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事。”少女的嗓音轻柔婉转,夸奖守门的护卫, “做得很好。”
听得进话,是好事。肯求教, 也是好事。
自宅门而入,穿过垂花门, 便到了二进院,院子的另一端就是正堂。
正堂大门敞开, 几人刚近门就看到薛县令和王主簿在客座上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 捧着茶杯低头喝茶。
二人面前站着个穿护卫服的男人。
看样子压力来源于此,毕竟房间内也没有第四个人。
护卫一头微卷长发乱糟糟地高束在头顶,肩宽腰窄, 双腿修长,诡异地有些乱七八糟的赏心悦目感。
不看脸的前提下。
祝星认出, 那是霍骁。
薛县令和王主簿刚刚抬起些头,霍骁便抬起提着茶壶的右手,往二人茶杯中添茶。
两位大人苦着脸, 继续闷头喝茶。
终于到了门外,薛县令和王主簿看见戴了幂篱的祝星就像看见了救星,齐齐将茶杯一放站起身冲门抱拳:“祝姑娘。”
祝星单手摘下幂篱, 随手交给身后的花椒,而后施礼:“见过二位大人,大人请坐。”
二人长出一口气,缓缓坐下。
霍骁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便紧绷起来,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充满力量。
少女自门外向他走去,踏着耀眼日光,一步步都踩在了他心上。
她在距他还有一步之遥时轻声道谢:“多谢你帮我待客。”
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垂眸就能看到她羽扇一般的长睫。
霍骁紧握着茶壶,可怜的壶柄都要被他握碎了去。他声音冷冷:“没什么,我先下去了。”真就快步出门,把壶也顺走了。
“不好意思,让您二位久等了。”祝星在主座上安然坐好,向二人礼貌性的致歉。
二人造访前并不曾事先递过拜帖,真算起来失礼的是他们。
“是我等登门突然。”薛县令轻咳掩去尴尬。
祝星微笑,不曾开口发问。她是主人,主动权在她手上,该急的不是她。
这时候谁先开口便不稳重,就落了下风,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终于王主簿憋不住先道:“祝姑娘,您府上的护卫着实一流,像把开了封的刀!”那护卫手上的人命绝对不止一条。
不过想到这祝姑娘是江大人都指明照顾之人,有这样的护卫倒也不奇怪。
他身上杀伐的气息太浓,二人不得不喝茶掩饰紧张。偏偏那护卫又如同愣头青一般不会看人眼色,但凡他们喝完了便会立刻添茶。
一来二去,两个人喝了一肚子的茶。不像做客,倒像是坐牢。
还好祝星回来得及时,他们实在喝不下了。
青椒奉上茶点,又沏了壶新茶来,静静立在祝星身后。
祝星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茶盏,目光在白瓷的茶杯上掠过,带着少女该有的天真与稚嫩道:“我的护卫都是保护我的,确实很厉害。”
薛县令和王主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见她一副全然不好奇他们目的的纯净模样,都有些郁郁。
她不发问,他们若主动张口,便落了下风。
但看少女年纪甚小单纯懵懂的模样,他们又觉得她不是刻意晾着他们,应该只是不懂人情世故,于是便想着怎么先开这个口。
可是祝星就是故意的。
“祝姑娘……”薛县令思索再三终于张嘴。
祝星抬眸:“大人请讲。”
“上次你要采买东西,从我这里借了个向导。”凡有些地位的人物说话时总要先来个引子,并不会直接提及事情。好听些是委婉,难听些么,还是不急。
真急了就知道什么叫一语中的。
祝星好脾气地跟着打太极:“是呢,多亏那位向导,采买之事很是顺利,在此便谢过您了。”
薛县令一噎,他不是来讨要致谢的。缓了口气,他道:“那日他回来后听他说你们买了许多冬日所用之物。”
“不错。”祝星真诚地看着下首二人,实际上早已跑神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来后赵衙役觉得这事很不寻常,便当趣事说与了我等听。”薛县令先替赵衙役解释,“还说您管家提到明日天便会骤然冷下,犹如寒冬。此事非同小可,与天下苍生都有干系,是以我等前来问一问姑娘,此话当真?”
