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丁律律
时间:2021-05-08 09:39:16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纪荷听习惯了反觉得安心,他刚出来时,什么都不能动,纪荷只用热水给他擦脸,实际上这个动作护士做了无数遍,昨夜他一整夜的发虚汗。
  重症监护室一天只有一次探视时间,且只能一个人。
  昨天她让江昀震进去,毕竟是父子,江昀震和她像模像样推拒了一番,心急如焚换了衣服进入。
  出来后,眼眶发红,一向锋利的样子都似乎受到打击。
  纪荷难得的,和对方感同身受了一次。
  早上江倾出来,她难受的没眼看。
  两个孩子比她大胆,一口一个爸爸,连江时年都流泪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亲父子。
  纪荷让他们不要吵着爸爸,两个三岁正是闹的小孩就真的一声不出,像哑剧一样在病床边守着。
  江倾精神不济,或者说他意识很好,但是疼痛难忍,丧失力气面对外界。
  纪荷给他擦脸,从浓黑剑眉里的细密汗珠擦起,到饱满光洁额头,又绕下鼻梁,每一寸、每一处细细摩挲,像自己的手单独抚摸他的脸,没有碍事的外物,以皮肤、以体温,亲密感触。
  中午孩子们被爷爷带去吃饭。
  纪荷毫无胃口的留下、守在病房。
  下午,接到许多通电话,有几个是陌生号码,来自市委的徐书记、公安部的杨主任、还有一些江倾工作上的主要领导,纷纷表示慰问。
  纪荷五味杂陈,最后关机,算得一丝平静。
  到晚上,他可以说完整话了,白天都是偶尔清醒的只言片语,或者细微表情回应孩子们的呼唤。
  这第一句完整话,是在模糊中说出来的。
  纪荷当时正帮他擦锁骨上的一排汗珠,男性平滑分明的锁骨透着微微的白,上方忽然响起轻轻的一道声音,以后不要嫁给警察……
  声音虽小,但清清楚楚。
  纪荷惊讶抬眸,以为他醒了,看到的却是他紧闭的双眸,和一如既往发白的唇。
  以后不要嫁给警察……
  纪荷热泪盈眶。倾身,在他唇上印一个吻。
  柔软的、苦涩的吻,紧紧相贴,久不离。
  ……
  半个月后。
  一场爽雨来袭。
  在酷暑季节,这种爽快转瞬即逝,烈阳很快高升,将街面亮着银光的水洼,蒸发的点滴不剩。
  火红色法拉利驶进市立医院南门,在新建的停车场泊住。
  下车的女人单手拎公文包,步伐利索的往住院部。
  雨后热风吹乱她短发,精致妆容的脸,美丽而严谨。
  到达楼上,在病房门前听到里面突然暴起一声“少废话”——
  纪荷脚步一顿,脸色不可思议。
  是江倾声音没错。
  力量充分,语气严厉,自从回来,很少有外人能使他情绪波动。
  此刻,那个让他情绪波动的外人,听起来被吓得不轻的样子,小心翼翼,“姐姐夫……”
  这声音、这称呼一出,纪荷脸色就变了,本是凑门倾听,立时变成直起背,眉心深拧,嘴角冷冷一翘。
  病房里,男人挺拔背影在窗前立着,身上病号服丝毫不影响气势,闻声,薄唇的一侧冷冷翘起。和门外的纪荷颇有夫妻相。
  此时,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十分畏惧,“东南亚的三年,您变得不像警察,倒像坏蛋的头儿……”
  “你不知道?”江倾冷笑,烟在指间打转,不能抽,烦闷皱眉,“警察成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斯文不起,别指望我给你擦屁股。”
  郑雁北轻嚷,“没让您给擦屁股,但别找我麻烦。”
  “麻烦?”指间一用力,烟身断裂,江倾似笑非笑,“你敢跟她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怎么不敢?”雁北没底气强撑底气的一扬声,“开KTV,明州最大的KTV金鼎就是我的地盘。比做安保赚。接触的人又多。我踏踏实实吃饭,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行。”江倾一点头,“那就踏踏实实干。别来找我。”
  “不是……”雁北为难,“你们明州市局三天两头来扫我场子,我怎么干?”
