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午相比,郑云涛似乎不爱讲究虚礼。除却苏长青几人,其余弟子都已回山修整,等柳黛迈入前厅时,只看见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形饱满,长眉入禀,大约年轻时也能算上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因此上了年纪看着也还算顺眼,不至于如谢午一般讨人厌。
郑云涛原本忙着饮茶下棋,见他们人齐了,便将研究到一半的棋谱搁在桌上,转过头将几人一一看过,才冲郑彤一招手,“这就回来了?江湖好不好玩?下回还去不去?”
一笑起来满脸宠溺,真真是个慈眉善目好父亲。
郑彤却没好意思当着师兄弟的面前找父亲撒娇,她低着头,左脚脚尖点地,嘀咕说:“好玩是好玩,就是骑马太累人,下回我得挑个近点儿的差事。”
郑云涛道:“你倒是挑剔的很。怎么样,长青,彤儿这一路彤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苏长青赶忙上前,“师妹一路吃苦多、抱怨少,关键时刻能稳住,已成熟不少。反倒是弟子……辜负师傅重托,大错小错频出,还请师傅责罚。”
“这有什么可责罚的?个个的,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一点小波折不碍事,我方才还与你师傅商量着,长青这孩子堪当大责,回来了得好好嘉奖才是,你怎么就扯上责罚了?”
这声音似妙莺出谷,轻灵婉转,听得人精神一振,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少不得想要抬头去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有这样一把好嗓。
那人从帘子后头让出身来,脚踏莲花,腰肢婀娜,当是一柔媚少妇,然而柳黛往上看,却瞧见一张皱纹横生,过度苍老的脸,以及半百的头发,浑浊的眼。
这女人身形与面貌差异过大,让人猜不出年纪。
反倒是郑彤一声“娘亲”点醒了柳黛,她适才恍然大悟,原来就她——
郑夫人微微一笑,和容悦色似庙里观音,看着就是个平和的性子。她抬手揽住郑彤,拍拍郑彤面颊,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出去一趟回来还是个孩子样,当着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装一装。”
“我心里想念,为何要装?”
“贫嘴。”
郑夫人绕开撒娇的郑彤,径直走到柳黛面前。
她与柳黛一般高,这样近的距离令柳黛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浅棕色的眼瞳和眼底模糊的影子。恰好月尘舟也被陈怀安押在厅上,柳黛侧过脸与他对视片刻,两个人心照不宣,看来尘舟早已经有感应。
“你就是柳姑娘?”
柳黛装作怕生模样,只点头,不肯开口说话。
郑夫人回头去看郑云涛,郑彤在这时候迎上来,亲昵地挽住柳黛,同郑夫人说:“娘,阿黛待人好极了,我与她投缘,正想等回了家里禀明爹娘之后与她结拜为姐妹呢。”
“胡闹。”郑云涛皱眉呵斥。
郑夫人仍是一派温和,她上前拉开郑彤,在郑彤不解又害怕的目光中,忽然向柳黛福一福身,屈膝行李,郑云涛也上前来认认真真向柳黛一拜。
郑云涛恳切道:“为我派一己私利,毁了姑娘大好姻缘,郑某在此与姑娘赔个不是,往后若有差遣,郑某绝不推辞。”
郑夫人也说:“这些日子我心中忐忑,想来柳姑娘名门闺秀,本有大好前程,就全为一本经书断送了,我心中的实在过意不去,等此事毕,若姑娘仍想回刘府,云涛必亲自护送,登门道歉,若柳姑娘想留,往后就当这是姑娘另一个家,我们夫妇一定为姑娘谋个好前程。”
郑彤忙不迭抢答:“那当然要留下来与我做好姐妹!”
惹来郑云涛又一声呵斥,“不许插嘴!”
不过郑云涛的疾言厉色一向对郑彤不起作用,她没料到回山之后如此顺利,且还有意外之喜,她原本还担心父亲母亲要将柳黛看守起来,到时候她便求求情,哭闹一阵,要求由自己亲自看管柳黛也不错。
但如今……
想想就高兴。
整个前厅独郑彤一人欢乐喜庆。
柳黛牢牢盯住郑夫人,企图从她衰老的面容里看出破绽。
郑夫人却握住了柳黛的手,情真意切,“这都不着急,你们一路赶来山长水远,先随我到后院收拾收拾,用过饭再慢慢想。”
这仿佛是一双死人的手,半点温度都没有。
柳黛心里庆幸,好在上山前夜服过浅息草,让她体内的入魂蛊安稳休眠,否则……
第26章 九华山26 下次再收拾苏长青,她得用……
九华山 26
被郑夫人带走时, 柳黛总感觉背后有一个道热切目光追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巧撞上深沉望过来的苏长青, 见她侧身,他甚至轻轻朝她点一点头,那模样甚是欣慰……
他究竟在欣慰什么?
