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星弯唇笑笑。
六姑娘当真是开心极了:“我一定会珍惜祝姑娘你这份恩情。如今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倒能全身心投入到算帐中去。”
祝星颔首:“这样很好。”
六姑娘脸上顿时又浮现上些淡淡愁绪:“只是与家中断亲,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我没有伤心难过,反倒觉得是种解脱。尤其是拿到这一纸文书的时候,我心中更多是庆幸。我这么想是不是很是不孝啊,祝姑娘。”
祝星浅浅笑:“不会,是张家对不住你,你才会以离开张家而感到快乐。我同样与祝家断亲,心中也是轻松无比。多少人一辈子受所为骨肉亲情所累,永远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我们这样能脱身的,反而是幸运。”
六姑娘反复品味她这番话,一双眸渐渐清明:“正是,该欢喜才对。我就是开心自己脱离张家,有什么错?多谢祝姑娘你为我指点迷津。”她欢喜地起身,朝着祝星行了一礼。
六姑娘想清楚事情,心态大变,人的气质同样脱胎换骨地转变。她这下当真再没有之前的忸怩矫饰,十分飒沓爽利。
祝星瞧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戳了戳猫头。
六姑娘看得开,可有人未必看得开。
张家人自以为六姑娘是娇养的花朵,离开精心的灌溉便无法成活,殊不知她是坚韧的芦苇,哪怕风吹雨打依旧能向上生长。
这样也好,她将六姑娘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不怕张太宰不上钩。
对付了李家怎么够呢?
张家才是李家背后的推手。
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入睡,祝星搓了搓黑猫,把猫放在枕边叫他安然入睡,自己则取了书来看。
“星星!”宗豫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房中,半分没有吓人的自觉。他穿的是深沉而华贵的黑色长衫,腰带上缀着的翠玉成色上佳,整个人自内向外显示出“我很有钱”的气质。
他轻而易举地避过暗卫与府上护卫,做梁上君子做得很理直气壮,甚至到祝星这个正主面前炫耀。
他同样有些不自然。他赶时间过来,这身衣服是在靖王府上他那些衣服中随意拿来换的,因而很不低调。
祝星上下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今连正门也不走了。”
宗豫揉揉鼻子:“特殊期间,便宜行事,姑娘莫怪。”
祝星望着他,直将他看得不好意思抬头。
“来做什么?”她翘起唇角问道,“不是说最近不便出门行动。”
“想见你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些让人脸红心跳之语。
祝星倒没有害羞,他反倒将自己先给说害羞了,实在是很奇怪。
祝星抿唇一笑。
宗豫很轻车熟路地到她身边坐下,距离刚好,不远不近,既不会让人觉得生疏,也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他以人形态面对真人祝星时,才能体会到旁人,譬如六姑娘下午在祝星院外摇摆踱步的心情。
面对祝星,实在是很难开口说些什么,只会想静默而长久地待在她身边,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只要和她挨着就好。
“星星。“宗豫幽幽开口,“我有许许多多话想同你说,然而如今却并不是最佳时机告诉你许多。”
祝星不疾不徐:“那便等到最佳时机再开口就是。”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宗豫看着她笑,“可是今日我发现我并没有那样沉着冷静,我已经忍不住想告诉你一切。你太聪慧,我细微的反应都能被你捕捉察觉,总有一日你会自己知道事情的全貌。但与其让你自己一点点拼凑,不如让我来亲口告诉你。”他指的是他做猫时面对谢将军表现出异样而被她察觉的事。
祝星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身份你知道……”宗豫起了个头,便要当场同她讲起往事。
祝星突然打断:“等等。”
宗豫一脸迷茫,还要等什么,便见祝星优雅起身到大门处。她向外瞧瞧,确定四下无人,才将一扇扇门窗关好,保证隔墙无耳后才重新回到他身边坐下。
“可以说了。”她严肃开口。
宗豫被她认真谨慎的模样萌到心肝颤,终于犹豫再三,颤颤巍巍开口:“星星,你好可爱!”
