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候, 梁上燕子一般落下来一个陈怀安,门后再钻进来灰扑扑不爱打扮的单故剑,眼看就齐活儿了。
原来没有一个老老实实回房休息,通通都来围观苏长青受罚。
单故剑上前查看,过后在郑彤与陈怀安殷切目光中长舒一口气,“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不散,晕了过去,咱们先把大师兄送回望山楼再说。”
“那就好,我就知道大师兄不会这么容易死。”那方才是谁大呼小叫求他千万别死?
郑彤眼角的泪还没干,便又转了笑脸,这会儿放下心来,才有空闲来拉柳黛的手,招呼她,“走走走,咱们去望山楼,咱们几个师兄弟都住那。”
“你是别院独居,跟咱们可不一样。”陈怀安背起苏长青,故意与郑彤斗嘴。
“是呀,仿佛我不知道似的,非得你来特地强调。”郑彤顶完陈怀安,回头对柳黛说,“我住西面潇湘苑,母亲把你安顿在落霞馆,只与我一墙之隔,咱们能天天一处玩儿。”
“就知道玩儿。”陈怀安觉着自己快要被苏长青压到地底下,大师兄平日里看着清瘦,没想到背起来真有个百八十斤,压得人喘不上气。
陈怀安这会儿也顾不上与郑彤吵架,一路咬着牙好不容易把苏长青背回望山楼。
望山楼就是九华山修习弟子集中居住之地,苏长青因地位略高一些,便可独居一间,能有个一尺见方的地儿专供自己喘气。
柳黛一进这间屋便觉得苏长青当真是在做苦行僧,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一间屋里四面墙,也就剩下一张床一套桌椅,桌上文房四宝,再多一个剑架,安置他的心肝儿宝贝“解千山”。
柳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像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除了他自己的命,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
苏长青在她这,除了功夫差点,几乎毫无破绽。
而此刻他横趴在床上,上半身敞露在视野之中任人欣赏。
白皙的皮肤被破坏得斑驳可怜,健硕的躯体无时无刻不在昭告主人的青春正当、风华无二。
他脊骨凹下去的部分,仿佛一道峡谷,汇聚了他全身上下最诱人的风光。
“可惜了……”柳黛轻叹,情不自禁。
“可惜什么?”郑彤问。
自然是可惜有你们几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崽子在场,阻碍她上前一步上下其手摸个过瘾呀。
柳黛满腹牢骚却一个字也不能说,憋得难受。
“可惜苏公子这样好的人,居然被伤成这般模样,可见这好人未必有好报。”
“江湖险恶,要不怎么都说江湖险恶呢?你呀,还是见得少了,才会对这种事情大呼小叫,反正以后你都住在我们家,这江湖上的事情我会慢慢说与你听的。”郑彤一拍胸脯,好个大姐姐模样,全然忘了先前是谁在刑堂哭哭啼啼,泪眼婆娑。
柳黛不说她,陈怀安也忍不住,“就你,才去江湖几天呐?也就会在柳姑娘面前充大头。”
“要你管!”
“好了,你们先静一静——”
单故剑抬手制止一场无聊的吵嘴,正要静下心给苏长青把脉。
隔了半刻,单故剑皱眉沉吟,“刑堂里的都是皮外伤,不打紧,只大师兄受的这一掌,想来还是得请师傅来好生看看。”
“我去请我爹。”郑彤兴冲冲的,这就要去找郑云涛。
柳黛偏过头努力回想,当夜她从暗处偷袭,并没用上十分力,不至于将苏长青伤得如此之深。正琢磨着,忽而发现苏长青腰带里透出半片玉佩,这玉只从他墨色腰带里探出一只角来,翠色温碧,通灵剔透,形状似振翅又似蟠龙,柳黛瞧着眼熟,躬下0身将玉从苏长青腰间抽出,却不料他不但把玉佩藏在腰带后头,还要系一根红绳牢牢锁住,柳黛不好硬扯,只得弯着腰凑合看。
这玉只半个巴掌大小,双面无暇,是田青白玉,整片玉应当是蝴蝶振翅形状,两面雕花,栩栩如生,确是一上等好玉。说是“应当”,全因这只玉蝴蝶只剩半片,想飞却阖动不了翅膀,只能委顿在腰间。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她幼年时便熟读这首诗。
“不能碰不能碰,这东西我大师兄可从来不让碰的。”郑彤在一旁着急跺脚,这就要来抢柳黛手上的玉佩,被柳黛侧身轻轻一避,不知怎的仿佛立一座泰山在跟前,她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分明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郑彤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办法从她手上抢东西。
陈怀安上前来,耐心劝说:“柳姑娘,这玉佩是大师兄心爱之物,还请柳姑娘手下留情,谨慎为之。”
一个两个地劝,聚在耳边苍蝇似的烦人。
柳黛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没想到苏长青会如此宝贝这个破烂玩意,她心里不只是失望还是满意,一时之家心思翻涌,五味俱在。
她讲不明白便把玉佩又塞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聊”字落地,也不等任何人回应,急匆匆便推门出去,一溜烟便跑个没影,连郑彤都没追上。
“她跑什么呀?她认识回落霞馆的路?”郑彤满腹疑问。
陈怀安同样一头雾水,“我哪知道?”
