两个棋盒,“既是我们姐妹二人下棋,想是也不必太认真,姐姐放心,妹妹定会把握分寸。”
把握分寸?
这可是棋赛,公然说要让她,陶渺也不知林熙毓到底是在侮辱她,还是在侮辱自己。
“今日这场棋赛,好歹有太后娘娘看着呢,妹妹若不倾尽全力,只怕是对太后娘娘的冒犯。”陶渺勾唇,眸中跃动着笑意,“更何况妹妹都说了,我们是姐妹,既同是林家的人,也不必想让,谁输谁赢又有何关系呢。”
林熙毓抿了抿春,碍于太后,到底不好反驳,“三姐姐说的是。”
二人猜了先,林熙毓执白子先行,且不论林熙毓这讨人厌的性子,陶渺不得不承认,与先前的贵女相比,林熙毓到底是被沈笺赞许过的,其棋艺可谓拔萃出群,远在她们之上。
下了十几手,陶渺便发自内心地欢悦,倒不是因她始终占于上风,而是那种棋逢对手的满足。
不过,对面的林熙毓却不是那么想的,自陶渺展露自己过人的对弈天赋以后,她面色愈发沉冷,脸上的笑意逐渐绷不住了,眸光聚敛锐气,落子时也多了几分谨慎。
几个小黄门随时记录棋局,在长廊和楼阁间来回奔跑,随时将局势复原在另一棋盘上。
太后捻着手中的黄花梨珠串,唇角含笑道:“不曾想,这位林三姑娘的棋艺竟与林四姑娘不相上下,如今黑子与白子相互钳制,势均力敌,一时竟看不出谁胜谁负。”
她转向一侧道:“太子说说,这局棋你觉得谁会赢?”
顾勉仔细将棋局又看了一遍,思忖片刻答:“回皇祖母的话,孙儿觉得,以目前的局势,虽是势均力敌,可林四姑娘攻势极猛,而三姑娘则一味处于防守,只怕三姑娘一旦防不住,就会被彻底攻城略地。”
太后微微颔首,却听始终沉默的韩奕言突然道:“臣倒不这么认为。”
两道目光齐齐向他看来,只见他不紧不慢道:“虽黑子处于守势,可却始终不能让白子攻进半分,犹如城池,固若金汤。擅守之人未必不擅攻,若黑子转守为攻,未必不能将白子拿下。”
就在韩奕言分析的当头,林熙毓眼看着陶渺将棋风一转,似将城门大开,万千兵马一涌而出,刀枪剑戟带着凌乱的杀气迎面而来,直将林熙毓打了个措手不及。
负手在一旁观局的沈笺会心一笑,陶渺这一招他可是亲自领教过的。
林熙毓咬牙硬撑,倏然抬眸看向陶渺,“三姐姐可真是好本事,有这般棋艺,却刻意隐藏,还诓骗妹妹说只学了四五个月。”
“我并未骗你。”陶渺气定神闲道,“我确实只学了四五个月,至于我的棋艺,你不从未问过我嘛,四妹妹想是从一开始便认为我绝不可能撑过第一轮。”
林熙毓被猛然一噎,她无法反驳,她确实没有问过陶渺,因为她觉得根本不需要。像陶渺这般自小在乡野地方长大,还需识文断字的,怎么可能下得过那些京中贵女,更是不可能获得和她下棋的机会。
陶渺在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便见向来心高气傲的林熙毓捏棋子的指尖泛白,微微颤抖着,她咬着下唇,额间泛出冷汗。
少顷,她忽得坐直了身子,唇边泛起淡然的笑,伸手端庄优雅地将两枚白子落在右上角。
“三姐姐棋艺实在令妹妹佩服,是妹妹输了。”
看着林熙毓拼命营造出的这份泰然,陶渺却只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悲哀。即使是落败,林熙毓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狼狈,仍努力地想维持她作为京城第一才女的尊严。
守在紫藤长廊之外的众贵女亦察觉到了棋赛的结果,她们瞠目结舌地听林熙毓说完这番话,投向陶渺的眼神复杂又意味不明。
林熙毓甫一走出长廊,便有人围上来,质疑道:“四姑娘,真是她赢了?”
“是啊,你定是让了她吧,她怎可能赢了你。”
“......”
