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长老分次落座,郑云涛一个一个见过礼,适才在中间入座,一派谦和稳重模样。
“这回劳动各位长老上山,实则是有要事相商。”郑云涛右手撑在太师椅扶手上,身体前倾,字字斟酌,“前些日子我将长青派出去追查《十三梦华》一事,现已有了眉目,这就让长青与各位长老细说。”
十三位长老也并非个个都是白发须眉,末座两位便长眉黑发,与郑云涛一般年纪,却因辈分高,且并非掌门候选,便一早入了长老之列。
其中一位徐州一正是苏长青师伯,与他微笑示意,苏长青亦点头还之。
苏长青面容肃穆,走到厅中央,拱手行礼之后缓缓道:“弟子在大同城外救下柳丛蕴之女,却并未在其身上问出《十三梦华》下落,后柳姑娘被劫,弟子带着师兄弟们追踪隐月教司刑月尘舟上崖山,在崖山之上却发现隐月教教主月江停不见踪影,隐月教教众被屠杀殆尽,弟子对月尘舟严加审问也未能问出《十三梦华》现在何处,弟子……弟子无能,还请各位长老、掌门责罚。”
这话说得迂回曲折,在场的人倒是都听得明明白白,也就说书,还是找不着,这回照旧白跑一趟,一无所获,与前二十年每一回听闻流言便四下查探一样,是白费功夫。
坐在高座的,是一鹤发老人,算起来是郑云涛的师叔祖,瞧着约七八十岁,算得上高寿。只见他慢悠悠捋一捋白胡子,不疾不徐地说:“也无妨,如若找不回《十三梦华》要降罪守法,那你在坐的几个师叔师伯们,那可是一个也逃不过。”
徐州一也笑着说:“师叔祖对小辈们最是宽宏,我看这《十三梦华》虽是门中至宝,但世间万物自有缘法,咱们也不要过于强求。”
另有人说:“既然是门中至宝,在我辈手上丢了,那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来。”
“那也得有办法才是,都是凡夫俗子,没人长八个耳朵四只眼,天下事掐指一算就清楚。”
“不找便任由魔教中人借着咱们的宝贝招摇撞骗、横行霸道?”
“话不是这么说——”
一时间议事厅仿佛是村中赶集,吵得不可开交。
“诸位——诸位长辈——”郑云涛好不容易叫停,方才喊的声音大了,自己个也觉得尴尬,便咳嗽两声,换个音调继续,“长青此次回山,不但带回了柳姑娘,也把隐月教司刑带了回来,今日请诸位来,一是禀明《十三梦华》一事,二则是商议如何处置此人。”
他再看苏长青,“长青,去把人带上来。”
又有人吵嚷,“这还用得着商议?魔教中人一刀杀了了事。”
郑云涛抬头看过去,那人吹眉瞪眼,脸红脖子粗,正是师伯曹青云,郑云涛最爱与他打交道,直肠子乱讲话,是十三长老当中最好哄的一个。
他正要哄上两句,徐州一却先他一步开口,“曹师伯歇歇气,这魔教中人是该杀,但也该让人死个明白不是?否则旁人要说咱们掌门师兄武断专横、草菅人命了。”
要说最不喜欢的,郑云涛最不喜欢与徐州一打交道,徐州一这人最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对他也不算心服口服,总在找刺儿,烦得很。
于是懒得理会,只看着门外,等月尘舟上场。
而月尘舟几乎是被苏长青提着衣领抡上议事厅,尘舟身体虚弱,有进气没出气,仿佛受过重刑。
入门,尘舟便被仍在厅中央,他跌坐在地,披头散发,脑袋晃晃悠悠随时要倒下,只靠一只手撑住上半身。
曹青云见之厌恶,“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就是隐月教的那狗屁司刑?”
尘舟仍在晃荡,谁也不理。
苏长青应答道:“此人正是月尘舟。”
郑云涛道:“此人残杀无数,恶行累累。长青上山之时,崖山地牢里还关着不少中原武林人士,其中岑安慈姑娘便是此人掳走,供其教主月江停修炼邪功,为祸武林。我认为,此人该杀,就安排在本月二十九当众绞死如何?”
白眉长老应和道:“当众绞死,以儆效尤,以震我中原武林之威赫,此法甚好。”
曹青云觉着该五马分尸才够解恨,徐州一看着郑云涛笑而不语。
十三长老抬手表决,郑云涛抚掌道:“如此,便定在本月二十九行刑,届时城中敲锣,通知百姓观刑,长青啊——”
郑云涛正想吩咐苏长青把人带出去,且准备好二十九行刑,但先前看着神志不清的尘舟突然抬头,露出一张极其阴柔俊美的脸,他拂开脸上乱发,一双细长桃花眼望着郑云涛,勾唇一笑,“掌门大人好狠的心,不是说只要交出《十三梦华》便饶我性命,怎地还要将我绞死?做人做事可不要太赶尽杀绝啊,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是在下。”
厅中众人皆是一震,继而齐齐向主座上的郑云涛看去,而郑云涛也不只是演戏还是真惊讶,隔了半刻才盯住月尘舟道:“你这贼人,怎能满口胡话?长青!”