柳黛知道,她这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仅剩的那些微的仍然美好的记忆中就有这半片玉佩,在她被万蛊噬心的无数个痛不欲生的夜里,半片蝴蝶一首诗,便是她唯一的寄托。
她以为一切只是一个无聊又无趣的玩笑,哪会有人记一辈子?
“真老套。”
她面对一堵墙,嘲笑这个故事过于惨淡,世人已在茶寮话本里听过无数回,怎还能一遍又一遍上演。
她怪苏长青打乱她的节奏。
对墙立誓要杀了他。
越快越好。
入夜,郑云涛与夫人吹灯上床。
郑云涛每日珍惜就是暗中低语的辰光,夫人在他耳边轻言细语,时光仿佛倒回二十年前,彼时青春正盛,你侬我侬,爱得天地都失色,不似眼下,夫人失色,他失心。
夫人撑着上半身替郑云涛掖一掖被角,口中说:“长青那孩子如何了?我见你今日从望山楼回来脸色变不大好,白日里有人我也不方便问,是不是伤得太重不好医治?”
“倒不是。”
黑暗中郑云涛沉思许久,仿佛在考虑措辞,他不出声,夫人也不催促,等桌台上的红烛爆出个火花,才听见他说:“这掌法、这内力,似曾相识。”
“怎么说?”
“十七年未见,隐月教,噬心掌。”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能掀起滔天巨浪,搅得江湖再不得安宁。
郑云涛的声音不大,说完便如泥流入海再无波澜。
一间屋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若侧耳去听,窗外叶落声都能入耳。
夫人迟疑,“隐月教……已然龟缩多年,噬心掌素来只有教主承袭,月江停腿脚不便哪能追到灵云山下……”
“想来当今会噬心掌的不止月江停一个,魔教怕是又要出乱子。”
“可是教规森严,重于泰山,谁敢违抗?”夫人喃喃自语,“三百年来从没人敢越雷池一步,除了她。”
“可她已经死了。”郑云涛笃定。
“是呀,她已经死了,死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世上哪能有人死复生的事呢?鬼怪只说无非是人吓人,何必自扰?她绞尽脑汁安慰自己。
郑云涛冷哼道:“倒要看看,月江停这个残废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夫人晓得他最恨邪门歪道,这档口自然不好插嘴,只柔柔依在他身边,闭上眼,静静享受此刻安宁。
但郑云涛心中记挂着许多事,有江湖壮阔,也有豪情干云,不单只有她。
“今日来的那位柳姑娘,你查问过了?有何异样?”
“仔细查过,应该是位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步伐呼吸都与普通人无异,想来那《十三梦华》确是被南英盗走,藏在柳府。”
“一藏藏上十七年,不是说魔教中人最是长情,怎么她主子月如眉死了,她反倒苟活多年,还到贵人府邸当起了奶嬷嬷,真是可笑。”此时此刻,郑云涛的眼睛在一团浓墨似的黑暗当中显得格外清亮,他看着眼前,却又将心思放在天边,总让枕边人捉摸不透。
夫人无奈道:“南英根基不佳,想来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哼,我何曾将她放在眼里?”郑云涛全然想不起有南英这么一个人,或许是月如眉过于光彩夺目,再是美貌的人站到她身旁也要黯然失色,她鲜活、明亮,似一团火,又如一道光,照亮沉闷又古板的江湖。
不能再想。
他稳住思绪,嘱咐夫人,“那柳黛……不能掉以轻心。”
夫人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两人多年夫妻,只言片语已足够,许多事不必说明,自有默契。
郑云涛拍一拍夫人手背,终于能安心入睡。
潇湘馆。
其实照例,新到一处,柳黛是要去听一听墙角的,但她今日在前厅仔细观察过郑云涛,他声息稳健,步伐沉着,况且南英早与她说过八百遍郑云涛的厉害,现如今她入魂蛊已入眠,月江停的功力都还没完全吸收,自己身上的蚀骨之力也在慢慢冒头,虽得了《十三梦华》却还没能找个清静地方练功,如此烦恼缠身之际,她轻易不敢去惹郑云涛。
只是她又想到苏长青,想到他那半块玉,心里便慌得很,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然则她没料到,竟有人半夜翻墙来会她。
窗下一阵响动。
窗台翻出个人影,是郑彤夜深不睡,穿过两间院子来寻她。
“喂,阿黛,是我。”
除了她还有谁?
