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都要用饭了,怎么也不将幂篱摘下来?这东西垂着的纱如此长,岂不影响你?”孙夫人看上去是笑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她旧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刻意要看看祝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想也知道,这样一直戴着幂篱不肯摘下来的,怕不是脸上有恙,见不得人!
祝星越是不摘幂篱,孙夫人就越往这方面想,恨不得能强行将她的幂篱摘下,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个丑。
祝星仿佛不解其意,只笑着道:“无妨,戴着这个不影响我用饭。”
孙夫人更确定她不敢见人,有些急切:“摘下来吧,有屏风挡着,祝姑娘也不必怕不合于礼。难不成祝姑娘还是不曾在心中原谅我等,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么?”
孙县令高坐上方,似乎对下面发生的事充耳不闻,只顾着用菜喝酒。
祝星拿着筷子偏头望着孙夫人,眼中一闪而过一抹笑意:“怎会?不过是出门戴惯了。既然夫人想让我摘了这东西,我摘了便是。”
她自幂篱中伸出右手,将之摘下交予身后的花椒手中。
女席上一片抽气声。
少女哪里有半分难看!她若是难看,她们这一桌子的人都要找地缝钻进去,都无颜见人了!
孙夫人脸皮子不知被风吹的还是被气的,抽个不停。
“如此,孙夫人满意了么?”祝星虚弱地笑了笑,色如春晓之花,“我自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因此出门在外要时常戴着幂篱,一时怕受了惊吓,二也有防风之用。”
她这话一出,更是显得孙夫人咄咄逼人。
人家姑娘身子不好才戴着幂篱,偏偏孙夫人总是要人家摘了幂篱。一个当家主母如此,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
女席上诸人也在心中悄悄怨起了孙夫人。
在这坐着的要么是孙县令的妾室,要么是孙县令的女儿。她们今日本就穿得不好,容色暗淡了许多。
而祝星的幂篱一摘,一张脸将她们都艳压到了尘埃里去。和祝星相比,她们就像是萤火,而祝星就是天边的皎月。
皓月与萤火的差别。
在座的诸位本就十分在意容貌,被这么一比,都糟心极了。
孙夫人的指甲嵌入掌心,简直要当场发疯!
她自出生到现在哪里不是顺风顺水的?父亲疼她,她又嫁给了对她百依百顺的孙县令,在薛郡也是过着土皇帝一样的优渥生活。
偏偏就是这丫头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顺当!
上座的孙县令在祝星被孙夫人软硬相逼时不开口,在孙夫人要气急败坏时却适时开口:“能共赏如此明月,也是一种缘分。莫若让我们举杯共饮,共享此时。”
诸人纷纷举杯。
祝星也很给面子地举起杯子。
这菜色着实寒碜,祝星并没有动筷子的欲望。再一看孙府的几位家眷也是如此,可见为了俭朴的名声,孙府众人实在牺牲了太多太多。
勉强算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桌上的菜色依旧没怎么动过。
孙县令也是,菜没怎么吃,酒下肚不少,此时已然微醺。他望向屏风这边,再次道歉:“祝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我教子无方。”
祝星笑笑:“无妨,我已经不在意了,也请大人不必介怀。”
孙县令摇摇头:“不可。焕儿,你们来给祝姑娘道歉。”
祝星微笑,既没拒绝,也没同意。
他们爱折腾表演,就由着他们去吧。不需要她来帮零七制造什么混乱助他潜入,这边就自己混乱了。
五个人刚从凳子上下来,这时候又被抬了上去。
一番忙活之后,五个人都被折腾得够呛,被小厮们抬着往祝星面前去。
祝星隔着屏风看着一群人的影子,眼底染上一抹了然。
方到屏风前,五张凳子齐齐向下放。
变故陡生。
在凳子向下放时几个小厮忽然相互冲撞,你挤了我,我推了你,噼里啪啦的一阵,祝星面前的屏风被小厮们挤得倒了下来。
花椒眼疾手快,单手将屏风扶住。
然而只是晃动那一下,孙焕看到了屏风后绰约的身影以及尖尖的下巴。虽未曾窥见全貌,他仍旧一下子呆张着嘴,被那一眼引得心旌摇曳,怎么也无法忘怀。
孙县令面色一下变了,三两步从高坐上下来,斥道:“放肆!让你们跟祝姑娘道歉,怎么又生出这样的事端,真是……真是不争气!”