柳黛被郑夫人拉着走过回廊时才想起来, 苏长青似乎曾经承诺过,九华山一定会好好待她。
所以他这算功成身退?
那可不能够。
这人她还没玩够, 怎能让他安安生生退出?
或许苏长青从未意识到,她与他之间的游戏, 至死方休。
“阿黛晚上就跟我住一块,我给你瞧我编的竹蜻蜓, 竹蝴蝶,我跟你说, 我可厉害了,我回头拿竹子编一个你……”
阿黛听着怎么这么像阿呆。
柳黛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无奈郑彤一路叽叽喳喳快乐得就要长出翅膀起飞。她也懒得去扫兴,只沉下心感应郑夫人的气息。
想来她带着这个东西已有许多年,否则不至于苍老得如此之快, 与郑云涛站在一块简直不像同一辈。
只不过她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呢?要么就是靠惊人的意志,要么就是另有他法。
想来这人也不像传闻那般柔弱无力, 或许也是个厉害人物。
这么想着,柳黛对郑夫人的戒心更多一分,刻意放慢了脚步, 让自己更贴近什么都不知道的郑彤。
郑夫人打断郑彤的喋喋不休,“你呀……你以为柳姑娘同你一样是个不听话的野丫头?柳姑娘是大宅院里教养出来的,衣食住行都讲规矩, 哪能真与你睡一个屋子,你可不要只顾自己开心,却委屈了家中贵客。”说着说着,就来拉柳黛的手,“柳姑娘不要介意,我家这个最是天真浪漫,规矩是不懂的,但胜在心眼好,待人真诚,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半点做不得假……”
她面上絮叨的是郑彤,但柳黛晓得,她趁着靠近的机会在探柳黛的脉息。
柳黛安如泰山,随她试探,全程点头微笑,横竖她在人前就是个娇羞寡言的性子,半句废话都不必应付,轻松得很。
“咱们就在小花厅里用饭。”郑夫人松开手,心中疑云散去大半,将柳黛引到一间三面透亮,挂薄纱帘的厅里,厅当中摆一桌丰盛饭菜,菜色碗碟并不比柳府逊色,想来这些年郑氏夫妇在九华山过得很是滋润。
郑夫人招待她,“快坐下,就当是自家人吃饭,不必拘束。”
柳黛继续点头,由丫鬟伺候着净过手,握起一双象牙筷,瞧着眼前缤纷复杂的菜式,真如回到柳府一般。
这倒是提醒她,立刻放下筷子,面露难色。
郑夫人自然要来问,“这是怎么了?是饭菜不和胃口?柳姑娘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柳黛摇摇头,眼泪说来就来,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滴滴落到嫣红的桌布上。
郑夫人与郑彤轮番询问,柳黛就是咬着唇不说话,直等到郑彤急得跺脚,她才咬一咬嘴唇,艰涩地开口说道:“我走了这么些天,信讯全无,不知夫人可曾听说……柳家同我夫家作何反应…………”
“这……”
听说是听说过,但却不是什么好消息。郑夫人一脸为难,不好直说。郑彤这会子也知道看脸色,闭上嘴装乖。
柳黛眼圈泛红,泪如雨下,“夫人……我一路上已有心理准备,好的坏的都请您言明,给我个痛快。”
“唉……”郑夫人长叹一声,为难道:“京城柳大人府上倒是放出消息来,说家中柳姑娘身子弱,在送亲路上重病不愈,还未到大同就已经香消玉殒,现如今已由赵大人在大同发丧,早已经入土为安……”
“也就是说……世上再没有柳家六姑娘这个人了……”这结果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柳黛顶着这个身份十七年,现如今这身份作了古,生生从她身上剥离开来,她的惊骇与难舍并不全是作假。
“阿黛……”郑彤偷眼看她,小心翼翼唤道。
柳黛回想起她爹柳从蕴,同西北粗犷豪壮的武将不同,她爹进士出身,是个实打实的文将,但论行军打仗冲锋阵前却从不输人。
那时候她们陪着柳从蕴在西北,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
只不过那时光太短,年岁太远,她已然记不清了。
柳黛抽出绣帕,低头把眼泪擦干,缓上一口气再次提起象牙筷,默不作声地用起午饭。
郑夫人朝那还盯着柳黛看的郑彤使个眼色,郑彤连忙坐下吃饭,这一桌才安静下来,让柳黛能有个清净饭吃。
直到午饭结束,苏长青与郑云涛一干人等都没从前厅离开,郑夫人嘱咐郑彤带柳黛回空山院休息,郑彤满口应是,却拉着柳黛走了另一条道,把随行的丫鬟急个半死。
紫衣丫鬟胆子大,张开双臂挡在郑彤面前,“大小姐,夫人特地吩咐,不能让你往前厅走。”
“你都叫我大小姐,那大小姐的事儿轮得到丫鬟管吗?我爱去哪去哪,谁都管不着。”郑彤哪吃这一套,她一个擒拿手,紫衣丫鬟便被她俘虏,哇哇喊疼。
柳黛还琢磨着郑彤这姑娘摆谱有一手,当下便被郑彤拽住手腕往前拖,“这么久不放出来吃饭,我爹铁定又要罚大师兄,哎,你不知道,我爹对谁都还好,只对我大师兄严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好大的胆子,亲爹的坏话都敢说。