祝星等他开口说正事,不料却得到一句夸奖,当即变了脸色。
第256章 我来送你
夏去秋来。
“姑娘, 最近将军府那里送了好多礼物过来,今日又送了一大箱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青椒说的将军府自然不是谢将军,而是霍骁霍小将军。
近来霍骁送了许许多多东西过来, 大有要把她这宅子填满的架势。
祝星制止几次也不见他消停,便任他发疯,等着日后再将东西还给他。
她最近倒无暇顾及霍骁, 因为上次宗豫的坦白。
他一时脑热,将一切交代得事无巨细, 包括他的心意。
彼时他身披斜阳,霁月光风, 望着她的目光专注,眼睫如鸦羽般黑翘而长。
“或许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候, 但是你太聪慧,我怕我越瞒你, 你反而会胡思乱想。”他目光缱绻,温柔地对她道。
“我不会胡思乱想。”祝星自信笃定, “我的想法都是对的。”
宗豫失笑:“你是对的,但我还是要向你坦白一切,我不希望自己有事情瞒着你。”
祝星正色:“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秘密。”毕竟她也有大约一辈子不会说出来的秘密, 所以她不会强求宗豫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不算秘密。”宗豫笑笑。
他便向她细细道来当年之事。
皇权背后的黑暗被毫不留情的揭开。
先皇与先皇后一夜之间双双得了怪病离世, 宗豫身为太子,被暂管朝政的睿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以保护之名,由当时的御医陈响诊脉,被诊出怪病。
太子病重, 无法继位为君。
先皇与先皇后子嗣稀薄,唯有太子一位继承人。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此时西北有胡族强敌环伺。
睿王在危急之中“被迫”上位,但仍许下重诺,待太子,如今的靖王宗豫成年,等他病愈,便要将皇位物归原主。
只不过他这一坐便坐了十年皇位,倒再不见归还皇位的意思。
而宗豫这位原先在百官心目中最为合格的继承人,也在这十年养病期间渐渐淡出朝臣们的视野。
一切都很风平浪静。
如果没有宗豫的话。
但宗豫的存在显然是一个威胁当今皇权正统的隐患,如今周国已经平稳运行了十年,眼下天时地利人和,全部不站在宗豫这边。
当年事情蹊跷,宗豫不明白父母为何双双得了急病离世,却明白他这位惺惺作态的好皇叔对他是好是坏。
由此他便知道当年他父母的死自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年不是没有朝臣质疑,但他皇叔却很大度的容人验尸,确实是发急病身亡。
所以他皇叔再可疑,但没有证据,便是清白的。
而宗豫要在十年后查清当年之事,更是难如登天。
他若贸然行动,那便是师出无名。
所以宗豫的境况很是艰难。
他要将一切向祝星言明,免得祝星在不知不觉时越卷越深。她何其无辜,不该和他一同犯险。索性为时未晚,她尚有脱身的机会。
“我心悦你,所以不能让你与我一般以身犯险。”宗豫脱口而出真心话,说完一张脸爆红。
他不敢听祝星的回应,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撒腿就跑。
他跑了。
跑了。
在那之后祝星便没再见着宗豫本人,倒是黑猫常常伴在她身侧。
黑猫常用心虚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偏偏她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淡定模样,叫黑猫愈加提心吊胆。
祝星实在是被宗豫表明心迹后立刻逃跑的行为气笑,懒得搭理他,打算晾他几日让他好好反省。
黑猫此时便在祝星身边踱步,完全没有素日里得宠被抱的优越。他颇为焦躁不安,知道自己当日的行为很有狗男人中“狗”这一字的气质。但他又不知如何弥补,因而很是为难。
青椒低头点着箱子中的玩意儿,神情颇为古怪。
要说,这霍小将军也是当真不懂女子心思,送来的都是些冷硬的材料。哪有女子会喜欢这样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东西。
“姑娘。”青椒一顿,“有张帖子。”
她说着转身将帖子呈予祝星,一面不忘抱怨:“这霍小将军也真是的,竟然将帖子放在箱子里,若是不加以收点,谁知道他递了帖子来。还有,这帖子也太简陋了些。”
祝星接过帖子,余光瞥见黑猫脖子伸得颀长,似乎想尽力看清信纸上写的什么。
她微微一笑,将纸展开。
信纸上的字写得着实平平,且信是未写完的,一看便不是要送出的模样,倒像是作者无意间落在箱子里的。
不过信纸上的内容倒让她目光一深,若有所思。
黑猫看她发愣,不免讨好地扒上她的裙摆,试图打探消息。
祝星展眉,将信纸叠好收起,垂眸瞥了眼地上的黑猫,似笑非笑地开口:“霍骁在信上说,他要走了。”
黑猫一顿。
青椒惊讶:“走了?他要去哪?”
