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宏大!何其旷达!
天下人众多,又有几人有这样的魄力和觉悟?
温宏毅合上规划书,那页末的豪言壮语还在胸中激荡。
登基二十年,囿于现实,昔年的凌云壮志随着经年累月的现实摩擦、羁绊,不由一次次打了折扣,妥协、再妥协,以至于大印发展至今,虽已变化良多,他的内心也疲惫不堪,变革开拓的步子一缩再缩,不敢向前。
他沉默许久,终是颤着声问:“著儿,这全是你自己所想?”
温知著颔首应是:“是的,父皇。”
“好啊!好啊!甚好!”温宏毅连说几个好,“想不到,我儿竟有如此惊世头脑,是我大印之福!”
“你当真可以做到上面所说?立书局、开书馆,让天下人皆有书可看?”
温宏毅问完,眼含期许,目视着温知著。
“父皇,您方才看的,是儿臣所想所愿,真正做起来,或有差别。”
温知著迟疑道。
“这份规划,儿臣虽然不能保证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但一定会竭尽全力,即使没有规划书中的百分百,或也能做到六之七八。”
“只是……”温知著顿住,抬眸与温宏毅对视,欲言又止。
“著儿,但说无妨。”
温宏毅语含迫切。
“只是,需父皇借些钱给儿臣。”
一回尴尬,二回自然。
温知著再接道:“若是无钱,应是一分也做不起来……”
“著儿你……”
温宏毅哑然失笑,兜兜转转,又回到借钱上来了。
“你且说说,需要朕借你多少钱?”
这可把温知著问住了。
她不了解现今的物价,也对这里的纸价一知半解。
她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
若是在现代,做一本纯文字、单色印刷的书得多少钱。
假设一本书定价39.8元,首印5000册,稿费按版税来计,算高点的九个点吧,还有封面设计费、排版费、审稿费、印制费,以及后期宣传页的设计制作费。
刨去设计方面的全由内部解决,她这边只需付稿费、印制费(包含纸张费),零零总总算下来,首印费用约在三万到四万人民币之间。这里面没算上后期的宣发费用。
这里的纸应该比现代还贵吧?
首印印不了五千册,费用会更高吧?
还有,这是雕版印刷,不是机械印制,是不是还要多出一笔手工费?
温知著脑中,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震天响,可劲儿在算多少钱合适。
稿费可以卖出后给,这个钱剔出去一万左右吧,因为得给人家预付些,证明自己不是骗子。
糟了,书馆的租金、装修费忘了算进去!
这又得加一笔钱。
她有两间铺子,实在不行,先改造改造。
剩下一笔租金,只装修、工钱省不了。
温知著又开始重算。
等等,她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古代的银子购买力和现代人民币的购买力不一样。
如果代人民币进去,是不是不合适?
快想想她在书铺看到的书价。
哎呀,再算一遍。
她迟迟不说话,温宏毅笑问:“著儿,可有想好?你要向朕借多少钱啊?”
温知婷这个大活人,站旁边被忽视了个彻底,看人父女俩父慈女孝,呕心得很。
她浅笑道:“父皇,您莫要逼三妹了,她最爱玩了,若真开书馆,这性子被拘着,哪受得了?何况,儿臣偶有去城中书铺逛过,里面乱糟糟的,哪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呢?”
“再者,那些开书铺的,好些是祖传的基业,皆是有点学识底蕴的,咱们大印的书铺向来是学子们爱去的地方,儿臣知您最疼三妹,只是这书馆……若是三妹插手,会不会惹其他学子不满啊?”
温知婷柔柔弱弱、和和气气地上眼药。
温宏毅隐了笑,让人看不出想什么。温知婷正窃喜,蓦地,怀中一沉,多了一物,正是方才温知著呈上去的规划书。
“你看看,再同朕说。”
“……儿臣遵命。”
翻开规划书之前,温知婷是不屑的;翻开之后,温知婷越看越不安,甚至不敢朝温知著看上一眼。
这是那草包做的?
