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沉默地拿了面纱来为祝星戴上,一行人往楼下去。
他们计划中并不会在薛郡待太久, 如今却有些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无论怎样变化,一切都在姑娘掌控中罢了。
孙县令并未穿官服, 布衣束发,和街上那些中年书生并无二致。他的衣裳看似布料低调, 但细看却有一层光华隐约莹于其上,原来墨绿色的衣裳上有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翠竹做底纹。
见祝星下楼, 孙县令眼中明显浮过一抹惊艳。
虽只能看见少女的眉眼,他却能判断出她容貌不俗, 而且年纪不大。
客栈一楼因为他的到来客人都被打发走了,大堂空空, 唯有客栈老板和伙计紧张地站在他身旁。
孙县令笑着对他们道:“哎,我今日只是来办私事,你们不要如此紧张。”
客栈老板笑着说是, 只是脸上的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祝星走完了最后一阶楼梯,孙县令站起相迎:“这位是……”明知故问。
“我家姑娘姓祝。”青椒难得脸上不带笑, 冷冷望着他,很有气势。
“祝姑娘。”孙县令温和一笑打了招呼,刚要请她坐下, 便见少女直接落座,指了指他身边的凳子。
“孙大人,请坐。”祝星垂眸, 长睫掩去眼底神色,让人琢磨不透。
孙县令被她抢了先机去,面色不变,诚恳道:“祝姑娘,此次前来,我是与你道歉的。”
祝星抬眼,柔柔一笑:“大人说笑了。”
孙县令正色:“我不曾玩笑。养不教,父之过。孙焕如此顽劣,是我之过,我替孙焕,向祝姑娘你道歉了。”
他说着站起,向着祝星长揖,已经展示出了足够的敬意。
祝星素手摆弄着桌上的茶盏,安然受了他这一礼,而后亲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孙县令,而后才看向孙县令道:“您不该向我道歉,您冤枉的是他二人。”
孙县令只是被她望了一眼,顿觉得心跳加速。不是心动而是心虚。她这一眼如熹微破晓,直指人心。被她这样一望,他觉得自己如同什么也没穿一般,赤条条的。
孙县令僵了一下,看向祝副管家与霍骁:“抱歉,二位,是我之过。”
祝副管家和霍骁抿唇不语。
祝星笑笑:“只要您诚心诚意,这事就过去了。我不喜欢与人交恶,更何况是像您这样的清官。请坐吧。”
孙县令不知不觉被她牵引,从善如流地坐下,还没发现任何不对。
“请用茶。”祝星纤指一点茶杯,无比温柔,让人下意识便放松了警惕心。
孙县令双手一左一右持杯:“多谢姑娘赠茶。”而后一饮而尽。
见他将茶饮下,祝星笑容更炙了些,眼儿弯弯如弦月。
“你饮了我的茶,此事就揭过,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打扰就是。”祝星语气轻飘飘的,说出的话也温和。
然而孙县令却道:“唉,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既然认识了,这也是一段缘分呐。而且我道了歉,焕儿还不曾向几位致歉。”他话里话外皆在暗示让祝星他们去孙府。
祝星只当不知,摇晃着手中杯,手比瓷还要光泽莹润。她摇摇头:“孙公子此时只怕不便行动,还是不要让他多动了。我不会在薛郡久留,也无需他亲自登门拜访。”
孙县令一噎,脱口反驳:“非也。”
祝星一双眼中是直白的疑惑。
孙县令和颜悦色:“祝姑娘误会了,今夜孙某在府上设宴,届时焕儿会亲自向诸位赔罪。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祝星沉吟,不语。
孙县令来时还成竹在胸,这时候一颗心忽上忽下,悬将起来。这是他好久都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他失去了掌控权,烦躁起来。
“祝姑娘不必担心,我并无恶意。你若担心,可多带些护卫来。”孙县令迟迟等不到回应,沉不住气道,脸上没忘带着笑。
“既然孙大人如此盛情相邀,去也无妨。”祝星柔柔看人一眼,“只是我身子一贯不好,恐扫了您的兴。”
孙县令接话:“祝姑娘是宾客,自然一切按你的喜好来,不会唐突姑娘。”祝星如此,他对祝星的贵女身份更加确信不疑,也更不敢小瞧于她。
祝星笑笑:“那便却之不恭了。”
孙县令笑容真诚许多:“祝姑娘客气。”
又寒暄几句,孙县令提出辞行:“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回县衙了,祝姑娘多海涵。”
祝星微笑:“您自便。”
孙县令起身,忽然发问:“祝姑娘姓祝,可是与幽州刺史祝大人有何关系?”他锐利地逼视着祝星,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破绽。
祝星无辜而迷茫地抬起眼问:“什么幽州刺史祝大人?”