他又对着祝星连连道歉:“祝姑娘,是我御下不周,让你看笑话了,真是抱歉,抱歉,哎!”他一张脸露出苦大仇深的神情,像是这一切都是凑巧发生,他事先并不知情。
祝星坐在屏风后,慢条斯理地接过花椒手中的幂篱,有条不紊地戴上。
花椒对着祝星微微点头。
祝星当即直接站了起来:“罢了,孙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一顿饭总是要生出些岔子来,我用得着实不是很开怀。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出门在外太晚回去于礼不合,我这就告辞了。”
另一边霍骁和祝副管家一同站起,快步走到祝星身边。
祝副管家面色难看,但和他身边的霍骁一比已然算得上是慈眉善目了。
霍骁面沉如水,像是一尊杀神,要忍不住大开杀戒了。
就这些人还想唐突姑娘。
他心中戾气横生,若不是顾及着不给祝星惹麻烦加上祝星并不爱闻血腥味,他早要拔刀将这些没眼色的孙家人都砍了。
祝星一路向着孙府门去,孙家人不能也不敢阻拦。
孙县令怒瞪一眼孙夫人和孙公子追上,口中念念有词:“祝姑娘你听我解释。”
孙公子依旧一动不动。
孙夫人面上难看,还是担心儿子:“焕儿,你还好么?”
接着她就听到孙焕喃喃:“仙女……”
第83章 魔怔了
孙县令眼见着祝星到了马车前, 他还要再凑上去解释两句,霍骁一横长刀,直接将他挡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毕竟这位是劈了马的人, 万一一个不顺眼将他劈了,就划不来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叫:“祝姑娘,等等!”
祝姑娘径直上了马车, 头也没回,留给他一片清冷月光。
祝副管家将祝星送上马车, 这才慢悠悠地回来扎人心窝子:“孙府的待客之道,我等也是见了, 眼见为实,您不必多言。月黑风高, 府外不安全,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孙县令一时难解释得清楚, 他是当真想赔礼道歉,结果他那夫人净做蠢事!
祝副管家与霍骁一左一右上了马车前室坐下, 一抖缰绳,车便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孙县令站在门口遭风一吹, 清醒过来,气得大力跺脚。
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不成, 反而又结了仇!
他这贤惠的夫人和孝顺的儿子!
孙县令拂袖入内,门房见他阴沉着一张脸,完全不敢上去触他霉头, 只低低地叫了句“老爷好”。
孙县令理都不理,大步朝着刚才宴请的院子去。
院子中还是原样未变,女眷们交头接耳, 时不时地看看伏在那里的几个人,以及在孙公子身边的孙夫人。
孙夫人专断善妒,不许妾室生子,谁入府都要先灌一碗绝育药。
这五位公子除去孙焕是孙县令的亲生子外,一位是贺滕的孙子,剩下三位皆是县衙中各官的儿子。
五个人平日厮混在一起,孙焕年纪最大,也算是除贺滕孙子外地位最高的人,话语权都在他那里。
孙县令摆摆手:“尔等都先下去!”又指着孙夫人和孙公子,“你二人留下。”
“是。”女眷们低头,挤眉弄眼地互通信息,装着乖巧温顺地下去,其余公子也被下人们抬走。
反正这饭菜也不是人能吃得下的,众人急着开小灶。
看老爷这模样,一看就是对夫人不满了,他们乐得等夫人挨数落。
院中只剩下孙夫人和孙焕,孙县令压着怒气过去,一愣。
孙公子孙焕双眼发直地望着屏风后面,一脸痴相。
孙夫人不住地摇着他:“焕儿,你清醒清醒,你看看娘啊!”
孙县令发落人的话都到嘴边了,见着如此,头又一大:“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爷,你还好意思问,都怪你请那妖女到府上来!焕儿看了那妖女一眼,就成了这模样了!”孙夫人率先发难,直接质问起孙县令来。
孙县令气得够呛,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并非字面意思,但孙夫人着实让他感受到被人恶人先告状的憋屈感。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她身份尊贵,我叫她是来赔礼道歉,解了仇怨的,你呢?你和孙焕,你二人刻意将屏风撞倒想看她丢丑,以为我是傻子,不知道么!”
孙夫人本来气势正盛,被拆穿后一下子心虚下来,眼睛向着别处瞟。
“我让她摘幂篱的时候你明明也听见了你,倒也不曾制止于我。”孙夫人一撇嘴,越说越有底气,“明明你对她有怨气,默许我和焕儿这样做,现在又来怪我们,算什么事?”