“你们莫要再说了,不是我让了姐姐,就是我技不如人。”听几人闹了一会儿,林熙毓默默沉下脸,“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三姐姐,你们这么讲她,她会伤心的。”
陶渺恰巧走出来,闻言步子一滞,林熙毓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更教人误会。看她这幅护着她的样子,园中的贵女只怕愈发相信就是林熙毓让了陶渺。
此言也入了沈笺的耳,他方要说道什么,却见太后不知何时下了那座楼阁,正往这厢走来。
“看来平阳侯没有猜错,还真是林三姑娘赢了。”太后笑着将低身施礼的陶渺拉起来,“哀家方才在楼上看了你们的棋局,林家的女儿果然个个优秀,你和四姑娘那一局下得很精彩,尤其是最后的反守为攻,也难怪杀了个四姑娘措手不及。”
贵女们闻言面面相觑,皆有些心虚,太后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夸奖,不如说是在提醒,是在告诉他们这场棋赛陶渺赢得名副其实,正正当当。
“这场棋赛,还是当初哀家应承下太子的,既是赢了,自然该得些奖赏。”太后侧身取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塞在陶渺手上,“这块玉佩是当年,哀家的长姐在哀家进宫时赠与哀家的,便送予你吧。”
底下霎时响起一片吸气声,与这块太后带了几十年的玉佩相比,林熙毓在宁山寺那回得的十八子手串实在算不得什么。
听说这块玉佩的来历,陶渺只觉手上如托了铅块一样沉,忙拒道:“太后娘娘,这块玉佩太贵重了,熙渺不敢要。”
“有何不敢的,哀家头一回见到你,便觉得你与哀家投缘,说起来,你与哀家的长姐生得还有几分相似呢。”太后看向陶渺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慈怜,“既是哀家赐予你的,你好好收下便是。”
陶渺只得笑着应下,可脑中却全是太后方才那句“你与哀家的长姐生得还有几分相似”。这句话始终在她脑中徘徊,乃至于太后离开后她仍在思忖此事。
“林三姑娘。”陶渺怔愣间,沈笺已不知不觉站在了她的身侧,同她颔首施了一礼,“那日在京郊桃林与在下下棋的正是三姑娘你吧。”
沈笺声音不大,可却是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贵女们闻言不免惊了惊,林熙毓更是如遭雷劈般怔在那里,今日陶渺带给她的冲击可谓一重盖过一重,甚至于她端方有度的面具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林熙毓还心存侥幸,希望沈笺只是错认,却听陶渺嫣然一笑道:“自桃林一别,沈先生可还好?”
霎时又是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陶渺这个被京中贵女们鄙夷看低的来历不明的庶女,竟然就是沈笺大肆寻找的桃林女子。
若说方才还有人对陶渺的棋艺有所质疑,现在是全然没有了,因她非但赢了棋,还获得了沈笺的赞许。
沈笺是谁,那可是当今第一国手!
众贵女的目光转而不时向林熙毓看去,林熙毓在这京城第一才女的位置上坐久了,难免不惹人眼红艳羡。如今陶渺胜过她引以为傲的棋艺去,少不了有人幸灾乐祸。
陶渺与沈笺交谈之际,忽得从旁插进来个人,面若冠玉,温文尔雅,正是闻朗。
上回在安国公府,陶渺确实记不起闻朗来,可今日见他站在沈笺身侧,便登时想起,那日她还看了闻朗下棋,闻朗就是沈笺口中所谓的弟子。
“三姑娘。”闻朗眼神有些飘忽,“亏我还曾在家中见过你一回,未曾认出你来,实在惭愧。”
“无妨,那日我确实也没认出世子你。”陶渺笑道,“便当是扯平了。”
闻朗顿了顿,迟疑再三,“那......三姑娘若有空,往后可常去京中的清风棋院。那个棋院是老师开的,平日里我和老师常在那处下棋。”
陶渺点点头,她当然是愿意的,不止是为了下棋,闻朗是安国公府的世子,多与他接触,想必她也能了解更多关于那支桃花簪的事。
陶渺与两人笑谈间,殊不知不远处的楼阁上,正有人负手静静地看着她,面沉如水。
回林府的路上,令陶渺奇怪的是,林熙毓始终很安静,她没有与她争吵,也没有出言讽刺,就只是静静地倚在车壁上。
可等到马车停下来,戚氏在外头唤二人下车时,陶渺清楚地看见林熙毓睁开的双眸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恐惧,她犹豫了许久,才慢慢吞吞地从车上下去。
戚氏先是关怀陶渺累不累,然后才走到林熙毓的跟前,慈祥地看着她。
“今日这棋下得可还顺利?”
林熙毓垂眉抿唇不言,见此反应,戚氏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她转头对陶渺道:“三姑娘先回院子去吧,我已吩咐下人将热水都准备好了。”
陶渺应声,离开前忍不住在林熙毓与戚氏之间看了一眼,只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她前脚刚走,戚氏的脸便沉了下来,凉声道:“到我房里来。”
林熙毓缩着身子,不得不跟着戚氏回了她的院儿,脚方一踏进去,便听槅门“啪”地在身后关上了。
戚氏坐在桌前,神色严肃,不见一分笑意,“输了?”
林熙毓吞咽了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输给谁了?”戚氏又问。
林熙毓将双唇抿得紧紧的,眼中泛起泪花,就是不肯言语。
“我问你输给谁了?”戚氏在桌上猛拍了一下,吓得林熙毓身子一颤,却仍是死活不肯说。
戚氏抬手将杯盏砸在林熙毓贴身婢女的额上,“你说!”
