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祝星打了招呼才坐上主座,与方才入门时判若两人。
祝严钏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宫里来的喜公公,如今同我一同做事。”
祝星落落起身,冲着喜公公遥遥行礼:“见过喜公公。”
喜公公宛如被皇上点名,立刻站起,全然不见他平常端着架子阴阳怪气的模样。他还礼:“祝姑娘。”
二人一道坐下。
“我此次前来,最主要还是看望你过得好不好,其次是将孙躬与贺滕二人带回。圣上有有旨,要将二人押回京中处置。”祝严钏陈明来意,态度和缓。
祝星颔首:“那两位大人就在府上,叔父想带走他们,随时可以带走。”她顿了顿,脸上显示出极其同情的神色,“只是我看护不利,二位大人像是中了风……如今嘴歪眼斜话说不出,好生可怜。”
祝严钏一愣:“中风?”
“是呢。”祝星轻叹,“我当时受叔父所托,将二人软禁起来,他们便问我缘由。我将他们以兵充贼之事揭露出来,并说您很快就要来缉拿他们。两个人敢做不敢当,吓破了胆,便成了一副中了风的模样。”
她说起此事怯生生的,红了眼圈带着歉意:“是我不好,我不该直接告诉他们这些,不然也不会将他们吓成这样。”
她并未肯定地说是中风,却支支吾吾貌似如此,让所有人下意识以为贺滕与孙躬是中风了。
那二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当然不会被吓得中风。
只是祝星对他们犯下坝村之事的小惩大戒。让他们清醒地活着又无法与外界沟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下狱问斩,才是最让他们感到生不如死的。
她的茶从不白给人喝。
见祝星如此自责,祝严钏安慰:“你本就是实话实说,是那二人心里脆弱,承受不起,又怎能说是你的错?”
喜公公跟着点头,见祝星红着眼眶,饶是他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心软,更何况错根本不在她,是那些坏人不行。
所有人都对祝星的话深信不疑,完完全全相信是二人中风,怎么也没往祝星身上去想。
她都这么自责了,怎么可能会是坏人?而且她是救治天下苍生的医者,又怎会出手害人?
众人劝慰她不要伤心还来不及。
可见固执思维要不得。
“我带各位去看一看他们。”祝星轻声道,看起来兴致并不怎么高。她由青椒扶着起身,更显娇弱不自胜。
她主动提出要带众人去看那二人,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若是真害了人,哪里有人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带人去看受害者?
祝严钏道:“也不急着这一会儿去看。”他怕祝星见了那二人心中更加难受。他这个侄女神通广大,可一向也是最单纯心善的。看着别人因为自己的话而中风,一定让她难受极了。而现在她还如此顾全大局,主动提出带他们过去,这是怎样好的一个小姑娘啊。
祝星勉强地笑笑:“总是要去的,请诸位随我来。”
她行在前方带路,众人紧随其后。
孙府中最宽敞的大院儿中,两架摇椅并排放着,摇椅上各躺一人。
躺在摇椅之上的两个人嘴歪眼斜,动弹不得,只有两双浑浊的眼珠子能随着动静转一转,可惜对表情达意没有任何效果。
摇椅两侧分立两个小丫鬟,时不时弯下身子为躺着的二人擦去嘴角的涎水,让他们干干净净,保持着体面。
椅子上的便是贺滕与孙躬,变成如今这模样,他们要恨死祝星了。但现在对他们来说动一动都是问题,即便是恨,也做不出什么反击来,只能在心中做着无谓的诅咒。
院门被打开。
两个人费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去看院外来人,就见到那个害他们至此的少女静静地走进来,一双温柔眼慈悲地看着他们。
她身后跟着一群面目陌生的人,根据过去的经验来看,这些都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而后他们听到少女用最干净清澈的声音幽幽惋惜道:“真是太可怜了。”
贺滕和孙躬被气得喉咙一甜,血腥之气在嗓子眼里弥漫开来。
他们为什么会可怜?还不是因为她害的!而她现在竟然有脸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是非要将他们气死不可么!