孙县令松了口气,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没什么,最近幽州新上任了一位刺史大人和祝姑娘同姓,我以为您二者有旧。”他们干的这些事最惧刺史,若祝星与祝刺史有什么关系,他们要立刻毁灭一切证据。
“并不认识。”祝星温顺地摇摇头。
“我只是随口一问,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方才的试探突如其来,祝星这样的反应他可以确定祝星与那位祝太守无关,但他一时之下也想不起还有哪些名门祝家,因此对祝星更忌惮了些。
孙县令离开,祝星顺手将他茶碗中的茶倾在地上。
“姑娘,这人好生狡诈阴险,竟然诈咱们的身份!”青椒愤愤不平,也看出来了刚刚孙县令的打算。
祝星看着自己茶盏中的碧色茶水一笑:“无妨,跳梁小丑罢了。”
“咱们今儿晚上果真要去孙家么?我总觉得他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青椒挠了挠头发表意见。
祝星笑:“不怕。实际上我本遣人进孙府逛一逛,有了沈元宝这个人证,咱们可以掌握许多物证。只是刚想此事孙县令就邀我入府做客,上天未免太巧了些。”
“您是老天的亲女儿,您想要的老天都会为您安排啊!”青椒一脸顺理成章。
非但她如此,身后三人也露出如此表情。
“姑娘,若需寻物,我可代劳。”霍骁一开口就是老工具人了。
祝星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将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背靠桌子慢吞吞地开口:“不可,孙焕要对你道歉,你若不去太显眼了。”
花椒得意地瞥他一眼,冷淡又窃喜:“姑娘有我就够了。”
祝星笑眯眯地摇头:“也不可,你在公堂之上太过显眼,若不在,他们也难免心生疑窦。”
花椒顿时如霜打的茄子。
“我自有人选。”祝星笑吟吟的。
祝副管家房间的窗上系了红丝绦。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房中,待看清楚房间正中央坐着的乌发少女,转身就要离去。
花椒面瘫着脸一跃拦住他,黑影欲逃,被她以强硬动作拦下。
男人背对着祝星,脸却正对着花椒,瞬息之间他演绎了悲伤、求饶、无奈最后成了“你没义气”四个大字。
相比之下花椒神情变都未变,显得格外稳重。
对不起,她现在是姑娘的人!
“零七是吧,久仰大名。”零七听见身后的少女赞道,整个人一麻。
他之所以只与祝副管家交流便是因为祝星太过聪明。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让祝星觉察到了什么,尤其是主子的身份,那是万万不能暴露的。
零七尴尬地扭过头,看着年纪比他小上许多的少女,很是局促。
万一等会儿她问起他他背后之人是谁,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坐吧,是我让祝叔如此做的,因为我对你好奇,希望你不要生祝叔还有花椒的气。”她最后这个“花椒”加的不可说是不微妙,可惜花椒和零七一个都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
零七摸了摸鼻子,上前几步。既然已经被抓住,他也没必要再躲闪。只恨他自己一时掉以轻心,没想到祝星会搞个突然袭击!
“零七不敢。”零七不知该以怎样的面貌面对祝星,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极不确定。说祝星是他的主子吧,他又有正儿八经的主子。但是他又听祝星的差使,帮她做了不少事。思前想后,零七决定将祝星当作他的半个主子。
祝星十指交叠微微前倾,人看着柔弱,姿势却侵略性十足。她笑笑:“你帮了我许多,我想认识认识你。”
零七脸有些热,当即推辞:“只是一些微小的作用。”
“不必自谦。如今见了你,也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祝星一笑,“我要问问你……”
零七心说来了,整个人紧绷起来。
“你对我可是绝对忠心?”祝星没戴面纱,容貌昳丽,微微偏头,眉眼带笑。
零七的脸更热,好在他们暗卫经受过专业训练,并没有暴露情绪。他单膝跪地表忠心:“绝对忠心。”
“好,我相信你。”她轻而易举说了“相信”二字。
零七握了握拳。
“现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人帮我去做。”祝星话只说一半,却已经足矣。
“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零七抱拳领命。
祝星心情不错,她要用的人自己看过一眼才能更安心。今日见了零七,她确信京城有人送了一股对她完全善意的力量到她身边保护她。
但究竟会是什么人?