终于说到正题。
祝星柔弱地睁大了眼,像是被他们话中的严重性吓到,白皙的脸更加苍白了些,看上去楚楚可怜。
二人一惭,这场景倒像极了他们欺负小姑娘,心中对祝星的愧疚猛然上升。
王主簿怜惜心起,放和缓道:“天气骤冷,百姓却不知,若真如此,待一冷,不少人都要直接冻死。大人此次前来问你也是想确定一番,是真的,提前布告一番,也能少些伤亡。”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祝星心中觉得无趣,还很敬业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真挚神色,听完后眼圈红红。
薛县令和王主簿更觉祝星善良,他们一把年纪为了从祝星口中听句实话而用言语手段,实在不光彩。
“是真的。”祝星为了让自己的人设在他们心中立稳也很不容易,与他们虚与委蛇这么久。
得了答案,两人相望,心头更沉。
“祝姑娘可有何能证明?”薛县令艰难道。
祝星眼睫微垂,沉默片刻,最终道:“不怕二位大人不信,我……实际上是上古大巫祝融的弟子。”
什么东西?!
薛县令和王主簿微微张嘴,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向着玄幻的方向发展。
祝星神伤地向二人讲述了一番她改动过的身世,突出了自己的悲惨,神化了并不存在的祝融。
真假参半最是唬人,乍一听完完全全是老百姓最爱听的那种痴傻孤女被大巫点化从此脱胎换骨的酸爽情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被祝融点化,有了看天的能力,算到了将要转冷?”王主簿已经失语,满脑子的浆糊。还是薛县令镇定些,虽然头也大了一圈,还是勉强能跟着祝星要他跟着的思路走。
少女羞涩一笑,点了点头,一面漫不经心地不愧是稍大一点的官,就是比手下的接受能力要强一些。
“嘶——”薛县令倒抽一口冷气,凉得牙疼,“祝姑娘,你所言太过玄奇,恕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人之常情。”祝星微笑,除了漂亮一些,完全就是个娇弱的贵女。
谁会相信这样一个贵女能够窥测天机。
“选择权在您手上。”少女笑眼弯弯。
“什么?”薛县令晕晕乎乎不解其意,下意识便发问。
“天冷不冷,天说了算。”祝星纤细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天,又微笑道,“告知与不告知,您说了算。”
薛县令头脑一下子清醒,浑身上下瞬间满是冷汗,愕然地望着少女。
他如遭雷击,一阵冷一阵热。
是啊。布告与不布告,是他说了算。
所以,在这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一个小姑娘,本末倒置了。
他本意是为百姓好,在得知明日极有可能变冷后,该去逐户告知,而非在此信与不信。如此一来,真变冷了,正好到位。若是不冷,也不过是一场虚惊。
“我知道了。”薛县令起身,朝着祝星长揖,“多谢姑娘指点。”
王主簿云里雾里,跟着起身下拜。
祝星摇头:“是大人爱民如子。”
“我这就去广贴告示,再派官差挨家挨户通知明日天要骤冷之事,好让百姓做好准备。”薛县令慷慨陈词。
祝星意味不明:“薛大人,很爱护百姓。”
薛县令以为祝星是在夸他,连称不敢。
“但大人不懂百姓。”青椒听姑娘这么说,不由得为姑娘捏一把汗。
薛县令迟疑地望着祝星:“还请姑娘赐教。”此时他完全顺着祝星的话走,对她听之任之。她的谈吐已经获得了他的信任。
若非祝融的弟子,谁又能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
可惜宗豫不在。
宗豫如果在,一定会同情地看着他。
又一个被祝星忽悠了的可怜人。
祝星朱唇微启:“民智未开。”
薛县令好像悟到了什么,又不甚清楚,只盼着祝星能多说两句点醒他,求知若渴地望着她。
祝星放下茶盏,坐正,带笑看着下方站立的薛县令,檀口微张:“民智未开,行事不能靠民众自觉。您该做的不是通知,而是命令。”
少女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薛县令耳中却让他振聋发聩!
是命令,不知通知!
