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后半句,说得飞快又肯定,说完小心觑她的脸色。
温知著疑惑:“手抄本?”
“嗯,一天就好!不对,半天就可以!”
对方目光殷切。
温知著看得出来,她来找自己搭话,已是用了很大勇气,想想道:“这样吧,如果我届时有的话,就借于你。”
“太好了,谢谢温同学!”
小姑娘激动地朝她鞠了一躬,乐颠颠地奔向门外,因太兴奋,不小心碰到了门框,捂着泛痛的脑门,傻笑着走远了。
温知著:哪里怪怪的……
结果,她一偏头,对上欲言又止的同桌。向来缺少表情的同桌,这回竟也是目光殷殷。
温知著灵光一闪:“你也想借书?”
同桌飞快点头,似觉不妥,小心问:“可以吗?”
“可以啊,但我有个条件。”
同桌犹豫,恐她提出无理要求,但对书的渴望战胜了未知的迟疑。
“力所能及的,方才行。”
“这简单。你跟我说说,借书的规则以及什么手抄本。”
“好。”同桌开始科普。
学院交流,是真的以文会友,增长学生学识。
国子监、青文书院、南山书院三大书院,领着尖子生,带上近日所得好书,纯看书学习,不整学生竞技。
他们唯一的攀比,大概就是看谁家的好书多?
这也是温宏毅拨款、祭酒激动的原因。
钱多买书,能挣名声。
温知著一时沉默。
原来,还有这样看重书的时代吗?
同桌看她走神,不赞同轻咳,接着再说昭文馆。
“昭文馆是上京最大的藏书中心,里面好书繁多。参观那里,选中学子皆可去。不同的是,只有前三名可外借图书,数量随名次递减。”
往常,温知婷是第一,她是第二。
这回,杀出温知著这匹黑马,情况就变了。
应是温知著答应借她书看,同桌说得很仔细,怕其不明情况,白白浪费机会。温知著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同桌还写下书单,言明可错开借书,以期能多看一本书。
温知著没拒绝。
回宫后,温宏毅专门唤她过去,又是一番叮嘱。
回去路上,她脑中还回荡着对方的话:“你宫中人手不够用,朕这边可命人过去帮你。”
温知著心有猜测,又不敢确信。
-
这日,交流会到来,三大学院学子聚于一处,展示带来的一众好书。
求知似渴的学子们,望着长案上堆成小山似的的书籍,眼睛骤然绽放精芒,如猛兽遇到猎物,迫不及待。
是以,学院之间没有暗潮汹涌、阴阳怪气,反而彼此伏低做小,互相巴结,只为能看一眼对方的书。
这时候,能看书就行,其他都不重要!
唯一的不愉快就是,一本书几家争抢,协调之后,只能限时排队观看。
温知著也期盼已久,跃跃欲试。
可算能看别的了!
真不容易。
然而,她一一扫过长案的书籍,不禁面露失望。
左一个《论语译注》,右一个《诗经新解》,要不就是《儒家详悉》《周易小知道》……反正,逃不出四书五经,没她料想的话本、趣闻。
她随手翻了翻,说无趣吧也不合适,比正儿八经的课本有点意思。可说有趣吧,她实在无法违心评论。
就在犹豫的空档,她看到被她嫌弃的译注、新解也落于人手,对方痴痴品读,边读边赞不绝口。
“好、真好、太好了。”
“……”
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温知著自觉打开方式不对,否则怎会与常人有两种判断。
也许是她手慢,错过那些更有趣的书。
她觑了眼旁边排大队的,走到对面,歪着脑袋,费力辨认封皮上的书名,不禁又抬头看了眼后面等候的人群,甚至有人已开始催促。
“够了够了,两刻钟到了,换下个人。”
正在看书的那人显然舍不得,意图拖延一二,就换来一堆不满怨怪。
“不能耍赖。”
“得守规矩。”
“大家都等着哪。”
一番急急催促,饶是那人脸皮再厚也挺不住,意犹未尽放下该书,去往备有笔墨纸砚的地方,“唰唰唰”开始奋笔疾书。
其余人接着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然后,催促、疾书的场景挨个儿上演。
每个看书的人都恋恋不舍;
每个等着的人都迫不及待。
温知著:是看错了吗?