“弟子在。”
月尘舟一甩头发,挑眉道:“怎地?被戳穿了便着急要杀人灭口啊?苏长青,是我亲手将《十三梦华》交到你手上,到了九华山当夜,你师徒二人交代我,只要我照你们的吩咐去做,骗过十三长老,自然要保我一命,怎么?过个十几天就全忘干净了?”
苏长青深深皱眉,面色铁青,“攀扯我,于你有何好处?”
月尘舟道:“我只是想活命,就不知道在坐各位长老,想不想装傻了!”
郑云涛环视一周,将众人神色全然收入胸中,他稳住心神,“你想故意挑拨我九华山?想让我派众人相互猜忌,分崩离析,那你可是打错了算盘,我辈中人绝没有听一个魔教走狗挑拨的可能。”
苏长青道:“师父,当日我在崖山万神邸找到柳姑娘,且一路带着她下山,她亦是外人,回山之后也未再与月尘舟见过面,可请柳姑娘上前作证。”
郑云涛点点头,“你去……不,叫陈怀安去请柳姑娘。”
说是信任,但只不过一句话、顷刻间便要让苏长青避嫌,到底是让人寒心。
苏长青低头应是,默默退到一旁。
不多时,柳黛跨国槛,施施然进入眼帘。
徐州一等其余长老看着的是一豆蔻年华,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家闺秀,在厅中瞧见这一大帮子生人,即可便要往外躲,身子也缩起来,好生可怜。
郑云涛抬手示意,“柳姑娘,今日冒昧请你至此,是为问清楚一件事。”
“是……是何事……郑大人尽管说……”她怯怯弱弱,声如蚊蚋,即便是在近处,也需竖起耳朵全神贯注才听得清。
郑云涛指着地上烂泥一般的月尘舟问:“柳姑娘可认得此人?”
柳黛迅速看他一眼便又转过头,“认得。”
“此人是谁?”
“是……是隐月教的人,是他将我掳走……”说着说着便要抹泪,真真是个水做的小人儿。
柳黛低头抽泣,在座一群大男人不少已经皱起眉,满脸的不耐。
郑云涛继续问:“你可知《十三梦华》一事?”
“啊?”柳黛显是一愣,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一眼苏长青再垂下望脚尖,咬一咬唇,踟蹰道,“知……知道的,我家中曾有半部,隐月教也有半部。”
“你怎知隐月教有半部?”突然发生的是徐州一,但柳黛不认得他,瞧他一眼也迅速躲开,犹犹豫豫不敢答话。
徐州一乘胜追击,“你放心,如今此处不止一人,你若知道什么,便尽管大胆说出来,门中十三长老自会为你做主。”
“我……我不知道……”柳黛低着头,要哭。
忽然间,月尘舟嗤笑一声,讥讽道:“当着郑云涛与苏长青你自然不敢说,不如我替你说,当日你那奶嬷嬷南英上崖山救你,身上搜出来半部《十三梦华》,而我教也有半部,教主凑齐整本《十三梦华》欣喜若狂,打算在万神邸闭关练功,把你带进去是想将你喂给万神邸下层关着的教神雪蟒,谁知歹人偷袭,我被打成重伤,教主亦不知所踪,而就在此时,苏长青领人上山,闯入万神邸!诸位猜一猜,那时候《十三梦华》还在不在?”
第35章 九华山35 除你与月江停之外,当真还……
九华山 35
话音落地, 只剩整场寂静。
十三长老的目光再度落到苏长青身上,他素来稳重,人品高洁, 言行正直,如无意外将是下一任掌门,身上容不得一分一毫的脏污。
而苏长青在看柳黛。
她拿手帕遮着眼睛, 嘤嘤地哭,泪水涟涟, 声情并茂,半点做不得假。
但他瞧见她偶然间抬起的眼睛, 扫过尘舟也扫过他,带着打量与探究, 眼底浮光清清楚楚,晶莹剔透。
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 他眼前的柳姑娘并非他所认知当中的柳黛,她柔弱却并非怯懦, 她胆小却从不畏惧,她有自己的打算,即便他仍未能看清她。
或许永远也看不透。
苏长青忽而长舒一口, 仿佛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终于熬到堂上青天叛他斩立决, 倒有一股仰头向天的松快。
死就死吧。
他等着。
于是等到柳黛哭着说:“苏公子……苏公子来时……教我将《十三梦华》的位置指给他……月江停与黑衣人打斗之时我偷偷藏在石台后面,瞧见经书落在书架底下,便将实情一一告知与他。苏公子听后叮嘱我, 外头不知多少贼人想盗取此书,因此断不能轻易告诉旁人此书下落,一切等回九华山再定。我……今日不是来商议的么……怎叫我来作证?我能做什么证?我什么都不知道……苏公子捏一捏拳头, 动动手指,我便要丢了性命……我哪里敢…………”
她哭得情真意切,身子颤动,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两眼一闭晕过去。
苏长青却是释然,在满场人都在等他为自己辩白之时,他却沉默不语,脸上竟然还带着几分笑,惹得曹青云都忍不住开口,“长青,你莫不是气疯了吧?”
