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我既带你来此,自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护你周全。”
“可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睡一间屋。”
“……”屠了半个崖山一座灵云派的女人与他说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他都不自觉捏一捏脸颊,想不清楚该用什么表情迎接她突如其来的示弱撒娇。
正此时,门口又进来一帮人,吵吵嚷嚷好大阵仗。
柳黛在二楼走廊回过头,正巧撞上那人抬眼观察的目光,正是在观马台上花重金买下突厥美人的男子,他仍旧摇着那一柄“观海听风”的扇子,拿捏着江南风流墨客的模样,对住柳黛哂然一笑,便再度低下头与殷情相迎的老板娘说话。
柳黛感叹一声,“真是有缘。”
苏长青已推门进去,里头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墙面斑驳,一张挂画也没有,空空荡荡像个山洞,洞里一张床两只椅,余下连个喝茶的器具都找不着。
柳黛看过之后欢欣鼓舞,“不错不错,真是一间无所遁形之屋。”
苏长青却皱紧了眉头,生出愁绪万千,“我与你,这怎么安顿?”
“怎么安顿?就这样安顿。”她一个转身便坐到床沿,还能笑嘻嘻招呼苏长青,“长青,坐,我有话与你说。”
“站着也能说。”
“那不行,你不坐下我没心情说,这话我倘若不说与你听,恐怕要耽误你做事,耽误你做事便是耽误皇上的大差事,耽误皇上的事便是耽误了黎明百姓……”
“打住。”苏长青抬手做了个请她闭嘴的手势,一甩袍子,潇潇洒洒坐到她身边,“你说——”
柳黛心满意足,她将声音放低,“我知道,雁门城是雁楼的地界,雁门城的郡守至多算是雁楼的一条狗,到此处是不该与雁楼起冲突,我可以不找雁楼的麻烦事儿,但你得答应帮我把十七年前便销声匿迹的雁无双找出来,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今晚就杀进雁楼,把整个雁门城搅成一潭浑水,到时候看你还能如何探访马市一案。”
她面庞明媚,眼眸狡黠,活生生一只得意的小狐狸,正朝他龇着小尖牙,自以为是地威胁。
让人见了,好生可爱。
第66章 雁楼66 找爹的还是头一回遇上
雁楼 66
苏长青伸手抚过床上干燥得发硬的被褥, 叹声道:“你既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就不该与我捣乱。”
他一顶大帽子扣过来,任谁都要弱上三分, 只可惜柳黛不肯接,她自私得理直气壮,“苍生社稷本与我无关, 我只不过在乎长青罢了,否则还等到现在?一进城我便掀翻雁门了, 还怕雁无双不出现?”
“此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帮你……”
“不帮就不帮,那我就用自己的法子。”她拿上刀就要走, 被苏长青拉回来,摁在床上不许动弹, “你预备去做什么?”
“我去屠了雁楼,雁无双一刻不出现我就多杀一个雁楼人, 就不信一路杀到他亲儿子他都能把脑袋埋在土里当一辈子臭王八。”
“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
柳黛点头,“就这样去。”
苏长青无奈扶额, “你不怕普华山庄的事情再度重演?”
柳黛轻轻一笑,“同样的陷进我还能掉进去第二回 不成?你当我傻子?”
然则她心里想的却是,即便我想往下跳, 你苏长青也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不伸手拉一把。
她这是恃宠生娇,偏就仗着苏长青喜欢她, 满世界胡作非为,连带着胡说八道。
果然,苏长青对她没得办法, 只能长叹一声,向妖女投降,“你且冷静下来, 万事从长计议,今晚先跟我一道走一趟,摸清楚雁门城的底细再做打算。”
正中下怀,她合掌庆贺,“你放心,同你出去我一定少说少做,不给你添麻烦。嗯……我就扮作你师弟如何?旁人问起来,我就说我叫陈怀安,是个孤儿,打小儿在九华山长大,如何如何?”
一想到要演绎大小姐以外的绝色她便兴奋异常,瞪着一双圆溜溜地大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向苏长青,可苏长青看到的只有麻烦,他提醒她,“这里的人都不必深交,更不会打听你身世背景。”
“都这么不好奇么?”