孙县令确有让祝星出个丑再打哈哈粉饰太平的想法,然而事情并未成功,还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先不说此事,焕儿究竟怎么了?”孙县令转移话题,看着儿子没了魂的样子很是发愁。如此怎堪继承他的大业?可惜夫人太过善妒,他这膝下也就孙焕这一个儿子,不然也不能如此溺爱。
孙夫人看着儿子的痴痴模样,又想到方才孙县令凶她,心口一疼,嘤嘤哭泣:“我怎么这么惨啊,儿子这样,夫君也对我如此!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孙县令头皮一麻,蹲下揽住她道:“夫人。”
纵然他对夫人实在没什么感情,但他和他岳父的利益关系在一日,他就不能让一个女人影响到利益。
孙夫人被他劝了又劝,又使起小性子来,得了孙县令不会再对她说重话的保证方不闹腾。
“老爷,焕儿这可怎么办啊?”孙夫人推了推孙焕,见他依旧没任何反应,只趴着往屏风后望,心中膈应极了。
孙县令叹气:“请郎中来吧。”短短两日,便要见两次郎中,可见真是冲撞了太岁,流年不利。
孙夫人欲言又止,想说看这样子请郎中也没什么用,最后还是闭了嘴。
哪有还没成事先给自己泼冷水的道理。
孙县令叫了小厮来将孙公子抬走,谁知道藤屉春凳刚被人抬起,就听见孙公子大喊:“不!仙女!”腿脚不能动,他就挥舞四肢扒着地面,说什么也不愿意走。
“把他抬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孙县令沉声下令。
“是。”小厮们不再有顾虑,利索地抬起凳子。
孙焕竟然剧烈挣扎起来,怎么都不想走,冲着屏风不住地喊着“仙女”。凳子实在不宽,他不愿意走,挣扎之下直接从凳子上摔落下去,脑袋一磕,人软软昏死过去。
这一幕来的措手不及,众人半晌没说出来话。
“老爷,我等失职,让公子受伤了。”小厮们连忙自请罪来。
“罢了。”若在平常,他还有心思训斥一番,今日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坏事,他也身心疲倦极了,只道,“将他抬回去。”
孙公子这一晕,方便被人带走,院子终于安静下来。
月上柳梢头,树影婆娑,穿黑衣戴蒙面巾的男子自树间显露出来。他看了一场好戏,微微挑眉,几个纵身便在任何人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出了孙府。
……
一行人各回各房。
刚踏入房内,一道黑影就从祝星袖口滑出,稳稳地落在地上,抖了抖毛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显然被藏在袖子里一夜委屈他了。
祝星将幂篱摘下,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小鱼,你最近结实了许多,我抱着你胳膊都有些负担了。”
宗豫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自己被祝星委婉地告知他重了。
他重了。
这句话犹如一个霹雳在他脑海中炸开,让他一时之间十分凌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人身时只被人说病弱苍白,从未与“重”字有过任何关系。
如今做了猫,他竟然被说重……
宗豫心情复杂至极,应该算不上好,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头一次被人说重,对象还是祝星,简直羞愤至极。
“姑娘,孙家实在太没礼数!把我气坏了!”青椒皱着鼻子,心情也不佳。
“无妨。他们并不曾达到他们的目的,而咱们的目的已经完成,这就够了。“祝星笑笑。
“您就是性子太过温柔。”青椒叹气。
宗豫完全听不进去旁人说的这些话,满脑子都是“小鱼,你最近结实了许多”。
他闷闷不乐地趴在祝星坐着的美人榻下,也不往榻上挤了。
祝星微讶,小鱼是被她伤了自尊么,竟然都不和她亲近了。她当即坐起,弯下身子哄猫:“小鱼,上来。”
宗豫瞥她一眼,傲娇地扭过头去,继续趴着。
祝星哭笑不得,很诚恳地认错:“我错了,小鱼。我没有嫌弃你重,只是我一个弱女子,身子一贯不好,你也知道的。不是你重,是我太弱了。”
黑猫甩了甩尾巴,态度似乎有些松动。
祝星直接伸手将猫抱了上来,黑猫耳尖动动,只听她伤怀道:“是我没用,连小鱼都难抱得动。”
这是什么鬼话!
宗豫无奈回头看她,明知她是刻意装可怜,却总会上当。
祝星见他回头,一扫面上的悲伤,笑吟吟地看着他。
房内一波动,宗豫警惕地转头,见到自己的暗卫零七蓦然出现在房中,他默然无语。
零七对着祝星单膝下跪,连连看了床上的宗豫好几眼,总觉得这猫的气质有些眼熟。他还没忘记正事,从怀中掏出一堆信笺双手奉上:“这是我按照您所说从孙躬房中取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