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配。
她越是迟疑,郑夫人的眼神越是沉静。
仿佛是猎人好整以暇,舒展姿态, 就等猎物愚笨鲁莽,自行上钩。
风停了。
柳黛莞尔而笑, 象牙筷夹起碗里这块五色米糕,全无犹豫地送进嘴里。
郑彤咬着筷子痴痴发笑,“果然美人就是美人, 吃东西也比一般人好看。”
郑夫人似乎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郑彤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你这傻孩子, 打哪儿学着这样油嘴滑舌,不像个姑娘家。”
“我才不要像姑娘家。”郑彤抿一口茶,理所当然地说,“姑娘家行走江湖太吃亏,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爹也不会那般偏心大师兄,事事处处都觉着我不如他。”
“你……我与你爹可从没有偏过心,要说偏心也都是偏心你,你这小丫头,全不知好歹。”
“若自己不被身心束缚,即便是女儿家也照样能成一番大事。”
郑彤不敢相信,这样硬气的话是从怯弱娇柔的柳黛口中说出,她抬眼看过去,瞧见柳黛慢慢放下筷子,眼睑低垂,饮茶漱口,高傲得仿佛头戴皇冠。
郑彤有感而发,“阿黛,你这样好像只大孔雀。”
“…………”柳黛端着茶杯的手一滞。
“我是说……美得很……美得很…………”
郑彤暗地里吐舌头,晓得柳黛生气都生得不动声色,怕自己“大孔雀”的比喻没说到位,惹她羞恼。
柳黛却在想南辛,也不知是郑夫人时别离江湖太久,多年不见血腥,因此下不去重手,还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要谨慎为之,居然没敢给柳黛下重药。
五色米糕里不过是些软神散,服过之后终日昏聩,行动无力,一天大半时间都要窝在床上度过。
倘若服得日头长了,也是要催命的。
但柳黛只管躺在床上装病,不问世事,也乐得清静。
为这事儿苦恼最多的不是她,而是郑彤。
郑彤一日要来三趟,回回都在门口徘徊,柳黛听见她在廊下不耐烦地跺脚,“怎么又在睡?到底什么时候醒呀?我看她也就吃饭的时候起床活动活动,这样可不行,人都要躺坏的。”
偶有一两次硬闯进来,撞见柳黛苍白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却又不忍心大声说话,更不要说强行将她拖出去“活动”。
当下草长莺飞,夏日晶莹,正是出门玩耍的好时光,而她好不容易等来的手帕交却一连三日不肯出门,大夫也瞧不出门道来,只推说柳黛身子弱,连日奔波更要多休息。
郑彤心下沮丧,脸上也不见笑容,去望山楼探望苏长青时忍不住与陈怀安抱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上山就病了,我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是哪没照顾妥当。”
陈怀安端着药碗递给床上的苏长青,随口说道:“这一路颠簸流离的,也没看柳姑娘咳嗽一下,我看她身子强健得很,说不定在大户人家从小吃的好,其实比牛还壮!”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郑彤立刻要迎头顶上,与他吵上一番,但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郑彤出声。他疑惑地回过头,发现郑彤趴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双眼失焦,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愣出神。
“喂——你傻啦?”陈怀安凑近了在郑彤眼前晃荡。
郑彤的眼睛突然聚焦,回魂一般惊醒,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向外逃窜。
留下陈怀安站在桌边满心无奈,“这丫头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苏长青已经喝过药,这会儿已经能下床走一走,他把门推得更敞开些,望着台阶之下追风快跑的郑彤,“你也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柳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我?”
“那我去。”苏长青这就要顶着一张蜡纸般的脸出门,他现如今是纸做的人,风一吹就要散架。陈怀安赶紧将他拦下,忙不迭往外走,“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他大师兄如今身骄肉贵,也懂得拿乔要挟人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怀安推测,这多半是跟柳姑娘学的。
陈怀安追着郑彤赶到落霞馆,正巧是日落时分,落霞馆上落霞纷飞,一片翠绿撑起一汪红川,是极致的耀眼与绚丽。
但就是如此极致的光亮也遮盖不住美人绝色,惊鸿一现。
目光越过一扇窗,他望见郑彤与柳黛同坐窗下,郑彤正夹着菜往柳黛碗里堆。
但他看不见郑彤,他无法自控地,眼里只剩下柳黛。
她与郑彤面对面坐着,给窗外的他留一道侧影,袅袅娜娜真如一道垂柳,风一吹便要在落霞与晚风之中飘荡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然而只能抓住一捧烟气,以及断不了的心痒。
他当下才知道什么叫色欲熏心,见色忘义,他分明中意的是……算了,这倒不必提,他以后再面对柳黛,一定打起十万分精神,决不能被酒色迷眼。
陈怀安挺起胸脯往前走,到窗下时眼睛盯住石砖上一只迷路的小蚂蚁,坚决不往上看,说话像念经,没有起伏,“柳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大师兄叫我来看看。”
苏长青?