  金鼎前身是乔开宇的茶楼。
  建筑面积宏大,乔开宇倒台,这地方被转手了好几个老板,都没做成功。
  雁北这些年因为和鸿升的一些关系,走了一些歪门邪道,和朋友合伙,盘活了金鼎。
  他在里面做安保,持股三分之一,另外两人早年臭名昭著,后来年长,在道上有一些名声,开始退居幕后做起正当买卖。
  对于这类社会老油条洗心革面做正行的事,警方向来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不知道怎么触到新上任的江局长霉头,金鼎被三天两头的“扫场子”,光扫、黄都来了三趟。
  这可是一个月内。
  一开始雁北以为是对手的恶性竞争,带着人到人家场地一通砸,砸得落花流水后对方派人求和,两边一合计才知道自己真的错怪人。
  雁北这三年在明州交友广阔,敌人也惹了一大帮,早分不清是是非非,反正最后的底线就是不干太过犯法的事,至于其他关于生存的斗争,绝对锱铢必较。
  社会是残酷的,底层更是残酷。
  他靠拳头和脑袋混到今天位置,万万想不到,在前姐夫这里栽大跟头。
  “姐夫,我真没干犯法事,”雁北据理力争,望着江倾的背影,钦佩的说,“虽然你们离婚了,但你永远是我姐夫,这社会你知道的,有些事我不做,有其他人做,在其他人手里,你还得防着对方,我来做的话,绝对听从你指挥。相辅相成的事,希望放过一马。”
  “让你滚,没听见?”江倾不耐。
  “姐夫……”
  “再叫。”
  “……”
  雁北不放弃,虽然被一通骂,但存了下次和他继续接触的心思,这会嘻皮笑脸将带来的礼品在茶几上放好,“不打扰了,出院我再打电话,除了KTV,我还有度假村,到时候请您和我姐加两个外甥,光临泡温泉。一定来啊!”
  最后四个字喊得谄媚,音落赶紧逃命。
  江倾脸色阴沉。
  哪怕被叫了那么多声姐夫,他满脸写着,不是有伤,解决对方的办法就是几个大耳刮子、扇得满地找牙。
  他脾气温和很多,雁北才有机会拎着礼品站他面前说一大堆废话。
  其次雁北也聪明,见人先叫姐夫,加上这三年在外面练得油嘴滑舌,很是能屈能伸,再也不是当年在山道上,被江倾捆住双手扔到阴沟、徒劳无功大喊大叫的愣头小子。
  取了一点面子。
  从病房出来,在走廊里站着,打电话给合伙人,让他们先放心,只要不太过,“我姐夫不会把我怎样”这种豪情万丈口吻。
  等这臭小子离开。
  纪荷拎包从拐角走出,对着楼梯口消失的背影,一阵忍耐的吸气,接着,敲病房门。
  “进来。”他声音恢复如常,平稳、磁性。
  纪荷来这里已家常便饭,面色从容推门而入,将公文包在外头放下,走进里间。
  江倾站在窗前,闻声回头看她。
  两人视线对上,他先笑,“来了。”
  纪荷点点头。
  江倾从窗边离开。
  他身材高挑,这段时间有所消瘦,但比手术后的那几天好很多,气色慢慢恢复正常,眼睛看人时有比外头日光还要夺目的东西,浅浅的一漾,无声、逼人的英气。
  纪荷皱眉,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睛,低声,“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她剪了短发,特别短的短发,江倾第一眼受到冲击,眼睛微微半眯。
  纪荷沉思着,环抱双臂,眼神离开他的眼睛,歪头边思考边坐进沙发,背对窗口时,一头及耳短发逆光满是盈润感。
  “我看见雁北下楼……他怎么来了?”纪荷眼帘一掀,静静看着他。
  江倾垂首,拨弄一只手上断裂的烟身。
  往后退了退,靠在实木床头柜上,这栋上世纪苏式风格的干部病房充满年代感,他上衣扣子开到肋骨以下,敞开一条深深的缝,久不见日光的胸膛被养成皙白色,一道红润的刀口露出一角。
  纪荷只瞥了一眼,就转头。
  江倾笑,“做什么?听到他叫我姐夫?”兴师问罪来了?
  “没有。”纪荷面不改色,再次迎上他视线,她发觉两人不在一个点上,虽然她一开始就特意避开了姐夫这个话题,以雁北下楼为谈话点,想证明自己没有偷听。
  可还是失败。
  他刑警出身,在一名刑警面前撒谎,班门弄斧。
  纪荷唇角微微一勾,抬手别耳畔的发,等做完这动作才想起自己长发没了,现在的头发只比他长一些,整个清爽。
  笑了笑,因为换了发型而很满意的冲他一扬眉,“我不关心姐不姐夫,是在意,他特意和你攀关系。这小子现在不得了,趋炎附势有一套……”
  话音一转,又放声笑,“有我当年风范。”
  “你当年什么风范?”江倾看着她笑颜,问。
  头发一剪,她整个人显得灵气,笑眸坦荡,“当然是不择手段,攀一切可能攀的关系。”
  又紧接着收起笑意,严肃看他,“江倾,他今年玩脱了,因为一点事几个月没敢见我,但我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你帮我,敲打敲打他。我怕他走乔开宇的老路。”
  “不会。放心。”江倾淡定,“他比乔开宇有底线。”
  纪荷不放心,“他从小脾气横,凶起来会滥杀无辜。”当年坐牢仅仅因为口舌之争,纪荷愧疚至今。
  由笑逐颜开到哀愁,只用了几秒功夫转换,于是,这短发在忧愁之下又成柔弱的利器,像林间灵气的小鹿,说完,还对他眨了眨眼,“行不行?帮帮我?”