柳黛被郑彤一路半推半拽领到刑堂,说是刑堂其实不过是一间简陋朴素的屋舍,梁高柱阔,放一般人家里多半要设成祠堂,用以供奉祖宗排位。
这刑堂里也有十二幅画像,听郑彤介绍,这都是九华山十二任掌门,摆在最中央的自然是九华山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张云山,画上人白发须眉,仙风道骨,若说他是天人下凡也必有人信。
她二人赶到时,苏长青已剥了上半身衣裳,将两只袖管扎在腰间,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以及线条起伏的臂膀。
柳黛眯着眼看过去,目光聚焦在苏长青挺直的背脊,他的身体从后颈到脊背产生一道极其流畅的弧线,乍看之下是优雅纤长,细细观察便晓得这白皙皮肤下藏着的劲道。
她伸出食指,葱管般的指头隔空一画,仿佛当真贴住苏长青后劲一路划到尾椎,划得她心尖儿微颤,考虑找个机会去他身上试试。
刑官与苏长青交谈过后,郑彤急了,拉着柳黛的衣袖说:“大师兄要领二十棍呢,他才受过重伤,再打二十棍要把命都搭进去,真是个傻子,我和陈怀安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去领个哪门子的罚?”
柳黛瞟她一眼,瞧见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伪作,暗中感叹他们师门感情真是特别,平日里见苏长青就像老鼠见猫,却又见不得苏长青吃苦受罚,怪哉怪哉。
“不行,我要去找爹求情,大师兄肯定没跟他提自己受伤的事。”郑彤着急忙慌的,这就要去前厅求郑云涛。
柳黛拉住她,“前厅那么多人在,就算苏公子好面子不肯说,陈怀安也必定要提起。既然如此,仍要罚他,那自然有罚他的道理,想来这样好的苗子你爹也不想轻易断送,行刑时会有分寸的,你放心,小点儿声,不然郑夫人可要来抓你了。”
她可不想放弃观看美人儿受刑的场面,一朵娇花生在暖风里自是美好,但倘若受尽雨打风吹,也不失为另一种美。
刑官取来一根长约三丈,酱朱色实心圆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闷响。
苏长青那张几近完美的后背上除却柳黛留下的掌印,顷刻间便多出一道绯红棍痕,继而是二、三、四、五,纵横交错,密密实实。
郑彤捂住嘴,从头至尾都在柳黛耳旁叨念,“要死了要死了,我大师兄当真要被打死了。”
柳黛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心想她可替苏长青数着气息呢,稳得很,离死还有老大一截。
苏长青这些年的基础功夫没白练,内力稳健,还能再受她一掌。
不过她改主意了,下次再收拾苏长青,她得用鞭子。
到时候雪白血红,应是美不胜收。
第27章 九华山27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
九华山 27
刑官的手相当快, 二十棍打完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苏长青背上、肩上横七竖八都是绯红的棍痕,白底生红, 心软的人瞧见了都要替他疼上一把,只柳黛看得津津有味,巴不得再打二十棍, 要不是苏长青闷头晕了过去,她决不至于被郑彤的惊叫声打断白日梦。
“师兄!大师兄!”
郑彤改不掉一惊一乍的毛病, 眼见苏长青倒下,她那嗓子眼能生出一把尖刀, 要把柳黛的耳膜都喊破。心急起来也顾不上刑堂重地不许擅闯,她跨过门槛就窜进去, 普通一下扑倒在苏长青身边。
所谓患难见真情,柳黛看她平日里嘴上说最怕苏长青, 心里还是极其挂念的。
郑彤跪在苏长青身侧,焦急又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脸, 音量也调小不少,“师兄……师兄你没事吧……”
苏长青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他没事。”柳黛声音冰冷, 眼神淡漠。
“你怎么知道他没事?我师兄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一口接一口的吐血, 连单师兄都不会治,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挨打……呜呜呜……大师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当然知道……”柳黛小声嘀咕,因为就是她动的手, 但显然不能让郑彤知道,她只说:“你看他还喘着气,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