柳黛浅浅一笑,“多谢苏公子关心,我只是身上无力,倒也说不上不好。”
郑彤抢过话头,“万事有我呢,哪用得着大师兄操心啊。”
陈怀安仍旧盯着蚂蚁,“刚才也不知是谁发疯,突然心急火燎地冲过来,要不是这样,大师兄也不会差遣我来跑一趟。”
郑彤道:“我说没事就没事,她要有事,我赔命给她好了吧?”
“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赔命上了?你这人真是难说话,再与你多说,都是对牛弹琴。”
“要你管,反正有阿黛陪我讲话。”
“我看你今天是吃了炸药了,我才问一句,你看看你都顶了我多少回了?我懒得理你。”
郑彤面上紧张,看着像是小贼盗窃被抓了现场,还在咬紧牙关死不承认。陈怀安并不与她纠缠,朝柳黛拱一拱手,匆匆来又匆匆走,像是个排戏串场的。
陈怀安回到望山楼,与苏长青说:“真是奇怪,小师妹把自己的吃食都搬到落霞馆,与柳姑娘混着吃,我刚看着,她连喝水的被子都与柳姑娘换过,她这是……”
郑彤能猜到,陈怀安又怎会不生疑呢?
苏长青捏住茶杯,眼底幽深,久久不发一语。
苏长青与郑彤各怀心思,有人审时度势,有人焦灼度日,这个焦灼度日的就变成牛皮糖一块,死死贴住柳黛,柳黛到哪她到哪,柳黛吃什么她吃什么,气得柳黛心心念念要把她扔到山崖底下埋起来。
她宁愿去喝郑夫人的软神散,也好过被郑彤满院子追着跑。
“阿黛——”
又来了,柳黛把翻过两三页的书放下,偷偷翻个白眼,再调度浑身肌肉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迎接踏晨光而来的郑大小姐。
郑彤兴冲冲扒着门,身体背光,灿烂阳光下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阿黛,我爹叫我去前厅见客。”
柳黛莫可奈何,“那你怎么不去?”
“嗯……”郑彤瘪瘪嘴,甚是为难,“那人是京里来的大人物,高傲得很,我不喜欢他,懒得去见。”
“京里?”柳黛总算提起些许兴趣,没听南英提过郑云涛几时与京城有攀扯。
“是呀,闻人羽你听说过没有?他爹是兵部侍郎,好大的官呢。”
闻人羽?
呵——
原来是他,手下败将。
一个浪荡公子哥,即便来了,遇上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你怕他?”柳黛问。
郑彤最经不起激,当即反驳道:“我才不怕他!我就是……我就是觉得这人讨厌,我不爱同他打交道,对了!你不也是京城来的吗?弄不好你们认识呢!”
柳黛笑着解释,“闻公子风流倜傥素有雅名,而我不过是个养在深闺鲜少出门的姑娘家,我与他要从何处认识呢?”
“那……反正你们都是京里来的,横竖必我有话说,阿黛……你陪我去好不好呀?”
郑彤眨眨眼,满含希冀地望住柳黛,越发像只小哈巴狗。
柳黛一点头,她立刻欢呼雀跃,缠着柳黛又蹦又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郑彤是不是只麻雀投生的?
柳黛偏过头去,眼底的嫌弃满得要往外溢。
第29章 九华山29 没有个一年半年的,闻人羽……
九华山 29
郑彤拉着柳黛赶到前厅时, 郑云涛与闻人羽正聊到三日后师门大会,要在九华山十三长老面前公审月尘舟,也为《十三梦华》重出江湖一事做个交代。
闻人羽坐于郑云涛左手下座, 对此深以为然,提起下月初五九千岁过寿,京中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但这是官场上的事情, 郑云涛一贯不多做评价,因此便又问夫人, “彤儿呢?怎么还不到前厅来?”