  江倾笑而不语。
  “什么意思?”纪荷望他,有点失望的收起自己的“表演”。
  江倾慵懒着身体,抵坐在床头柜,背微弓,笑意也显得懒散,“知不知道,你当妈了?”
  声音清浅,纪荷一时大意,没听出宠,只问,“不好看?我的头?”
  “好看。”他一低头,这下更明显了。直白的夸奖,含蓄的笑意。
  “那废什么话。”可惜纪荷只顾打理自己的短发,嘴角上翘,“当妈也可以俏皮。”
  他不置可否。
  声音低沉,像压着某种情绪,“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无辜。”
  纪荷手一顿。
  “我的手沾满鲜血,只分敌方、我方。”
  纪荷于是侧眸看他那双手。
  修长有力,手背上青筋突起,他昏迷时,纪荷曾顺着那脉络描绘,知道那里面跳动的热血是何其正直刚烈。
  她眼睛带着不可言喻的笑意,缓缓看他。
  他视线也正对着她。
  微微垂,居高临下,她抬起来,两人刚好合适,不过转瞬,江倾视线就调走,留一个线条分明的侧颜,和喉结凸出的颈部,供她观赏。
  纪荷一本正经说,“雁北为私欲,你为公。他无法和你相提并论。”
  江倾似乎被这说法震撼到,受宠若惊般地一翘唇角,回正视线,“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纪荷皱眉,“不止我,孩子们也这么认为。”
  他偏头,没再说话。
  纪荷眉继续簇,站起身,在他身边绕了绕,“是不是上次……念念说……”
  “我没在意。”他这么回。
  纪荷说,“你就是在意。”回病房的第一晚就让她别再嫁给警察,他深深的在意,如果之前所拼搏的一切被否认,他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纪荷此时站在他身侧,一个三年前被别人宣布死亡的男人身边,尽力汲取他身上的味道,带着轻微消毒水味,但她想,出院后,他就会恢复自己独有的那份感觉。
  伟岸、坚韧、所向披靡。
  她眉心放开,眼底带笑,想安慰什么,江倾突然以眼神打断。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
  哪怕他多么在意,但始终无解。
  他确实愧对她、愧对孩子,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就能让他想起这份愧疚。
  他眼睛一定是天地最微妙的宇宙,此时里面和风细雨,让她停止,纪荷对这种拒绝,感到十分舒服。
  再继续对视下去,她就会给他一个拥抱,但自己现在无比清醒,不会拥抱他,拥抱不会让彼此舒服,因为他会疼……
  红润的、刚刚生长的刀口,在江倾的胸膛,他要疼很久,直到痊愈。
  于是,做别的事,将烟丝都揉出来的烟从他掌心剥离,“得很长时间不要碰这个。”
  语气严肃,带着前几天惯用的眉头紧皱表情。
  他胸膛在起伏,随着她的靠近、随着她短发间的香气在他鼻下萦绕,忽然细微的沙声,“你想让我戒?”
  “不是我想,是医生想。”纪荷笑,将他掌心烟丝都剥干净了,转身离去,扔进垃圾桶,“我曾听到一个说法,能戒烟成功的人、控制得了自己的欲望,会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这说法显然夸大。
  但也间接说明了戒烟这事,对老烟枪而言宛如登天的难度。
  江倾说,“我成功过。”黑眸深深凝望她背影,“要孩子那次。”
  她没接话,但过了片刻,转身,望着他眼睛,不住摇着头,涩笑,“我们都得往前。何况,那件事我不怪你了。”
  生死跨越过,一切都无足轻重。
  “纪荷。”江倾目光深沉,里面有她看不懂的厚实情感。
  她笑着,将头转回,留给他一个坚韧不拔的背影,明明纤细柔弱,却力度分明,直角肩、笔挺的背,不盈一握的腰,和一双修长、踩着平底鞋的腿。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