二人急于在众人面前揭穿少女虚伪的面目,喉咙中涌出呜呜声。但因为舌头并不听他们使唤,他们也仅限于能发出这种声音来。
祝严钏和喜公公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嘴歪眼斜的模样,再确定不过,是中风无疑。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们见过的中风之人面貌都是如此。
“叔父,是我不好,害得二位大人像是中风了。”祝星貌似惭愧地低头认错。
贺滕与孙躬喉咙间的声音更大,是在咒骂她恶毒。
祝严钏本就厌恶这二人,此时见他们中了风还不老实,眉头皱得更紧:“不关你的事,本就是他们恶事做尽,咎由自取,你不必自责。反正圣上只要将他二人活着带回京中,人这个模样,还省得担心他们会跑。”最后一句话完全是在宽慰祝星。
孙躬和贺滕恍然大悟。听到祝星叫来人叔父,又听来人说什么“圣上”之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摆了他们一道啊!她就是祝严钏的亲属!
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
孙躬还以为是他接近了贵人,殊不知是祝星刻意为之。在他们沾沾自喜攀上江凭时,她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故作姿态的愚蠢模样。
他们自以为多次上门百般讨好能让祝星看到他们交好的诚意,哪里知道她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与他们交好,她一开始就在算计他们!
她是祝严钏的人啊!
两个人越想越气,尤其是贺滕,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怎么也不想这次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栽得如此惨!
惨得他再也翻不了身。
贺滕与孙躬越想越不甘心,双目充血,眼球上爬满血丝,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祝星缓缓抬起头,向着二人走去。
两个人看到祝星过来便下意识吓得想跑,可是动弹不得,只能在椅子上一直磨蹭着,看着祝星的眼里只有满满恐惧。
祝星在二人椅子前停下,背对着身后众人,面上终于浮现出浅浅哂笑,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嘲讽。
他们这才明白,不止是她的行为从头到尾都是装的,她的性格也是。她才不是什么善良体贴的小白花,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害他们!
少女的背影羸弱纤细,像细瘦的芦苇,让人心生怜惜。
但椅子上的两个人面对背影如此柔弱的少女只想逃开。他们甚至巴不得自己如今在大狱之中,好不用面对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恶意,摆明了自己就是故意的,偏偏从背后让人什么也看不出,只有躺在椅子上的两者能感受到这一切。
简直让人发疯。
祝星慢条斯理地对着二人行了一礼,语气卑微而顺从:“对不起,二位大人,是我不好,害了你们。”她从不撒谎,句句属实。
她是害了他们。
但听在祝严钏等人的耳朵中,这是多么真诚地道歉。
而在贺滕与孙躬听来,她这完全就是胜利者的炫耀。她沾沾自喜地告诉他们,就是她害了他们。
但是其他人永远不知道这些,只会觉得他们是咎由自取。
“贱……人……毒……妇……”贺滕的嗓间嗡嗡地发出声音,像是卡了痰在喉咙,旁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祝星眨了眨眼,作侧耳倾听状,忽然绽露笑颜:“我听懂了,您是原谅我了。多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祝严钏等人摸不着头脑,远远看着贺滕与孙躬目眦欲裂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原谅祝星的样子,倒像是恨不得将她骨头拆了。
但见祝星难得笑了,不再如之前那样垂头丧气,祝严钏果断点头附和:“没错,他们不会怪罪你的,是他们自己不行。”
贺滕与孙躬听着祝严钏在这睁着双眼说瞎话,终于再忍不住,两个人的嘴角同时涌出鲜血。
被气的。
第111章 叔父为你撑腰
月牙桌成对儿, 平日分开摆放,今日拼在一起,凑成一张圆桌出来。
圆桌上垫着金线绣缝的圆形海棠桌垫, 桌垫上一应摆着十来盘精巧别致的菜肴。
圆桌旁统共只坐了三人,祝星、祝严钏,以及喜公公。
青椒代为布菜, 用公筷挟了菜放入众人的青花碟中。她极有眼色,但凡谁的眼神在哪道菜上稍微流连, 她都能把握住,将菜送上。
祝星饱得快, 桌上的菜未动两口,搅和着碗里的汤应付时间。她想这个时候小鱼也该醒了, 有花椒在,应当应付地住。
“星姐儿。”祝严钏看她垂着鸦青色的羽睫认真喝汤的模样, 忍不住劝,“你多吃肉。”拳拳慈父心溢于言表。
也是奇怪。来薛郡之前他紧张地不敢睡觉。可是他一见祝星, 紧张陡然不见,在薛郡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将她当女儿看待。
祝严钏心中百感交集, 甚至怪罪起自己来。
尤其是刚才看着祝星跟那两个狗官怯怯致歉,他陡然想起, 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啊。
小姑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依旧是个小姑娘。
她的身世也不像寻常小姑娘那样。家族嫌弃, 将她一个人扔在外不管不问。她该是怎样的脆弱敏感?