柳黛不耐烦地往床里面挪,给郑大小姐让出半张床的空余。
“阿黛阿黛……”暗地里扯柳黛的衣袖,像个黏糊糊的小猫。
柳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紧握的拳头,“有事?”
郑彤说:“没事。”
“没事你叫我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叫你啦?”
“…………”
柳黛觉着郑彤这丫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要不是眼下不方便出手,她早就把郑彤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阿黛…………”
“嗯?”她好困,眼皮子都睁不开的档口,她都想求求郑彤闭上嘴放她一马。
“你今天在望山楼,怎么突然就跑了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贯是口没遮拦的,大师兄因着这个都罚过我好多回了,要是我真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我生气呀。”
借着窗台透出的一丝月光,郑彤睁着眼巴巴地瞧着柳黛,可怜得很。
柳黛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身子弱,今日只是忽然头晕,与你并没什么关系。”
“真的吗?”
“嗯,真的。”
“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着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我身边从来没有你这样投缘的朋友,我……我喜欢你……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所以你千万不能讨厌我,那我……那我会难过死的……”
郑彤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柳黛迷迷糊糊只听见无数个喜欢和数不清的讨厌绕在一起,像被打断的毛线球,乱得人头晕目眩。
第二天一早柳黛便醒了,郑彤怕被郑夫人抓包,磨磨蹭蹭再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用早饭时才装模作样地陪郑夫人到落霞馆来,躲在郑夫人背后冲着柳黛挤眉弄眼。
柳黛只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她的容忍度比旁人都高。
而郑夫人这厢言语和善,气度温柔,作为女主人,里里外外都没得挑。她招呼柳黛落座,先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山中简陋,委屈柳姑娘了。”
柳黛照旧腼腆,摇一摇头,多余的话半个字都不肯说。
好在郑夫人并不介意,她一面摆盘布菜,一面轻声细语同柳黛说:“你尝一尝,都是我亲手做的,我家彤儿倒是喜欢得紧,就是不知合不合柳姑娘口味。”
郑彤将一盘花开模样,红绿蓝紫白五色糕点端到柳黛近前,“快吃快吃,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五色米糕,我娘做得可好吃了,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糕点了,我发誓!”
“瞧你这话说得,若人吃了,不好也得说好了。”郑夫人转过脸去看郑彤,满眼皆是宠溺。
郑彤扬起小脸,“本来就是!我句句属实,没有半个字作假。”
郑夫人亲自加一块糕点放到柳黛碗里,柔声道:“柳姑娘,这米糕是南边吃食,姑娘打小在京里长大,若吃不惯我叫厨房再换。”
柳黛垂下眼,望着白瓷碗里一片红色花瓣,只觉着可惜——
可惜南辛这许多年都不见长进,下毒也下得如此粗野不堪。
实在是……
有辱师门。
第28章 九华山28 仿佛是猎人好整以暇,等猎……
九华山 28
柳黛看着糕点, 夫人看着柳黛。
原本流动的画面仿佛暂停在这一刻。
清晨的风吹过窗台,吹得柳黛耳边一缕发拂过嘴角,带起微微的痒。
只有郑彤还活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看眼前皆是温馨美好,晨光明媚、微风习习,一顿早餐吃得有滋有味, 自己开心的同时还不忘笑盈盈提醒柳黛,“快吃呀, 还怕我骗你不成?”
柳黛的恨,似一壶滚烫的水, 在心里沸了又沸,翻腾冲击, 让人忍无可忍。
她抬头看一眼一派天真的郑彤,忽而释然, 她终于想明白,郑彤此刻的天真浪漫、快乐无忧本不该存在, 这一切美好都由他人的血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