“他们只信自己。”苏长青正色道,“此处,万不可相信任何人。”
柳黛乖乖点头,“放心,从南到北,我都只相信长青一个。”
她见缝插针表中心,又一次成功地把苏长青撩拨得说不出话来,站到窗户旁边假装看风景。
柳黛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小腿动起来一阵阵发木,不够自如,再尔她身上入魂蛊消耗过度,导致她精神不济,与苏长青没说几句便昏昏沉沉要睡,交代他离开房间务必叫醒自己,便倒头睡了过去。
子时夜深,城内死寂。
柳黛被苏长青叫醒,一睁眼,开口便问:“你没趁我睡熟揍我吧?”
“我为何要揍你?”
“谁知道呢?人心难测。”她不会告诉他,她实则色厉内荏,经历过普华山庄一役,她的疑心病泛滥成灾,只唯独在对他还好一些,对旁人,例如今日客栈相遇的老板娘,她与她相逢一眼,她便幻想她下一刻就要抽出长刀杀过来。
只差一点点,柳黛便要先下手为强,拧断那老板娘略显松弛的脖子。
“走吧。”苏长青扶她起床,“随我去见一个人。”
“谁呀?月下私会,是美人么?”
“是。”苏长青一脸正经地回答。
“噢……”她拉长了语调应一声,里头藏着千万种意味,其中一种便是要画花了那人的脸,让她在苏长青眼里再也美不起来。
柳黛没料到,他们在后院马棚里,见的是白日里迎来送往、游刃有余的老板娘。
在臭气熏天的马粪丛中,苏长青站在大漠圆月下拱手行礼,“在下苏长青,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老板娘红衣耀眼,身段玲珑,正扭着腰斜着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彻底,“中原江湖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前头死了那么多个,现如今竟派了你这么个愣头青来,不过长得着实是好,上了观马台,能值一锭金子。”
苏长青面色不改,柳黛站在他身后,亦老老实实不吭声,实则握紧了刀柄,随时要拔刀相迎。
“我呢……无名无姓,南来北往的客人都称我一声‘红蝎子’,来见你也是因为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旁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只是你……与你身后那姘头……究竟想要做什么?雁门城可不是一般地界,容不得你瞎闹。”红蝎子眯着眼看向柳黛,眼神当中透出几分了然来,仿佛早已经看穿她这身蹩脚的伪装,不屑与她迂回矫作。
柳黛见她出言不善,却又显然是苏长青找来的内应,便也不肯隐忍,“我的刀也不是一般俗物,也容不得旁人在我跟前说三道四。”
“哟,好大的口气,两句话便杀气腾腾,你当这是……”红蝎子还要挖苦,却不想被柳黛眼底的杀意震慑,很是识相地把后头的话咽进肚子里,转而对苏长青说道:“这事儿我猜你也你多少知道些,原本朝廷禁止民间买卖茶叶,所有茶砖茶叶都是官营,自从乾聪年间关闭互市,雁门城便鲜少见着茶叶,即便有,也是一小波而已,要么换成波斯银器,要么换突厥玉石,总之都是小打小闹,与雁门城的大买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自从去年开始,观马台便有南岭茶砖流水一般送过来,一说是换成银器,更有传闻被北边来的换成了西域良马,这一进一出,就是成堆成山的金银,都进了雁楼的钱袋子。雁栖凤现如今抓住这生钱的良方,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雁楼很是厉害?”问话的人是柳黛。
红蝎子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勾唇一笑,用万般风情,笑她天真浪漫,“雁楼,在雁门城即便敞开门不设防也没人敢乱闯,雁楼就是雁门城的皇宫,雁栖凤就是雁门城的皇帝,你说厉不厉害?”
柳黛轻抚手中刀,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没试过,不敢说。”
红蝎子道:“就怕你试过之后没命开口。”
柳黛轻笑着反问:“不试试怎么知道?”
红蝎子摇头感叹,“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如今这江湖,缺的正是这一分胆气,只不过……罢了,你与我本不想干,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要打听,那都是别的价钱了。”
她一扭要就要走,柳黛上前一步,“一百两。”
红蝎子立刻调转方向笑盈盈迎上来,“公子要打听什么?”
柳黛看一眼苏长青,见他抿唇不语,便道:“买雁无双的消息。”
听到“雁无双”三个字,红蝎子那张始终挂满虚伪笑容的脸上终于添上一笔真实的为难之色,她问柳黛,“你打听这人做什么?”
柳黛道:“江湖规矩,你只管说,我只管听,旁的都与你不相干,这不是老板娘你方才敬告过我们的么?”
红蝎子蹙眉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这雁无双早在十七年前销声匿迹,我又为何要知道他的消息?”