祝星虽好奇,却不曾去问,笑笑:“我心愿已了,剩下的事由祝叔交代于你。”太过急迫容易过犹不及,要一步步来。
“是。”
接着祝星就带着青椒和花椒出了房门。
零七发呆,没想到祝星真没问他幕后之人。
祝副管家戳了戳他:“我就说了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一直那么怕见她干嘛?今天见了可也是这么感觉?”
零七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你卖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帐。”
“卖给姑娘算哪门子卖?”祝副管家笑呵呵的,格外欠揍。
第82章 仙女……
夜幕微垂, 薛郡中依旧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模样,完全没有半分因为入夜而变得冷清。
马蹄哒哒,马车自人潮中穿行, 载着华灯烟火向着孙府去。
一路平稳至孙府,是孙躬亲自出来迎的。
祝星一下车时,就见除那几个挨了板子的孙县令及他一众家眷皆立于府外老实得如同鹌鹑一般候着。
孙县令换了件与上午不同的衣裳, 这次是真的朴实,而不是看上去低调, 实则华贵无比。
他身后的家眷穿着也十分朴实,衣服都浮了色, 一看便是旧衣。不过衣服洗得倒干净,因而并不会让人觉得简陋。
见祝星下来, 孙县令先礼,身后一群家眷跟着行礼。
祝星还礼, 而后孙县令做向导,引着祝星入内, 一面不忘为她介绍府上风光。
孙府的规模并不大,倒很符合孙县令在外的清名。行行停停,可见府上大多装饰都是自然花木, 雕梁画栋都古旧了,各处都传递出同样的信息, 孙县令很俭朴。
“让你见笑了,祝姑娘。”孙县令不好意思地笑笑,“府上粗陋, 招待不周,您多见谅。”
祝星戴着幂篱让人看不见神情,众人只听见她十分诚恳地道:“孙大人清正廉明, 我怎有嫌弃之理?”
众人一并快乐地笑了,仿佛孙县令真的是这样一个清官。
无论是青椒花椒,或是祝副管家与霍骁都在心中冷笑。
下午时分他们刚听了沈元宝讲孙府的故事。孙府若接外客,必人人伪装,穿旧戴旧。府上的一切财物都会被收起,刻意做出俭朴的模样,好为孙县令赢得清名。
知道内情后,众人再看孙府以及孙府人,都像是个偌大的笑话。倒难为姑娘,语气竟然如此恳切,连他们也要信了去。
筵席设在院中,对酒望月,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女席男席相对。女席前设了花鸟屏风做隔断遮挡,既保证了隐私,又保证了观景效果。各方桌上设烛台,院中又挂着许多灯笼,又有皎月清晖,因此并不显得昏暗。
孙县令坐于主座,双手轻拍。
端着菜肴的丫鬟鱼贯而入,也穿着旧衣,戴的绢花也发旧。
孙县令为了展示自己的清正廉洁实在有些过犹不及,上的菜色看起来可怜,虽然是一人一份的,但这样难见荤腥,恐怕拿去喂兔子兔子都不吃。
望着一桌翠绿,祝星沉思,孙躬这是故意的,是在虐待人的口腹之欲来报仇吧。
祝星跪坐在孙县令右手下一位,身边是孙县令的夫人,孙夫人。
孙夫人一瞧气度便是出身于名门世家。乌发高绾,饰以金银,广袖央央,披帛迢迢。她对着祝星努力端出一张笑颜来,但笑着笑着便扭曲了,眼中的恨意一个没藏好,就流露出来了。
祝星想了想孙公子孙焕如今可能的样子,原谅了她的怨毒。
可怜人罢了,明明不喜欢她还要强行对着她笑,倒是难为人了。
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受了四十杖,哪怕衙役放水了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治好了沈元宝的伤,能让他恢复如初。但孙公子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么想着,屏风之外,五个人被抬了上来。
五位公子也穿上了旧衣,趴坐在双人抬的藤屉春凳上模样好不狼狈。一日功夫显然没让他们的伤势好多少,他们个个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像是霜打的茄子。
由下人帮着他们各自落座完毕,上首的孙县令才发话:“焕儿他们冲撞了祝姑娘,又险些行了陷害之事,实在是犯了大错。今日请祝姑娘到府上,也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希望道歉后,咱们还是不要结仇得好。”
“来,咱们先用些酒菜,今日月色正好,也是天公作美!”孙县令率先动了筷子,下方才稀稀拉拉一个个地跟着用起饭菜。
但孙县令为了装穷,菜色过于简单,众人皆兴致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