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柳黛倒是从没怕过,说去就去,两人齐齐一个闪身,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
苏长青在雁楼对面一座屋檐上,数着赵凤洲的步伐,瞧见他最终停在第十层,雁楼会客迎宾之处。
只不过雁楼这样高耸却又窄小的建筑藏不了人,想要一层一层打上去实在是天方夜谭,那旱地拔葱的轻功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寥寥江湖十数人罢了,刚好这十数人里头有一位现如今就在雁门城。
正是苗女柳黛。
苏长青无语望高楼,安耐着心中此起彼伏的羞愧叮嘱她,“我就在此处等你,稍有异动,你即刻撤回此处,决不可轻举妄动。”
柳黛捏了捏腿上伤口,没感觉到痛,“好啦,你放心吧,我不会冲进去见人就杀的,退一步说,里面不是还有我夫君么?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我一命。”
“你——”
“那长青你就在这好生看着,我去会一会我夫君,诉一诉衷肠再回。”
苏长青眉头紧锁,简直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暴毙而亡。
风来,她似一片柳叶随风起,轻飘飘落在雁楼十层背月处,藏得无痕又无声。
雁楼内部实际窄小的很,也不过是一间大屋罢了,装下七八个男人,便越发显得拥挤。
柳黛趴在横栏底下,从敞开的侧门下,掀起幔帐一角往里看。
里头热酒喝到一半,是宾主尽欢,酒酣耳热,借着这股子酒后的亲热劲便要说正事。
主座上的是雁栖凤,此人是雁无双师弟,少说也有四十出头,但架不住保养得宜,白面美须,
雅人深致,倘若送到京城贵人堆里,也能当一当妇人们茶余饭后遮面打趣的谈资。
他举起杯来,身子歪斜,然而双眼清明,显然是在装醉,“我雁某人能有今日,还需感谢在座诸位提携之恩,雁某在此敬诸位大人一杯,我,先饮为敬。”
说完一仰头,干干脆脆饮尽杯中酒。
那座下的,自然有她名义上的夫君赵凤洲,与人同流合污却还能装出一腔凌然正气,举杯饮酒从来不落人后。
赵凤洲右手边坐着一身量高大、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柳黛正纳闷他为何年纪轻轻就能坐在这一帮老爷们中间,且听他声音一出便了然了。
“雁门主此话严重了,老祖宗从来教诲咱家,出门行事,都是你帮一帮我,我也帮一帮你,谈不上什么提携不提携的,都是朋友。”这人嗓子妖娆,动作却利落得很,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比他对面那位痛快许多。
他说完,雁栖凤自然要恭维一番。
而他对面那位,算起来已经是柳黛今日第三回 见他,想来两人缘分不浅,且看他那股子讨人厌的劲头,她也少不了要揍他个三五回。
眼下他又换一身衣裳,雪白的底子,泼墨的山水画,看着飘逸如仙,是个山中修炼千年的老道。
听他举着酒杯说道:“还是袁大人说得在理,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你帮一帮我,我再帮一帮你,如此才能成事。小王在此多谢诸位出手相帮,那三千匹良马的酬金,明日就会运抵雁门城,届时由小王亲手送到诸位手中,以表诚意。”
那袁大人捏着嗓子玩笑道:“金小王爷倒是比你那满脸胡子的大哥好相处得多,早派你来,咱们也能早做成几笔生意,也省得撞在风口上,人人自危。”
雁栖凤道:“袁大人哪里的话,只要老祖宗在,什么时候都不算风口,朝廷只管派人来查,看有几人能活着走出雁门城。”
“今日不是又来两个?”这次说话的是赵凤洲,他声音低哑,浑厚如钟鸣,砸在耳朵里格外动听,连幔帐后头的柳黛都听出了旖念,早知道就先入了洞房再去崖山杀人,现下瞧他壮阔背影,真真让人心头发痒。
雁栖凤道:“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不足一提。”