祝星抿嘴一笑:“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
青椒点点头,似有所悟:“也对,咱们当时是在半路上遇着霍小将军的。听说他是西北霍大将军的儿子,他应当是要回西北的。”
祝星点点头:“不错。”
青椒睁大眼:“他这封信是想让姑娘去送他么?”
祝星应声:“嗯。”
黑猫便更加焦躁起来,不住地看向祝星。
偏偏祝星不赏他一眼,叫他只能干着急。
青椒倒是帮他将话问完:“姑娘要去送他么?”
祝星点点头:“朋友远行,送一送吧。”
“那我去准备礼物!”青椒对送人礼物一事非常热衷,兴奋地过去找礼物去了。
宗豫又用爪子碰了碰她裙摆。
祝星望他一眼:“怎么?”
不怎么,宗豫心说,反正霍骁是要离开的,他一点也不担心!
与其担心笨嘴拙舌的霍骁,他还不如提防着卫湛。
……
霍骁与卫湛对坐,二人围着炉子,炉上挂着锅子,锅中高汤滚滚,煮着切好的肉片。
卫湛一手扶袖,一手执筷,在汤中捞起一片肉片到面前小碟中,蘸了蘸料送到口中:“这吃法当真是一绝!你倒是在西北学了好东西。”
“不是从西北学的。”霍骁额头上沁出些汗珠,唇上带笑,“是行路时从祝姑娘那里学的。”
卫湛一顿,叹口气道:“你便这么离去,当真是不打算告诉祝姑娘,与她辞行了?”
霍骁点点头,不言不语。
“哎,你真是倔。”卫湛不赞成地摇摇头,“明明那样喜欢祝姑娘,偏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肯回来看她。”
霍骁哼了一声:“以她如今在京中的名头,有哪个配得上她的?我虽被人叫上一声‘霍小将军’,却是徒有虚名。论起来我如今却是也配不上她的。只有在外建功立业,有朝一日配得上她了,我再回宫中寻她。”
卫湛惭愧:“你这样一说,我倒也不好意思继续游手好闲下去。”
霍骁瞥他:“你少缠着她,干自己的正事去。”
“你既然这么担心,不若莫要走了。”卫湛笑嘻嘻的,出言留他。
“西北马上要开战,此时正是缺人的时候,我岂能在京中养尊处优无所事事?西北我是定要去的。”霍骁正色。
“那你连让她送一送也不让,对你自己何其残忍。”卫湛轻叹。
“我怕见了她,我便舍不得走了。”霍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答道。
“这话你何不说与祝姑娘听?”卫湛顿了顿道。
“不说。”霍骁固执极了,“待我功成名就,自会回来向她表明心迹。如今还不是时候。”
卫湛点点头:“我不如你。”
霍骁难得露出个笑来。
二人碰杯,这便是霍骁临行前二人一同用的最后一顿饭。
……
霍骁来时低调,走的也低调。
他带着四人来,便也只带着四人离去。
不过走时他需向皇上汇报,因而临行时京中城门前站了不少禁卫军送行。
高如云霄的城墙下站着十数人,城大人小,倒显得人如蝼蚁般渺小。
虽是初秋,潇潇秋风飒飒,天地间已经渐渐起了寒意。
为了多行路,此时天方明,红日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叫人直视亦不觉得刺目。
“霍小将军,自这里去西北一路艰难,一路顺风。”禁卫军首领看着霍骁真诚道。
这位禁卫军首领便是当日在巨鹿同江凭护送赵显回京的那位,他与霍骁因巨鹿之事倒算是有些缘分。
一回京他便顺理成章地被升为禁卫军统领,在京兆尹手下做事。
“承你吉言。”霍骁回头看了眼城门大敞,依稀开始有了人气的京中城,又见太阳渐渐升起,终于下定决心,“走了。”
瘦猴等人又看了眼京中城门楼上牌匾,纷纷叹了口气,自知这世上是没有奇迹的,只是心中替少将军觉得可惜。
若是祝姑娘能来便好了。
一行人策马在官道上疾驰,带动滚滚烟尘,向远方去了。
京外十里官道上,横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外是十数名护卫。
护卫们所穿皆一致,骑好马,配宝刀,气势汹汹,叫人惊叹。
霍骁一行人向着这里来,警惕勒马,待看清这些护卫们的衣装形制后,他吁马停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