她不信邪,这次凑近了些,看清书名的同时,身后响起几声抗议。
“排队啊,大家都等着呢。”
“忒不像话了。”
温知著茫然四顾,见大家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原来小丑竟是她自己!
她讪笑着,站远了些。
这回,她确定真看清楚了,是屈原的《离骚》!
没有注释、没有解析,就看得这么入迷?
倒不是说《离骚》不好,它自然是好,可与她想的不一样,她当然更想看闲书。
但看这架势,《离骚》是最闲、最有趣的闲书?
就……离谱。
那么,他们奋笔疾书写下的,莫不就是《离骚》?
这个想法一出,温知著惊呆了。
她不敢信,偷偷走近瞧了眼。
竟然真是。
天雷滚滚,劈得她头蒙眼花。
“这位同学,你莫要浪费时间,快去看书吧。”
一个夫子好心提醒。
温知著这才看到,四十个学子只有她一人,站着发愣。其他人或看书或写字,忙得不可开交,大有不吃不睡的架势。
所以,说好的交流会,其实就是大家都不说话,比谁看书速度快?
众人皆是分秒必争的姿态,尽管这些书不是她的理想读物,里面确有平常未看到的新本子。
譬如《离骚》《论语译注》等。
长案上已无书可看,温知著只好排队等待。在这期间,她的同桌找上来,与她商量背诵默写《离骚》一事。
这一刻,她算是彻底读懂夫子的话。
是以,三天交流会结束,温知著如霜打了茄子似的,整个人被掏空。回到住处,她猛吃了三大碗饭,又吃了两盘肉、三个大肉包,方才回过点精气神。
一觉睡到大天亮,练字、早课统统被耽误了。
好在,今儿是去昭文馆参观。
温知著松口气,这回应该不用背书了吧。
然而,比背书更惨的等在那里。
昭文馆监事嘱咐好注意事项,严肃道:“你们每个人皆可在馆内参观一天,行动自由,可选读自己想看的书。但除了规定人选,其余人不可将馆内图书带出去。听明白了吗?”
与之一道的学子纷纷应声:“明白。”
监事一松口,他们登时一哄而散。
散开后,大家迅速找到想看的书,奔到桌前,取出随身带来的笔墨纸砚,开始抄书了!?
第5章 明白 书籍甚少。
手抄书?!
曾在史书上记载的场景,真实地在眼前上演。
温知著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嘶!好痛!”
原以为这里只是书的种类少,没想到竟是手抄书时代。
难怪种类少。
这样略一想,各个关节都通了。
是因为书少,才被众人所喜吗?
她想到了穿越之前。
身为编辑,她在大机械图书生产时代艰难生存,想方设法策划新选题,甭管是老酒装新瓶,亦或新酒初亮相,无一不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用心做出亮眼又新颖的书的同时,带着微薄且可怜的期许。
盼有读者垂青此书。
然而,哪怕她曾做出过在行业内傲人的成绩,被人称赞是有天赋的新人。
那又如何?
最难的不是外人如何说,而是从业人自己如何看。
在他们眼中,也皆认为,黄金时代已逝,夕阳已至,如今是夹缝求生,苟延残喘。
或有一日,大限及至。
温知著眸光微黯,心底涌动股不明的情绪。
有点心酸、难受。
一个夕阳迟暮,一个朝阳未升。
这里,与她的时代,截然相反。
人生处处是意外,意外何处不相逢。
一时间,温知著心里五味杂陈。
本就慢人一步的反应,这下更慢了。
温知婷本已拿了书,瞥见温知著呆愣的模样,唇角微勾,心下一动。她把书搁在桌上,走到温知著身旁。
温知婷:“三妹,你头回来昭文馆,应是不清楚情况,也怪二姐我没提前知会你。你得了第一,可借三本藏书回去,而今日你在馆中,选本想看的,抄下来,回去慢慢看便是,机会难得,莫要白白浪费。”
“你若是不知该挑什么……罢了,二姐我带你去挑便是了,只要你往后改邪归正,二姐就欣慰了。”
温知著回过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接道:“谢谢二姐,我下回小考努力再拿第一,也好不辜负二姐的一番心意。”
“……”
谁想让你拿第一?
