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手里捏着尘舟的命,自然是你指东, 我绝不往西。”他如今就是被栓了绳的蚂蚱,再是不屈也蹦跶不起来, “一切听凭吩咐。”
瞧他这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柳黛实则想伸手摸一摸他后脑勺,顺带称赞他“好乖”, 是一条懂事听话的小狗子。
“横竖你也不必忍我太久,你且老实待着, 我与你无冤无仇,死之前会记得解你的冰冢。”
“死之前?”
“嗯。”柳黛一副理所当然模样,点一点头, 仿佛在谈旁人的生与死,“放心吧,不会太久。不过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 也别想动我一根头发。月尘舟,我虽此刻觉着你甚是可爱,但你若敢反我,我自是要捏断你那小脖子的。”
许多话不必点破,要问,也注定不会有答案。
尘舟侧过脸,在地牢的明与暗之间,露出侧影白皙而秀美的线条,在柳黛眼里,比闻人羽阴柔,却胜在清丽,比苏长青还是差些,各方面都差几分,攒起来就是十万八千里了。
柳黛悄无声息消失在黑夜当中,仿佛一只月光下行走觅食的猫,落地无声,起落无影,已然融进这风轻鸟静的夜晚。
她走后,尘舟盘坐在层层叠叠的干稻草上,他屏息凝神,本欲调息内力,以待他日,但却无论如何无法聚神于心。
因他脑中反复飘荡着柳黛轻软甜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你甚是可爱”。
旁的话通通忘到脑后,他的大脑自有主意,只记下这一句。
“月尘舟,你甚是可爱。”
哈哈——
她说我可爱,女魔头居然说我可爱……
他偷偷捂住嘴。
说出去谁信?堂堂司刑大人居然在牢房角落里掩面偷笑。
乘着夜色,柳黛回到落霞馆,她换完衣裳,回头看床帐后面,郑彤睡得鼾声四起,双手双脚横向舒展,单一个人便占了大半张床,哪里有她睡觉的地方。
柳黛扯一扯身上中衣,对住这张床看了老半天,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顺势将自己塞到床角,小心翼翼躺下。
她伸手摸了摸郑彤的脉,确定郑彤从头至尾都没醒过,这才侧过身,准备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但深夜不睡,闲来无事在屋顶乘凉的人太多,偏就不让她安稳。
她耳尖一动,察觉屋顶瓦片轻响,至少两人,且是两个身形矫健的男子落在屋脊。
有趣。
不去相约练剑,也不把酒畅谈,竟凑成一堆夜访闺阁绣楼,做起那下作无赖的采花贼。
柳黛不动声色,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攀上郑彤,以一道烈阳之气注入郑彤体内,使得她梦中燥热,睡不安稳。
她数到十,窗外传来足尖落地的声响,几乎细不可闻。
苏长青后头还跟着一个闻人羽,两人皆持剑戒备,四只眼紧紧盯着香闺绣阁,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柳黛无声轻笑,这两人显是当她妖孽转世,转过背变张脸就能张嘴吃人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要她吃人也不难,只不过当下对门外这两个傻子,柳黛提不起兴趣。
苏长青与闻人羽都双双都是一身黑衣短打,蒙面包头,自家地盘也如做贼一般。两人互看一眼,交换眼神,苏长青眉头紧锁,向前一步,头一回如此狼狈,从窗户底下钻进房,无声无息闯入春闺,若真传出去,他此生恐怕再不能抬起头做人。
但此刻想不了许多,他心中有千千结,思前想后也唯有豁出去一试。
柳黛余光瞥见窗下那鬼祟身影,一看便知道是不习惯做贼,走几步而已,便四肢僵硬,举轻若重,外行得很,等得了空,她一定要好好教教苏长青刺客偷袭的诀窍。
苏长青笨手笨脚靠近,郑彤翻个身咕哝两声,已经在梦醒的边缘。
柳黛闭上眼,双手合握在小腹上,挑一个安逸舒展的姿态扮演睡美人。
她守着十二万分地耐心等着,等苏长青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苏长青隐蔽的功夫拿捏得极好,他呼吸轻缓,若有若无,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一时静寂。
屋外的蝉都屏住呼吸。
他忽然提气,形如秋日寒风骤起,吹卷落叶无数。他的剑出鞘,剑气震空,勾起一阵破风嘶鸣。
这一招“破云追月”他使过无数次,反手剑,黑暗中划一道利落的弧,剑快得仿佛留出层层叠叠的幻影,尔后不做停留,如利箭一般仰天追月而去,直取命门。
此剑一出,血染双刃。
剑气拂过少女细软的碎发,如若窗外吹来一阵疾风。
床上的柳黛气息不变,仍然紧闭双眼,坠在她色彩斑斓的梦境当中不肯醒。
剑锋直抵咽喉也浑然不知。
苏长青心中大石落定,正打算收起长剑,去找闻人羽理论。恰巧此时郑彤热得满头汗,一睁眼,一个持剑偷袭的黑衣人闯入眼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鱼跃起身,空手去扣苏长青咽喉。苏长青上身后仰,错开郑彤右手,他翻转手腕,长剑在空中发出一声铮鸣,随同他后退的脚步离开柳黛要害。
郑彤彻底醒过神来,在九华山还能遭人夜袭,白日里想都不敢想,而今居然撞个正着,她当即血液沸腾,恨不能与黑衣人大战三百回合。
苏长青功夫巧,接连几个躲闪,郑彤的招式全都扑了空,苏长青瞧见空挡,翻出窗户,脚下借廊柱三分力,轻轻松松跃上屋顶。
他在屋顶四顾,与他同上战场的闻人羽已经不知去向,半点义气也不讲。
郑彤在廊下喊:“小贼哪里跑!”再一个跟头翻上屋顶,对黑衣人穷追不舍。
屋内,柳黛缓缓起身。
她坐在床沿,视线落在苏长青曾经翻过的窗台上,指尖捏一簇长发,荡着一双赤足,浓墨似的夜色当中阒然轻笑。
都说三岁看老,十七年前,月如眉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傻子呢?