她如此不耐,却没想到柳黛听完眉开眼笑,语气也比之前亲上三分,“哎呀好姐姐,我不过是瞎打听罢了,你不知道我再去找旁人打听。”她上前一步,去挽红蝎子的手臂,却被对方躲开,然则她面上半点尴尬都没有,依然笑得一派天真,“其实我打听他也不为别的,只不过因我打小儿随我娘长大,不知亲爹是何模样,年前我娘拗不过我,便告诉我我爹自西北来,到江南游历时结识我娘,两人本约定要厮守终生,却不料我爹一出关外便再没回来,我这才到雁门城来看能不能打听出我爹雁无双的下落。”
她信口胡编,故事讲得有头有尾,百转千回,听得一旁的苏长青心中生出万般敬佩,此等才华,不去编书立传实在浪费。
红蝎子一听,眉头皱得更深,她仔仔细细再将柳黛打量一遍,似乎想从她的眉眼轮廓找出与那人的些许相似之处。
“来雁门城做买卖、寻仇、杀人的我都见过不少,找爹的还是头一回遇上,你放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仔细替你留心,倘若听见与雁无双有关的消息,我立马告诉你。”
柳黛欣喜道:“那我这厢先谢过红姐姐,这五十两银子就当是定金,回头等我找着我爹了,必有重谢。”
可真是个冤大头。红蝎子如此想着,接过那五十两银子,只当遇上个随处撒钱的京城小姐,不拿白不拿。
待红蝎子走后,柳黛捏着鼻子,再也忍受不了漫天的马粪味。
她一面埋头猛走,一面与苏长青说道:“她认识雁无双。”
苏长青道:“你运气不错。”
“那是自然,人美自有天助。”
“嗯,故事也编得有鼻子有眼。”
“天生我才,有什么办法?”她这就要恃才生傲,忽然间被苏长青一抓一带,往西边高楼奔去。
“去哪?”
“雁楼。”
苏长青踏上风,在雁门城诡谲的云里奔走。
天边一两颗星,孤零零地挂着,连个伴都没有。
苏长青落在墙根下,仰头望着斜对面高耸入云的雁楼,陷入深思。
第67章 雁楼67 “你怎知喻莲一定会去?”……
雁楼 67
雁楼高耸入云, 似苍松拔地而起,无枝无叶地伫立在雁门城千百年南来北往的狂沙当中。
苏长青对趴在他右侧的柳黛说道:“近二十年,雁楼从未被人攻破。”
“近二十年?那二十年前是谁?”
“我爹。”他紧盯着前方守备, 提到消失多年的苏木柏,他眼中也不见波澜,“二十年前, 少年侠客,无人知晓中闯入雁楼, 再堂而皇之出来,交下雁无双这生死之友——”
“之后两位老友手牵手匿迹江湖?”柳黛抢过话头来, 少不得要嘲讽两句,苏长青听在耳里却不做评价, 只照旧盯他的梢,注视着雁楼底下每一列进出的车队。
已近子时, 城内处处皆吹灯入睡,唯独雁楼门庭若市, 灯火辉煌。
让柳黛也忍不住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观马台开的是夜市,它雁楼做的是窑子生意, 专挑夜里接客。”
苏长青回头,责备地看向她, “窑什么?这不是一个姑娘家该说的字儿。”
“窑子窑子窑子。”
“……”他冷静地伸手捂住柳黛的嘴,让她下半段能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也配合地没去反手将他那颀长结实的手臂折断,给他逞一时威风。
未几, 一人高头大马,不遮不掩,大摇大摆进入雁楼。
苏长青还在打量那人身板挺直, 器宇不凡,仿佛在何处见过,身旁便已有人长叹一声,“竟然是他……”
“你知道这是谁?”
柳黛看傻子一般看着苏长青,“西北郡指挥同知,我夫君赵凤洲呀。”
“他来做什么?”他皱眉,尔后似是想到关键,厉声反驳,“一未过门,二未成礼,谈何夫君?”
“定了亲就是我夫君,没准他家里还供奉着我的牌位呢。”她小声嘀咕着,嘴角忍不住一个劲上扬,更凑近一些,几乎是贴在苏长青耳边说,“长青,你是不是吃醋啦?你放心,我那夫君五大三粗的不招人爱,我只喜欢你这样的……白白嫩嫩……年少多情…………”
苏长青却不再理她,自赵凤洲入门他便换了主意,宁可涉险一试,“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