苏长青只管盯着柳黛,现下他眼里的是另一个女人,她已经将从前的自己打碎,如今是坚毅且狡猾的狐狸,停住哭泣,坦然与他对视,便如同当日在灵云山下破庙里,她突然间与他相望静默一般。
原来一切早有迹象。
苏长青拱手行礼,输得心服口服,“柳姑娘,失敬了。”
柳黛歪着脑袋装出个不解模样,“苏公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苏长青默然无言,低头走到厅中间,一甩衣角直挺挺跪下,“弟子辩无可辩。”
她原本可以顺顺当当出嫁成亲,安安心心当她的官家太太,是他们这帮突然闯入的江湖侠客为了一己私欲打断她的美好人生,她与月尘舟相约报复,亦是情理之中。
他无话可说。
郑云涛抚摸着一把美须,看着苏长青头顶,他心有明镜,目光如炬。
掌门不发话,其余人自不好多说,唯独徐州一想帮苏长青说上几句,却被月尘舟抢过话头。
尘舟嘴角上扬,勾出一个不屑的弧度,冷哼道:“你自然是辩无可辩,当夜你将我单独拖进万神邸,一炷香时间才放出来,你那些个师弟师妹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两个的或许碍着情面替你撒谎,总不能当日崖山之上四十余人都能串通一气为你圆谎吧?那就不知道九华山到底是姓郑还是姓苏了!”
杀人诛心,柳黛险些忍不住要为尘舟鼓掌叫好,他还真有一套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虽说比起她来略逊一筹,但已能算上气人界之龙凤了。
郑云涛最介怀便是掌门之争,当年若不是苏木柏主动放弃,这掌门的位置恐怕轮不到郑云涛来坐。
未等郑云涛生怒,就听徐州一怒斥道:“什么姓郑姓苏,简直胡说八道!九华山为扶危济难而开宗,为守家卫国而立派,绝没有掌权之争,你这贼人好生刁毒,故意挑拨我派内斗,好顺了你们教主的意是不是?”说罢,转而向郑云涛建议,“此人无事生非,含血喷人,我看不必等到二十九了,今日便杀了了事。”
郑云涛听完很是意外,他这师弟徐州一素来最爱与他唱对台戏,他提议,徐州一便要反对,他反对,徐州一却偏要赞成,难得今日为维护苏长青与他站在一个阵线,这梯子递得妙,郑云涛下得十分舒坦。
“既如此,便照师弟的说法,拖出去杀了,让弟子们看看,这就是魔教中人的下场。”
尘舟听完,抬头瞄一眼柳黛,他倒是想看看,若真打起来,柳黛在郑云涛及九华山十三长老合围之下还能不能活着下山。
若她当真死了,他亦不能高兴。
若她活着,他亦不能高兴。
连他自己都觉着近来扭捏得很,仿佛一怀春少女,成日相思,撕着花瓣赌人生,难以捉摸。
而柳黛仿若未曾入耳,仍旧捏着手帕流眼泪,演她的柔弱少女,这泪珠子仿佛去穷无尽一般,没个到头的时候。
“不可!”
是曹青云。
他吹眉瞪眼,急急道:“《十三梦华》乃本门至宝,事情未曾查清楚之前,怎能把人杀了?”
徐州一比他更急,“查?怎么查?就凭这贼人一句话就要怀疑长青不成?”
曹青云争得脸红,这会子瞧着活活是一钟馗转世,好大的气派,“不是还有这姑娘作证长青也说回山之后他二人不成见过,怎的一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和魔教司刑还能不远万里狼狈为奸,合谋要害长青?”
“怎么不可能?”徐州一索性站起身来,将矛头对准柳黛。
他向柳黛一步步逼近,一双锐利的眼死死盯住她,“说,是不是你与这贼人勾搭成奸,故意谋害长青?说!快说!”说话间就要去锁住柳黛脖颈,吓得柳黛连连后退,危急时刻,却是被苏长青拦了下来。
苏长青横跨一步,挡在徐州一与柳黛之间,从柳黛的角度往前看,只看得到苏长青宽阔双肩,这背影莫名让人心中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