天边乌云散开,露出月华澄亮,轻轻洒落窗台。
借着清冷月光,墙角透出模糊人影,柳黛偏过头望着始终默然静立的闻人羽,“再不出声我可要喊了。”
“喊什么?”闻人羽走出暗影,摘掉蒙面巾,雪白月光下露出一双浓黑的眼,一直英挺俊俏的鼻,鼻尖微微有一些内勾,显出几分女相,但仍不失英武。
想来传闻不虚,闻家公子芝兰玉树,文武双修,一言一行透着尊贵雅致,似昆仑美玉,成天人之姿。
“有人持剑夜闯,我自然要喊救命,或者是……非礼?”
闻人羽眉峰一挑,“我用得着非礼?”
“怎么?京城里花楼逛得多了,便以为全天下的姑娘见了你都要往上生扑不成?”
“啧——好个牙尖嘴利的李姑娘。”
“啧——好个眼盲心瞎的闻公子,妾姓柳名黛,家中行六,去年赏春宴上,我与公子远远见过一面,公子这就忘了?”
“柳黛——”闻人羽眉心一拢,不由得上前一步,“你竟被带上九华山?”
“竟?”她弯一弯唇角,眼带嘲讽,“闻公子的《十三梦华》就是自我手上送出去的,我被郑云涛掳来不是意料之事么?用得着惊讶?”
闻人羽年少得意,出门在外,谁不给他三分薄面,今日遇上柳黛字字如锥,扎得他心窝子疼,瞬时间怒火丛生,“噌——”一声拔出长剑,夹在柳黛肩上,剑身冰冷,紧贴皮肤,森森渗着寒气。
闻人羽气势汹汹,随时要拿她性命,“装腔作势!说,三月初五晚上,是不是你夜闯侍郎府?”
柳黛垂目,单单瞥一眼肩上利刃,眼角眉梢挂满轻蔑,“闻公子在说什么?妾听不明白。”
闻人羽手腕收紧,剑锋往她皮肤上更近一分,锋刃已然划破表皮,血丝似红线一般缓缓将剑身缠绕。
“不说,杀了你!”
柳黛摸一摸心口,笑着说:“闻公子这话好生吓人,妾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打小连大声说话都要挨训,哪听得了公子这般打打杀杀的话,今儿过去,明儿指不定做多少场噩梦,魂都要吓掉。”
“我看你胆大得很。”闻人羽一声冷笑,剑刃往她脖子上递,柳黛非但不闪不躲,反而仰起脖往他剑上迎,眼看长剑便要割破她颈上动脉,闻人羽慌忙收剑,却还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伤口,将将把皮划破,血流得衣襟上满是鲜红。
闻人羽咬牙低呵,“你找死!”
“妾如今颠沛流离,本就不想活了,正巧遇上闻公子要取我性命,我闭眼配合,岂不美哉?”
“你——”闻人羽当下觉着眼前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婆娘,与她夹缠不休,实在不值当。但这时候郑彤追不上小贼,又领着陈怀安一行十几个人杀回来,将落霞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怀安在门外哈哈一笑,“你看,我就猜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嘿,这不,逮个正着!”
郑彤却急得很,在窗户底下探头探脑张望,“阿黛你没事吧?你别哭,我这就救你出来。”
屋内,闻人羽带上蒙面巾,露出一双鼓胀如铜铃的眼睛,对着柳黛咬牙切齿,“你玩儿我?”
柳黛点点头,理所当然模样,“对呀,就是玩儿你,不行吗?”