袁大人却说:“老祖宗特意交代过,这回来的是晋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勿要伤其性命……”
话还没说完,坐在雁栖凤身旁,始终不发一语的白眉老者忽然开口,冷言冷语,一派孤高,“晋王又如何?皇城之内,谁又把他晋王放在眼里?还真以为他能有一日鱼跃龙门不成?都是做梦,驸马爷只命我等安心做事,该给诸位的一分不少,其余的,谁该死谁该活,便不必京城的贵人们操心了。”
这话听得袁大人一窒,到底是年纪小,面子上挂不住,当下便跌下脸来,阴沉沉对着那老头,拍桌子骂道:“钱不通,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咱家面前蹬鼻子上脸……”
钱不通抿一口酒水润润嗓子,继续说:“听闻你家老祖宗前些日子遇上刺客,险些丧命,想来还需好生静养,公公也少拿咱们边地琐事去惹他烦心。”
喻莲重伤一事,京城内外震上三震,有人岌岌可危,亦有人抚掌大笑,大约钱不通此类人,便是冷眼在旁看笑话的。
眼看就要吵起来,雁栖凤赶忙上前打圆场,一句好话一番来回,酒桌又回到和和气气的状态,到这时雁栖凤才找着机会与众人说:“今日请诸位来,其一,自然是雁某人敬谢诸位提携,其二,我儿雁惊风现已长成,特来拜见各位长辈,惊风——”
他回身一唤,小门里头走出来一位昂藏七尺、仪表不凡的年轻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与凡人不同,浅棕色的瞳仁里仿佛灌进了星海夜月,璀璨如灯。
柳黛惊异于雁惊风的风流神采,隔了半晌,等屋内众人通通寒暄完毕之后才回过神来,想清楚原来雁惊风这眉眼不似汉人,倒像是汉人与突厥人的混种,不由得又多看雁栖凤两眼,想来这男人年轻时眼馋贪艳,看着道貌盎然,内里竟是个荤腥不忌的主儿。
一场酒宴变作新人入会敬酒拜谒,言谈内容索然无趣,柳黛走之前再看一眼浓眉深眼的赵凤洲,确定他依然如他二人初次见面一般讨人厌,便再不管他那双狭长凤眼突然间仿佛捕捉到猎物一般往她潜伏的方向望过来,一个翻身,坠下雁楼。
“咱们俩早就暴露了,现如今是他人砧板上的肉,只看他何时下手。”
“这个我知道,来,也不全是为查案。”
“那是为什么?”柳黛脱了靴子往床上一扑,形象全无。
苏长青弯腰把床边被柳黛蹬得一左一右的小羊皮靴子拎到一旁,再倒上一杯温差递给床上呜呜喊累的柳黛,“这里面牵涉太多,今后找个时间再慢慢与你说。”
“又卖关子。”她坐起身,就着苏长青的手一口气喝完杯中茶,“这事,你的死对头喻莲也掺了一脚。”
“意料之中。”
柳黛问:“金小王爷又是谁?”
苏长青哑然,继而难掩失望,“原来是与辽东金人做生意,真是好大的胆子,通敌叛国的事情也做。”
“怎么不能?现如今不是卖马给金人,好盼着他们将蒙古人杀个干净么?”
“等他们杀完蒙古人,接着不就是要南下杀光所有汉人?且辽东战事未平,这帮人倒是不怕国灭家毁。”
“有什么可怕?”柳黛侧躺着,撑住额头,懒洋洋要睡,“等汉人的朝廷没了,他们还可以做金人的奴才,两面下注,有什么可怕?回头我也要做南疆的老祖宗,且看他喻莲敢不敢来求我。”
提到喻莲,苏长青面色微沉,“我心终有一事,始终未能解开。”
“何事?说来听听。”
“当日你为何要帮我刺杀喻莲?我想了许久,此事对你并无益处。”
柳黛打个哈欠,翻过身就要装睡,“今日席上还提到驸马爷的名头……”
“到底为何?”
“真烦人!”她索性坐起身,盘起双腿,正正经经与他说,“因为呢……你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因为喻莲重伤之后,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之前的功力,就一定会去找郑云涛要《十三梦华》,而所有人都知道,《十三梦华》就在九华山,就是被我和月尘舟带到九华山的,郑云涛不给,就只剩死路一条。”
“一定?”苏长青捕捉到她言语之中的异常,“你怎知喻莲一定会去?”
“那你就管不着了,你再问我也不会说,除非你能杀了我,否则赶紧闭上嘴睡觉!”