不然只是对待两个犯了滔天大罪的狗官,她依旧如此谨小慎微,不住道歉, 想来是怕哪里做得不周,招致责怪。
祝严钏越想越内疚,深以为自己亏欠祝星良多。
这是救了他一命,又予他在仕途上有诸多助益的侄女啊!怎至于如此卑微?
他是只顾着给侄女银钱,完完全全疏忽了她的敏感细腻的心思。他如今完全可以给她撑腰,她不必如此卑微的。
祝严钏眼睛和鼻头都红了,泪在干涸许久的眼眶之中打转,实在是个性情中人。
祝星抿了口酸笋鸡皮汤,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的叔父,但见其一副男儿有泪要轻弹的模样,发自内心地诧异了。
她不吃肉只是因为不饿,叔父难不成因为她不吃肉而……伤心落泪么?是不是太奇怪了?到底她也不抗拒吃肉,为了不让叔父哭出来,她再塞两块肉到胃里完全没什么问题。
她对自己人向来宽容宠溺。
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道:“青椒,夹两块儿肘子肉来。”
青椒应了声:“是。”一手托着袖子,一手执白玉箸,自红澄澄的盘中挟起炖得酥烂的火腿炖肘子摇摇晃晃地送到祝星面前的小碟中。
祝星乖巧顺从地用筷子将肉送到口中细细咀嚼并咽下。
她吃饭吃得也很漂亮,根本不像在庵中长大的小姑娘,一举一动似有宫中出来的专人教授,与标准分毫不差。
就连喜公公看了也在心中赞叹不已。京中的贵女做出来的动作都不及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礼仪。
将两块肉吃掉,祝星温顺地再度开口:“叔父,我吃了肉。”
不料她这样并没有让祝严钏欢喜,反而让他愈发老泪纵横。
他想祝星果然是个寄人篱下受尽委屈的小姑娘,就连吃饭也不自主,他让她吃肉她便乖巧吃肉。
这份乖巧让祝严钏心酸极了。
在他心目中,祝星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小可怜。
“星姐儿。”他强忍着泪意,认真严肃开口,“你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没人能逼你。”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诡异下来,众人沉默,齐刷刷地看向祝严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真情实感。
纵然祝星聪慧至极,也猜不透她叔父的想法,带着些安抚的意味道:“我知道的,叔父。”
祝严钏摇摇头:“你不知道。”
祝星眉头微挑,没有反驳,安静地垂首坐在原处道:“是。”
见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顺恬静的模样,祝严钏叹息:“星姐儿,我如今做了刺史。”
祝星夸赞:“叔父很厉害。”
“我是你的叔父。”祝严钏语气悠长,“你既然叫我一句叔父,我就是你的长辈。长辈护佑晚辈,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我心中,你与清嘉她们无异。清嘉她们受了什么委屈,我一定会帮着讨回来。你也是,有什么委屈的尽管跟叔父说,叔父为你撑腰。”
祝星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祝严钏的意思,心中微讶之余又有些无奈的好笑和感动。
“我不是在与你客套,我心中真是这么想的。”祝严钏句句诚恳,“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譬如今日贺滕与孙躬之事,他们二人本就犯了错事,已经是阶下囚,你完全不必对他们以礼相待。他们中风,那是他们自己造孽,与你无关,你也不要将什么罪责都往自己肩上扛。更不必说你还对他们赔礼道歉,便是将他们杀了,也有叔父给你遮掩。”
喜公公轻咳一声。他虽然被这叔侄之情感动,但祝严钏如此开口也实在是放肆了些,他需要提点提点。
祝严钏补充:“也不是真要你杀人,我知道你善良单纯,只会救人。”
祝星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她是怕把两个人弄死了叔父无法交代,才下了药让他们形若中风,生不如死。下一次她就知道了,反正有叔父撑腰,她弄些让人肠穿肚烂生不如死的毒药喂这样的人吃也没关系。
祝严钏欣慰:“你最聪慧,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祝星认真地抬头,站起身以礼:“祝星多谢叔父。”
祝严钏摇摇头:“日后不要这么多礼。”
祝星复又坐下,莞尔一笑:“礼不可废。”
祝严钏瞬间觉得这侄女哪里不同了,但又说不上具体的,只感觉她更好接近了些,像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而不似在广阳时,就算她时常与祝清嘉她们打成一片,也依然给人一种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飘忽之感。
祝严钏还有话要说,但看到一旁老神在在的喜公公,还是将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