怎么可能!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愿相信,温知著已经有了和她平起平坐的学识,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她还是曾经那个嚣张无脑、行事不顾忌的小姑娘。
温知婷咬着唇角,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嫉妒,柔柔地抬头,竟朝温知著施了一礼。温知著本沉浸在算数中,登时被她吓得回过神。
只看她温柔一笑:“三妹,二姐先替父皇谢谢你。”
温知著:“?”
而后,温知婷转过身,面向温宏毅,说道:“父皇,三妹这个法子确实厉害,儿臣不及,儿臣有愧。”
“婷儿,你也不必如此,你擅长方向与著儿不同罢了。”
温宏毅淡淡道。
温知婷一噎,暗自咬牙。
她不过是随口客气罢了。
这种恼恨转瞬而逝,她恢复常态:“儿臣看了此法后,倒有一拙见。这规划书中所言甚大,非一人之力可做。儿臣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您有钱有人又英明神武,若您亲自操持此事,必可事半功倍。”
“不过,思及父皇事务繁多,亲力亲为未免劳神,不若挑选得力之人做此事。这是于天下人有益之事,他们定会完完本本地替父皇做好的。这样,三妹也可专心学业,无需为借钱、开书馆一事劳心费神,不知父皇您觉得如何?”
“最重要的是,父皇书籍一事如掌天下口舌,更得握在自己手中。“
温知婷轻柔浅笑,说着最狠的话。
温知著不由多看了温知婷两眼,对方回以她微笑,脸上无丝毫愧意。
三妹啊三妹,没想到吧?
是,她想不出这么好的法子。
可她也能让温知著做不成。
温知婷最后一句话,恰戳中温宏毅。
他不由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
“回父皇,儿臣算好了。”
温知著不卑不亢道,将温宏毅唤回神。
“儿臣想借两千两白银。”
实在不行,五千也行。
她话音一落,众人皆惊,室内安静无比。
良久,温宏毅轻咳一声,脸热道:“著儿,朕想了一下,此事事关重大,或交由朝廷做……”
温知著:“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温宏毅的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抹不悦:“著儿……罢了,你说吧。”
“儿臣多谢二姐提醒,这也是儿臣想同父皇说的另一件事。”
温知著又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递过去。
“这是儿臣做的《出版计划管理条例》,请父皇过目。”
温知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道道?
温宏毅看着手中的管理条例,虽有些粗糙,但大方向是有的。
他这边边看,温知著边解说:“二姐所言有理,这样的大事,非一人之力可做,朝廷也需管四海之言。因此,儿臣建议开放此项,朝廷有官方书局,也允民间做此事,同时出行律例约束,定是可行。”
“正如儿臣先前所献的两种印刷术,也可在四海推广,让天下人皆受此项益处。如此这般,也能防有心之人借权谋私,而毁了父皇您的一片苦心。”
“同时,儿臣在书上看到,纵使将军,也有千万士卒跟随,方才能所向披靡。儿臣想,这件事也如是,确如二姐所说,不必父皇亲力亲为,也不必父皇将所有期望寄托于一处。大家各凭本事,岂不是更好、更快,父皇您也更省心?”
温宏毅诧异:“著儿,你愿意?”
“能为父皇解忧,儿臣怎会不愿?”
温知著答得理所当然。
温宏毅心底再次涌现些愧疚,“那你可会怨恨朕?”
温知著惊得瞪大眼:“父皇,何处此言?儿臣自愿的,为何会怨恨父皇呢?”
“因为朕……朕做了,你岂不是不能做了?”
“当然不是。父皇您做您的,儿臣自做儿臣的。方才儿臣也说,有官方的,亦可有民间的,父皇您做的,是官方的,那儿臣做的不就是民间的呗?”
“……”
温知著软声撒娇:“难道父皇做了,就不允儿臣做了?可没这样的道理啊,儿臣也算是大印的子民哪,儿臣也享有他们的权利,父皇可不许厚此薄彼。”
她甚至走上前,小心拽了拽温宏毅的衣角,眼底是乖巧和讨好。
温宏毅一愣,就见她如小猫似的,露出乖巧甜笑,清澈的眼眸中映着他的身影,是全然的信任与孺慕。
他心下一动。
已是有多久,著儿没和他这般亲昵了。
当即,他爽朗笑道:“好!朕答应你!”