温知婷深吸一口气:“三妹尽力即可,学业上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功近利,有失做学问的初衷。”
“哎,好不容易咸鱼翻身,也得连着打几个挺不是。”
“……”
三妹怎这般牙尖嘴利了?!
温知婷接连没讨到好,咬牙又道:“三妹,眼下还是快些选书,你平白比旁人有优势,切莫大意了。你若不知,我……”
“温同学。”
温知著回头,看见她的同桌抱着一摞书,表情严肃。
“我想跟你说,书选好了,你忙完来找我就好。”
说完,她就走了,似没看见温知婷。
温知婷脸色微变,听见温知著说:“二姐,时间紧,任务重,我先去了,不可白白浪费机会。”
“……好。”
留在原地的温知婷,望着离开的两道身影,温柔娇弱的脸上一抹恼恨飞快即逝。
区区卫国公的嫡孙女,也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
赵婉怡选了个临窗的地方。、
窗户打开细缝,习习微风拂过,暖意融身。
身后,缕缕阳光而过,满地碎金光芒随风摇曳,星星点点,明亮又不晃眼。而一抬头,还能看见明黄的迎春花、泛青的垂柳,惬意感倍生。
温知著:“这地方蛮诗情画意。”
赵婉怡:“?”
“这里亮堂些,不累眼。”
赵婉怡解释。
“我们快些开始吧。”
她把取好的书一字排开,哪本是带回去的抄的,哪本是在这里抄的,挨个做好分类。
介绍完,她不确定问:“温同学,你确定选这三本带回去吗?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吗?”
这三本是她想看的,这样一来,温知著可能并未选自己需要的书,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你不是想看吗?正好可以借给你看。”
赵婉怡意外抬头,定定看着她,良久方回:“谢谢温同学。”
“不客气。”温知著微微笑,瞥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手蓦地就酸疼了。
“那个……我第一次来昭文馆,我想去四处看看。”
“……好吧,你去吧。”
沾了对方的大光,赵婉怡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她写快些,替温同学多抄一些。
如释重负的温知著在昭文馆逛了起来。
说是逛,其实不一会儿,她就把整个馆看了一遍。
因为,昭文馆只有一层,一排排书架立着,前面几排摆满了书籍,她一眼扫过去,全是令她头疼的书。待转到后面,书架越来越空,零星地摆着几个孤本,缺张少页,很是可怜的模样。
一番浏览下来,温知著只有一个感受。
这个最大的藏书中心,未免太惨了些。
她有点无法想象,其他地方该是怎样的一种惨状了。
肯定不忍目睹。
心中正腹诽无数,那一个个抄书的身影跃入眼帘。
艰难如斯,仍不舍热爱。
温知著一阵无言。
那道难受又心酸的情绪,复又冒了出来。
也许……
她摇摇头,回到座位上,恰好看清赵婉怡的模样——鼻尖冒着层细密汗珠,眼睛却分秒没离开书本,手下动作飞快,留下一道道清晰笔墨。
之前被她甩出脑海的想法,再度探了头。
温知著张张嘴,终是问道:“为何……大印的书这么少?”
赵婉怡听到问题,暂时停笔,歪头思忖,困惑反问:“书……少吗?”
温知著:“难道不少吗?”昭文馆里最多的也是四书五经,没别的啊!
赵婉怡:“不少了,我小时候,四书五经都不全,多亏了当今圣上,我长至今日才能看到这般多的书。”
然后,温知著这个外来户,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他们温家的建国史。
大印朝初立七十年,截至目前为止,共有五位帝王。其他四任帝王,说是穷兵黩武也不为过,因而朝堂内外重武轻文,文官地位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