“爹——”忽而一个怯生生的呼唤传到耳里,郑云涛觉得陌生, 未反应过来这竟是郑彤的声音。
郑彤跨过门槛,低着头, 拘束地站在厅中央,手里头还勾着一段细瘦手臂, 手臂的主人身段纤弱,腰肢袅娜, 待你追着往上看去,便能瞧见一双夺魂摄魄的眼,藏在一汪水润晶莹之后。
闻人羽“啪”地一声打开折扇, 视线落在郑彤身后的姑娘身上,将她从头至尾细细打量。
柳黛今日穿的是郑彤压箱底的“麻烦”衣裳, 一件水红色收腰拖地百褶裙,赤金翻亮的腰带,肩上是胭脂色的蝴蝶穿花半袖, 乌云一般的长发绾一个松松的云髻,斜插一支简单素雅梅花簪,耳边一缕碎发落下, 显得越发的娇媚娉婷。
如此姿容,即便是皇帝见了也要流连再三,况且是闻人羽这么个年轻公子哥,自然是挪不开眼的,直到郑云涛开口,闻人羽才收回视线,手中折扇轻摇,不多时又皱起眉来,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郑云涛数落郑彤,“叫你来你磨磨蹭蹭,到跟前却要将李姑娘带来,人家是客,你怎好辛苦她陪你跑一趟?”
郑彤的脑袋埋得更深,委屈道:“我这不是顺道么……便没想那些……”
柳黛到这才听明白,郑云涛可以承认他拿下隐月教司刑大人,甚至可以放出话去,称九华山替天行道杀上崖山,逼死月江停,但决计不愿让人知道他扣下柳家姑娘,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弱女子。
这倘若传了出去,正道第一的脸面还往哪放?
真不要脸。
柳黛只当看戏,转过头去观赏坐在郑云涛右侧的苏长青,他的脸色瞧着比前几日好些,气息也稳,想来是郑云涛用心助为他疗伤,并非她想的那般不堪。
苏长青眼下侧着身子,留出半片影。
他鼻梁俊秀,山根挺拔,鼻尖稍稍上翘,弧度不高不低,生得恰恰然的好,教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相比之下,坐在他对面的闻人羽便不够瞧了,虽说闻人羽在京中素有美名,也听那无知妇人双眼含春地提起过,闻公子风流俊美,当世无双,但倘若与苏长青站在一起,她当然更愿意瞧苏长青,最起码苏长青会面无表情,实则装模作样地同她点一点头,仿佛她与他已相熟到默契十足一般。
而闻人羽只会用猎鹰似的眼,看她与看待宰羔羊无二。
但谁是羊谁是鹰?
需不需要她替他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
柳黛脑中跑马,前厅一时无人发声,静得出奇。
还得夫人起身来,亲亲热热挽住柳黛,却是同闻人羽说:“这姑娘是长青在崖山救下,见她无家可去,心一软,便带了回来,又正好我与她投缘,便认下做了干女儿,这些日子彤儿与她形影不离,这不,见闻公子也是手拉手的来了。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包含。”
“怎会。”闻人羽总算看向郑彤,他嘴角含笑,打趣道,“两年不见,小师妹又长高不少。”
郑彤仍旧低着脑袋搓衣角,用极其快速又极其含糊的方式说:“见四师兄,四师兄也长高了。”
闻人羽笑道:“小师妹不抬头怎就知道我长高了?”
郑彤道:“远远看到过。”
“哦?原来小师妹早就知道我要来呀?方才在山门前怎没瞧见你?”
“我凭什么去接你啊……你就会欺负我……”
“彤儿。”郑云涛对着郑彤,头痛得很,生怕她再说漏些什么,赶忙招呼闻人羽,“时候不早,咱们师徒几个一起喝一杯。”
闻人羽起身拱手,“师傅发话,徒儿自当从命,只不过大师兄身上重伤未愈,怕是不好饮酒。”
苏长青道:“不妨事,我为师父师弟作陪。”
闻人羽转向郑彤,“小师妹也来喝一杯如何?”
郑彤连忙摆手,“我一个姑娘家,哪里会喝酒呀。”
闻人羽笑得高深晦涩,仿佛在说,这时候你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
这几人边说边笑往内去,女眷们自有另外一桌。
柳黛看着闻人羽远去背影,瞧他与苏长青肩并肩,一个脚步虚浮,一个抬不起手臂,真是难兄难弟,可怜到一块儿去。
因闻人羽半路杀出,要走《十三梦华》,险些打乱她的计划。
那夜她在侍郎府上被闻人羽和阉人缠得烦了,最后一刀给得狠厉,没有个一年半年的,闻人羽别想痊愈。
郑彤在她身边盯着脚尖走路,垂头丧气,她这回是老鼠遇上猫,见面就认输。
柳黛与她一道手挽手走在长廊里,她瞧见个手下败将,心中甚是欣慰,“这闻公子与九华山看来颇有渊源?”
郑彤气鼓鼓像只河豚,闷声说:“他十二三时曾拜在我爹门下,在山里待过两年,勉强学过几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