第32章 九华山32 “多日不见,夫人可好?”……
九华山 32
面对气急败坏的闻人羽, 柳黛倒有些意兴阑珊了。
她没料到闻人羽非但动起手来打不过她,耍嘴皮子斗心眼也玩不过。此时此刻,她浑然是一只胜利的猫, 已将老鼠死死摁在爪下,吃与不吃都没所谓。
“挟持我之前想清楚,带着个大活人可不好突围的, 你一个人闯出去嘛,还有几分胜算。”
闻人羽眉头紧锁, “我为何要听你的?”
柳黛道:“那好,你可千万带着我一起走, 我巴不得离开九华山。”
“你——”
“除了你呀我呀的,就没别的话了?”她索性盘腿坐在床边, 台下看客一般撑着脑袋打量闻人羽,“想杀我的人多得是, 不差你一个,要不要动手, 悉听尊便。”
“你不怕?”
“怕又有何用?横竖拿不起刀枪,倘若遇着个伙夫也一样是引颈待戮,何必哭哭啼啼装腔作势?”
闻人羽两撇眉毛都快拧成一团, 他持剑凝神,说得越多越是看不透眼前人。
一如柳黛所言, 挟持她出门,郑彤等人自然得给他让路,但他估摸不准九华山其他人是什么路数, 尤其是郑云涛,万一不顾一切扑上来,两方赤0裸相见, 就只剩剪不断理还乱。
再而他今晚夜袭的目的也只为试一试柳黛,结果不但苏长青试不出来,就连他也一头雾水,但哪有人剑到眼前还不出手呢?妖孽转世也不至如此。
闻人羽思来想去难下决定,但陈怀安与郑彤显然不会给他踟蹰的机会,眼看就要带人冲进来,不容他多想,闻人羽收剑回身,猛然撞出门去,庭院里来人不过十二三,他找准机会一剑向郑彤咽喉刺去,这一招气势汹汹,杀意腾腾,所有人都只顾得上去护郑彤,没想到他半途收手,一脚踏上一人肩膀,登云而去。
等陈怀安等人醒过神来去追,已然落后数十步,想来追上的机会不大。
郑彤没去追贼,她慌慌张张冲进房,抽一块手帕就去捂柳黛脖子上的伤口,“好多血,你怎么样了?能说话吗?我就不该去追,否则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差点没命……”她说着说着,便带出一溜哭腔,听得柳黛太阳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柳黛握住她急得发抖的手,轻声安慰,“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过是些皮外伤,郑大侠行走江湖,什么伤没见过,这就怕了?”
“这伤我是不怕的,可你不同呀……”郑彤一把将单故剑拖进房里,招呼他赶紧给伤口伤药包扎,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可见是硬挺着不敢哭,“你什么都不懂,我堂堂九华山,中原六大派之首,竟还护不住一个刀都扛不住的小姑娘,这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此处没有外人,自然不会传出去……嘶……”单故剑的金疮药扑上伤口,仿佛是血液当中生出的火辣辣的疼,任是关公在世也要叫上一声。
但柳黛受得苦多了,这种疼她不过装装样子叫上一声,省得这帮傻子又起疑心,假若陈怀安、单故剑挨个来试,保不齐她哪一回耐心耗尽,一抬手给他们小脖子全捏碎。
单故剑扯着纱布在柳黛脖子上绕圈,郑彤低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满眼忧愁,“单师兄,这伤口会不会留疤呀?”
单故剑系上活结,“伤口不算浅,疤……多多少少会有。”
“那怎么行?阿黛将来可是要嫁人的!”这语气,仿佛她自己是绝不需要成亲嫁人、相夫教子,可一辈子当个讲话侠客,与世上女子全然不同。
单故剑摊手,“我也没法子,我又不做那些个祛疤消痕的东西。”
郑彤瘪着嘴,没好气地望住单故剑,仿佛在嫌他无用。
单故剑伺候不起两位大小姐,自顾自扛上药箱回望山楼补眠。
郑彤还在插着腰走来走去,气呼呼骂飞贼胆大包天,又气山下子弟擅离职守,放两个贼人进门竟然毫无知觉,真是一帮饭桶,尔后恨自己功夫太差,两个贼都打不过、追不上,也是饭桶,最终着急上火,觉也不睡,扛着剑就出门练功去了。
柳黛琢磨着苏长青与闻人羽这一对难兄难弟无论如何今夜不会再来第二回 ,便倒在床上安安心心补眠,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起床,窗外还飘荡着郑彤耍剑的“咻咻”声,还有她一会儿“霍”,一会儿“哈”,吊嗓子一般的呼和,气势十足。
柳黛睡得足,神清气爽,但自己晓得她体内入魂蛊越发难以驾驭,因她种蛊太早,肉0身负荷难当,仿佛是一张拉满之后还在左右伸展的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弦断人亡。虽说《十三梦华》或许有效,但自从万神邸上得了《十三梦华》,至今她还未找到空档练功,再拖下去,恐怕要油尽灯枯,力竭不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