祝副管家笑呵呵的,这话姑娘在黑云村吩咐他统领黑云村村民对抗黑云寨时便对他说过。
……
幽州。
“大人,您的命令已经传达至各县,各县已做出相应反应。”
祝星的叔父,原先的祝县令,如今的祝太守长出口气:“辛苦了。”
“大人,若明日天并未转冷,您在幽州的声望,便彻底毁了。”这位祝太守新官上任,还是下方调任上来的,幽州各县本就不服他。
各县本就觉得他这道让人防寒的命令荒唐,不少人是为了看他笑话才勉强服从。
如果明天不冷,这位新上任的太守怕是会被下属各县群起弹劾。
而祝太守却很自信地笑笑:“明日,一定会冷。”
他无比相信自己那位神仙侄女。
她说会冷,就一定会冷。
第63章 求姑娘教我应对之法
夜半三更, 凄风冷雨,淅淅沥沥。
更漏点滴,金炉焚香。
烟雾缭绕中, 睡着时也依旧优雅的少女安静地平躺着,单薄的白色中衣紧贴在她身上,更显她肌莹骨润。
她阖着双目, 在寒月的微光下依稀可辨她琼鼻高挺,唇色丹晖, 双颊如玉。
只是脸上没了笑意,少女五官的清冷便显露出来了。冷得宛若孤轮皎月, 对影成双。
黑猫伏在她枕边,警惕地为她守夜。自他变成猫的每一夜他几乎都这样无声地守在她床前, 是最尽职尽责的护卫。
他金灿灿的眸一眨一眨,静静地望着少女姣好的侧颜, 胡思乱想着她又对了。
天一亮,天地间一定冷的仿佛寒冬腊月。
届时她会被薛县令奉若神明。
与祝星在一起许久, 宗豫看不透她要什么。她行事不高调,也没有刻意低调。她有恩之人大多身份显贵,但对平民百姓, 也是一般的菩萨心肠。
若不是清楚她真实的性子,他也会和她身边的人那样, 以为她是仙女在世,救苦救难。
人人皆爱她,而她也值得。
外面的雨势更急, 呜呜的风声唱起。
宗豫瞥了一眼窗外,生怕风声将她吵醒。还好她睡得熟,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未动。他慢慢地松了口气, 继续蛰伏在黑夜之中,做她最忠实的骑士,任外界雨打风吹。
济北之中,未睡的不止宗豫。
县令府上薛县令今日秉烛夜读,未与夫人同睡一间,自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看书。他已换上冬日长袍,天刚黑时坐在房中他热得有些烧心,不知什么时候便也觉得正是适宜。
在他的命令之下阖府上下所有人都换上冬装,各处按冬日安排,夫人那里甚至生了银丝炭取暖。
临睡生炭火前夫人还再三感叹此举浪费。
薛县令进书房时刻意未曾将窗户关严,雨一下寒气便像粘腻的蛛丝一般缠在人身上,又冷又湿。
“咳咳,将窗户关好。”薛县令冷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吩咐小厮。
守夜的小厮忙去关了窗,搓着冰冷的手回来,不由说闲话:“大人,外面果然甚冷,您让我等关下窗户,我的手都要冻掉了。虽下的是雨不是雪,但我觉得比冬日还要冷上几分。您果然神机妙算。”
薛县令想过天冷,但没想到天会如此之冷。
天冷不要紧,要紧的是伴随冷雨,这样就要命了。
一瞬间他想到地里的庄稼,周围的村庄中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只怕要遭。
今年不过刚开春,就如此不太平。
……
幽州各县。
不少县的县令都难以入睡,等着鸡唱三声后天下依旧是老样子,好看那位新上任太守的笑话。
新上任的太守是踩着几个广阳上游的县拿的政绩上的位,相比于京官远调,本地官直升更引人嫉妒。
祝太守刚上任期间便有各官暗中给他使绊子,但都被他一一化解。
众县令拿他无法,不情不愿地在他手下做事。
难得那位谨慎行事的太守向各县传达命令,还是一个离谱的命令。
各县明日起会下雨骤冷,做好防寒准备。
今日还未过完,谁能知道明日之事?不少人都觉得那太守脑子坏了,如此荒谬滑稽。
他们正愁没有攻讦他之处,他这就送上门来。
一州之长危言耸听,已经足矣。
他们等啊等,还未等到天光骤亮,却等来了连绵冷雨。
不少人已经开始畏惧,一个能预料天意的上司知道他们的不服,会如何对待他们?
他们恨不得立刻乘车去太守府向祝太守低头认错,痛陈忠心。
但更多县令陷入恐慌。
当时命令传下来时他们都未曾相信,直接当笑话来看,因此祝太守的做好防寒准备,他们是半点没做。
可想而知他们治下百姓会死伤多少。
到时候保不住乌纱的是他们,因为祝太守的命令已下,是他们没有遵从。
这祝太守!
……
蓑衣斗笠,一筐筐白石上加了盖子自后门缓缓被运入祝府。
“多谢您。”雨水顺着祝副管家的蓑衣向下流去,他看着对面同样披蓑衣戴斗笠的普通长相的男子笑道,“请进来一坐,姑娘想要亲自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