“谢谢父皇成全。”
温知著飞快行礼感谢。
这一幕,刺得温知婷眼睛痛。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就这样黄了。她眼珠子一转,登时又有了主意。
“三妹,二姐不解,还望你可解惑,方才依你话里的意思,是不借身份行事?”
温知婷抓住她话语中的漏洞,问道。
温知著丝毫不虚:“自然,凭本事嘛。”
她的主场,怕什么!
“不过,儿臣建议,还要有一个独立的部门管辖官方与民间,防止混乱吧,比如正版标志和盗版的区分。”
想到前世深受盗版之痛的出版业,温知著建议道。
“盗版之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她话语凛冽,竟有股肃杀之意。
温宏毅:“好!”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虽儿臣是民间作坊,但是也想拿到官方授权,走正经备案,也就是被您认可的,不知父皇愿不愿意给儿臣走个后门啊?日后,若有机会与官家刻坊合作,也能优惠点。”
温知著讨巧地看向温宏毅。
温宏毅宠溺道:“你啊!”
-
温知著和温知婷前后脚离开御书房。
温知著拿着借到手的银票,以及官方承认的合作点承诺书,还有御赐的大字,心满意足。
出来一趟,想办的事都办成了,再没比这个更美的了。
“三妹,父皇借你的,是他的私库,切莫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
一整日没讨到好,温知婷的笑也淡了几分。
温知著听到她的话,回以灿烂笑颜:“二姐,放心吧,不会的。”
温知婷攥紧手帕:“那便好。三妹忙,二姐有事,先走一步了。”
“二姐慢走。”
温知著朝她挥挥手中的银票,炫耀之意不能更明显。
“对了,二姐,今儿谢谢你啊。没有二姐,怕是借不来这么多钱呢!”
“……”
第8章 教辅 静候佳音。
“三妹莫忘了,一年后归还两千五百两才是。”
“自然,劳二姐挂心。”
温知婷娇笑:“你我姐妹何必客气,二姐等着三妹的书馆开业,好去捧场一二。”
温知著感谢:“先谢过二姐了,届时一定叫二姐,想来二姐定不会小气的。”
温知婷:“……”
她似终于发现,自己在话头上讨不到好了,没再说两句就走了。
宝枝随之松了口气,转瞬又担心不已,紧张问:“公主,咱们一年真能赚那么多吗?”赚不了,还不上账怎么办?
她还有个银镯子,要不找机会卖了。
温知著伸手点了下她额头,故意逗她:“你且放心吧,赚不了就赖账呗,父皇又不会把我们吃了。”
宝枝:“……”
看她紧张更甚,又接道:“放心吧,先回吧,好好想想怎么赚钱。”
“……好。”
说是想,温知著已有了主意。
她是要做书的,至于做什么,有个先后排序。
之前在御书房,为顺利借到钱,增加了一个还钱的期限。那么,前期得以赚钱为主,所做项目得是短平快,说白了,就是来钱快。
来钱快?
啥书来钱快,唯教辅尔。千百年来,未曾有变。
妥妥的刚需,再穷不能穷教育,就是这个理。
教辅也有讲究,不是随便簒一本就行。
她需要认真思量一下。
温知著思考的空儿,温宏毅宣召肱骨大臣进宫,向他们展示那两种划时代的印刷技术。
游向文年近半百,几经浮沉,竟破天荒地当众失态。他手捧着印好的纸,老泪纵横,颤声问:“皇……上,皇上,这……这……”
激动难耐,不成整句。
同为武将的彭兴国和常康安见状,罕见地对视一眼,撇撇嘴,又偏过头,若无其事。
不就印了张纸?至于吗!
文官就是这般没见识。
游向文若知晓他们二人所想,定会大喊一声:至于!非常至于!
这印刷术的意义,这两个老匹夫也不会懂的。
彭、常二人的反应,被温宏毅收入眼中。他没说话,又看向游向文身边较年轻的一人——徐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