她掺和喻莲的事可不是白掺和,现如今能让她柳黛白出力的人还没生出来。
第68章 雁楼68 苏长青从桌上下来,提起长剑……
雁楼 68
九千岁身子骨摇摇欲坠, 一连多日不见外客,这已然是京城里捂不住的秘密。
深秋时节,屋内已然升起炭炉, 点上地龙,门窗紧闭,闷得人呼吸都发腻。
喻莲身上裹着厚重大氅, 却依旧是手脚发冷,面色惨白, 足足养了月余,仍是大病未愈的模样, 也难怪手底下那帮子酒囊饭袋便开始抓耳挠腮地想出路,四处活动, 丢人现眼。
“这档口,竟是柳大人常来探访, 倒也是患难见人心了。”
若不是王召通报多回,柳丛蕴三翻四次登门拜访, 他也懒得撑着一口气见他一面。
柳丛蕴在喻莲面前素来是半点为官为宰的架子都没有,却也不若旁人那般殷勤讨好,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 恰好切中喻莲喜好,因他在殿前得用, 更又对他多添两分青睐。
柳丛蕴当下起身来,弓腰作揖,“大人对微臣有恩, 倘不见大人痊愈,微臣心中始终难安。”
“咳咳……”喻莲捂住嘴,忍了又忍, 也没忍住嗓子里这股凉气,开始剧烈地咳嗽,隔上好一会儿才平复,再抬眼,柳丛蕴依然保持着方才弯腰的姿势,恭恭敬敬不做半点虚,“今儿你也瞧见了,太医院里都是一群废物点心,流水一般的补药送进来,却不见星点好转……咱家这也不瞒你,原我也开始打算交待身后事了…………咳咳……总不能到了时辰还半点儿准备没有,平白耽误你们…………”
柳丛蕴道:“这……何止如此?微臣以为,大人福泽绵延,不日便能痊愈。”
喻莲勾起嘴角,难掩讥讽之意,“这都什么时候了?柳大人也不必拿这些个哄孩子的话来哄我。”
柳丛蕴的腰压得更低,整个人仿佛一株被雷火劈重的老树,歪斜在压顶的乌云之下,“想必喻大人也曾听说过《十三梦华》一事,此书十八年后再度现世,乃是在我柳家事发,微臣……微臣……”
他似乎羞愧难当,还未想好措辞。
喻莲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玉扳指,不咸不淡地接了口,“听说过,原本咱家已指派了人去瞧,不想那闻人府上闹了贼,竟生生从手指头缝里丢了。”
“现如今,那《十三梦华》下落已明。”
“噢?”
柳丛蕴理清思路,沉声道:“大人,此书有洗髓换骨之效,倘若能得此书,对大人的伤势必有助益。”
“你不说咱家倒是忘了,这江湖上是有这么一说……”喻莲眉心微蹙,身子前倾,显然被挑起心思,“你方才说,这《十三梦华》已有了下落,现在何处?”
柳丛蕴朝他一拜,直起身来再开口,“九华山,郑云涛。”
“呵——原来是他,倒也不曾听他上报此事。”不说上报,自他手上之日起,郑云涛连个请安问候的信笺都没送上京城,越想越觉着此人是盼着他早死,连装装样子都不乐意,因而怒上心头,一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然则却是软绵绵没力道,那椅子连震也不震一下,“一群山间草莽,从前咱家照圣上嘱托,多照看他们几回,不成想这一个个的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敢在咱家面前装相。”
喻莲怒火烧心,柳丛蕴忽而怅然若失,“微臣亦是查找小女失踪一事才追上九华山这条线,只可惜我儿福薄,始终不见踪迹。”
喻莲望他一眼,抽出空来劝慰道:“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你家姑娘那事,咱家早有耳闻,自当令东厂密探多加留意。”
柳丛蕴再次谢过,两人客套一番,喻莲抬手唤来王召,客客气气送柳丛蕴出门。
王召回屋时,喻莲方又咳过一阵,心中怨气更深,“都听清了?”
王召点头,“小的都听清了,这就命人去办。”
“交不出《十三梦华》,就让郑云涛自裁吧。”他捏了捏手腕,又说,“着人跟着柳丛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一上报。”
王召道:“小的领命。”
喻莲一扬手,王召便小鱼儿似的游出门去。
雁门城。
柳黛一觉醒来,苏长青已经坐在对面方桌上运气调息,他双目微闭,盘腿而坐,好似西天流云中一尊精美绝妙的佛。
她起身向前,刚想伸手摸一摸他生得如女儿家一般秀美的眉,却见他将将好睁开眼,平静地望着此刻猴子一般攀爬在桌前的她,令她尴尬地收回手,慌忙找个问题,“咱们今天去做什么?杀人么?”
“不杀人。”
“那多没意思。”
苏长青从桌上下来,提起长剑,“去找我的投名状。”
“什么?”柳黛没听懂。
苏长青却顾不上解释,伸手一指角落铜盆,“我去厅里等你,你洗漱之后下来用早饭。”
说是用早饭,其实不过是窝窝头配热汤,窝窝头硬得磕牙,羊肉汤不见羊肉,却飘着吹不散的羊膻味,个个都让人难以下咽。
柳黛捏着窝窝头,无聊四顾,瞧见红蝎子照样穿着红衣拨算盘,角落里那虬髯客一大早不瞌睡,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往肚子灌酒,红蝎子大约是看不过眼,路过虬髯客桌边时拿戒尺翘着桌面,不耐道:“欠了老娘的酒钱到底什么时候还?成天白吃白喝醉生梦死,不如干干脆脆死了算了。”
那虬髯客这才放下酒坛子,他双眼浑浊,跟刚睡醒似的睁不开眼,打个酒嗝,散出长长一片酒臭味,“有活吗?”
红蝎子顿了顿,回答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