那婢女在一声痛呼后,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处,支支吾吾答:“是,是三姑娘。”
“谁?”戚氏敛眉,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是三姑娘。”那婢子又颤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
戚氏双唇微张,怔愣在那厢,许久,忽得嗤笑一声,笑声过后,她整个面容便似扭曲了一般,“那个小贱种?你竟是让一个小贱种赢了你......给我跪下!”
林熙毓缓缓屈膝下跪,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戚氏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哪里做错了?”
“女儿,是女儿棋艺不精,才会输给那么一个乡野粗人。”林熙毓抽抽噎噎道,“女儿错了,女儿往后一定努力精进棋艺,不给母亲丢脸......”
“给我丢脸!”戚氏喝道,“我说过多少次,你是林府的姑娘,你若做得不好,丢的便是你父亲的脸,你倒好,如今竟还输在了那个小贱人手上,只会让你父亲更失望。”
林熙毓咬着下唇,努力想要止住眼泪。
她知道,戚氏培养她,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得到外人的承认,更是为了得到林尧的承认。自打戚氏嫁进林家,就几乎没得到过林尧的宠爱,于是便将她膝下的两个孩子,当成工具,倾尽全力培养,只希望能以此来获得林尧的注意。
“女儿知道了......”
见林熙毓这般瑟瑟的模样,戚氏软下语气,在她耳畔道:“毓儿,不是母亲逼你,只是你既是你父亲的女儿,便该做到最好,至少不能教那人小贱种比了去,你说是不是?”
“母亲说得都对,毓儿一定会更努力的。”林熙毓木然地点点头,想起陶渺,眸中又添了几分恨意。
那厢,赢了棋赛的陶渺神清气爽地睡了个好觉,翌日醒来,又被林老夫人派人给请去了。
林老夫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眯着眼狐疑地看了她半晌,似乎始终不敢相信,陶渺这样的人居然能够赢了林熙毓。
她问陶渺是在哪里学的棋,又问她既然那日京郊桃林的人是她,为何要瞒着。
陶渺只答围棋是在小别村时同一个厉害的教书先生学的,至于京郊桃林那事儿,她并不知同她下棋的人就是沈笺。
这些事儿林老夫人到底没办法去求证,也没这个闲心,便也算是糊弄过去了。
棋赛过后的没几日,门房送来个帖子,正是闻朗邀陶渺去游览京城的灯会。
自打来到京城之后,陶渺多数时候都呆在林府,一听到灯会的事儿,便不免有些心痒痒,从前在小别村时,孙玖娘也曾带她去过几回镇上的灯会,陶渺始终记得那种灯火璀璨的美,想必京城的灯会会更加繁华吧。
灯会那日,陶渺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走出沁园时,却是与前来寻她的林熙妍撞了个正着。
“三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林熙妍昂着那张可爱的小脸问她。
陶渺半蹲下身,平视着她,“姐姐要去外头逛逛灯会。”
“灯会?”林熙妍眼前一亮,她嘟着小嘴,拉着陶渺的衣角撒娇,“三姐姐,妍儿也想跟着一起去,可以吗?”
陶渺犹豫了一瞬,“可是,你问过你......娘亲了吗?你得征得娘亲的同意姐姐才能带你去。”
“真的!只要娘亲同意你就带妍儿去吗?妍儿这就去问娘亲。”林熙妍兴高采烈地跑回自己的院子,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身后多了个婢女。
“娘亲答应了,说只要我带着碧儿就行。”林熙毓扯着陶渺往外拉,“我们快走吧。”
安国公府派来的马车已等在了侧门,闻朗正在马车旁等她,陶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林熙妍要与他们同行,闻朗只道并不介意。
他先是将林熙妍抱上了马车,其后又扶着陶渺上去,甫一掀帘,陶渺愣住了。
她并未料到马车中还有旁人。
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灵动,笑意盈盈的女子,陶渺正要施礼,却是被她抬手拦住了。
九公主顾菀最是不喜这些虚礼,“本宫是微服出宫,既在宫外便不必多礼了。”
“是,可九公主怎么......”
陶渺还未说完,闻朗也已钻进了车厢,顾菀指着闻朗道:“喏,就是这家伙,将本宫从宫中请出来,说要来游览什么灯会,还特意来了林家,本宫原本以为她请的是熙毓姐姐,没曾想居然是你。”
顾菀心直口快的性子陶渺上回便领教过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让九公主失望了。”
“没什么好失望的。”顾菀挥挥手,倏然笑着坐到她身侧,冲她俏皮地眨眨眼,“哎,本宫听说,沈笺那家伙一直在寻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在御花园的那场棋赛上赢了熙毓姐姐,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