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丁律律
时间:2021-05-08 09:39:16

  在观片灯下,那张胸片,清晰无比。
  纪荷走动的脚步忽然停滞。
  那张片子上布满七八个小点,在肺部、肋骨、胸腔……
  丛薇的脸色剧变,对方是法医,显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纪荷不说话,紧抱着双臂。
  室内光线昏暗,高大的香樟树在窗口招摇,无需空调制冷,沁凉的夏风吹得人浑身起鸡皮。
  如果说当得知江倾胸腔里残留着八颗霰.弹枪的子弹,随时威胁他生命安全的消息,算是从头到脚被泼一盆刺骨凉水,在大夏天就寒凉的话,那医生接下来的话几乎让纪荷怀疑自己的听觉。
  “这剩下八颗、有四颗在这三年里移动了位置,像肺部这颗,再不做手术,马上危及性命。其他七颗也不能轻举妄动,这次手术,我尽量帮他摘取三颗。”医生说着翻病历。
  “霰.弹枪发射时,产生多达数百颗的小弹头,要么形成贯穿伤,要么是浸润伤,他的比较麻烦,是后者,神经、血管、骨骼都受到重创,能活到现在,受了很多苦。”
  “我知道。”身为江倾的师母,局长夫人潸然泪下,“听他老师提过,三年前那次受伤,手术条件有限,做了两次手术才取出一百一十九颗子弹……”
  “这是第三次了。”医生推推眼镜,“希望不要再进行第四次手术,但看片子情况不容乐观。”
  “手术风险多大?”纪荷问。
  医生抬眸看她,疑惑,“你是他什么人?”
  “前妻。”
  医生点点头,他对询问者身份不在意,但这些天除了江局长父亲,没有其他亲属过问,他就有点慎重,尤其听说江局长还有两个孩子,却没见小护士提起、看到过他们。
  “你们有孩子,就把孩子带过来看看他。”
  一句把孩子带过来看看他,简直和对绝症病人说回家尽情玩乐一样诛心。
  纪荷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嘴角,没再说话。
  ……
  从办公室出来,纪荷表示先不上去了,回家把孩子接来。
  局长夫人担心,目送她背影良久。
  纪荷一个人走到停车场,又从停车燥热的暑气中调头,往医院深处走去。
  路上,打了一个电话给阮姐,让她开车将孩子送来这里。
  “到医院干什么?怎么了?”阮姐吃惊,她这三年被纪荷折磨的不轻,听到医院下意识就想到不好的方面。
  纪荷停驻脚步。
  抬头,看到郁郁葱葱的香樟林绿穹。
  周遭都是鸟叫,厚厚的落叶常年无人踏足,小动物们在里面穿行,发出沙沙诡异声。
  旁边是一个黑色的锅炉房,年久失修,早空置。
  纪荷顺着裂开的水泥小道,往更深的林子走,“没事,你将人送来就行,外科,三楼。”
  “你呢?在哪?”
  “我在楼下。不然,你到了电话给我,我自己来接。”这话不仅让阮姐放了心,纪荷自己也如梦初醒。
  她望着前面荆棘丛生,近乎原始的茂密林子,眉心深拧,不禁问自己,你要干什么?
  进去自杀?
  别开玩笑了,纪荷。
  调头,重新走出来。
  在半路,碰到从楼上下来的沈局夫妇。
  “不是说接孩子?孩子呢?”局长夫人惊讶。
  纪荷淡定笑,“直接让阮姐带过来,省的路上浪费时间。”
  “纪荷,你想跟我谈谈吗?”沈局忧心忡忡。
  “没什么好谈。真的。”纪荷笑着,赶他们走,“你们俩先回去吧,圆圆不是要放学了?”
  沈局对夫人说,“你先旁边等着,我和纪荷谈谈。”
  “真没事。”纪荷无奈。
  沈局一意孤行。
  妻子离开后,就地和她开门见山,“我觉得你情绪不对,和清清当时一模一样,什么事儿都不说,行为上全是逃避,和江倾离婚,是不是在逃避一种痛苦呢?做警嫂的痛苦?”
  姜还是老的辣。
  纪荷刮目相看的冷笑一声,不客气。
  “你们一开始说只完成鸿升的案子,后来莫名其妙让他死无全尸,警察也是人,甚至三年不让他跟家里联系,我做不到完全体谅你们,他只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我有我们自己的家庭,再多大道理都说服不了我自己,所以这个警嫂我不做了,我毁了我自己,他回来又怎样,我们都面目全非!”
  沈局点点头,“你继续,把所有怨言都发出来。”
  “我能有什么怨言?”纪荷突地泪流满面,“我们现在形同陌路,一个月就能从深深相爱为彼此赴死,变成共同出游,全程真心交谈不到十句?你们知道我的痛吗?我在想,是不是我死了,才不会痛苦了?为什么怎么做都是痛苦?而好心情只能维持一天两天呢?”
  “这些话你得告诉他,两人共同承担。”
  “是吗?告诉他?”纪荷笑着哭,“他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啊?我们彼此都遍体鳞伤,经不起风吹草动……”
  声音颤抖着,突地不受控制,蹲下痛哭,“我不希望他当英雄——我和孩子都希望他是个普通人!”
  “纪荷,他现在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怎么好?”纪荷发抖的蹲在地下,她看到日光西斜,在连廊紫藤花下打出绚丽的光影,为什么世间美好,唯独她和江倾百受折磨?
  “一百二十七颗子弹射穿了他后背……”
  那天晚上电话分手,他痛呼着告诉她,他千疮百孔,找不到具体伤口在哪里……
  原来这话是有形的。
  “江倾他……”纪荷猛地恸哭,“他成了筛子!!”
  这种痛……怎么办啊……该怎么办……
  “为什么……”
  “为什么……”
  痛苦总是在安逸之后打过来一巴掌,告诉你不要太得意,你们还有关要过……
  太痛苦了。
  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这三年为什么要活着呢!
  让剧痛时时陪伴自己,硬撑着回国,接受妻子和孩子的冷眼?
  大家面目全非。
  纪荷想好好对他,但他除了给自己痛苦就是痛苦,相爱太难,高兴太难。
  是江倾出了问题吗?
  还是她自己吧?
  该怎么走下去?怎么走下去?
  不知道。这一夜,纪荷都不知道怎么活。
  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
  江倾……江倾……
  人生不如不相见,至少不会这么痛苦,不是吗?
  ……
  这一夜,纪荷硬扛。
  如果在一个月前江倾跟她来这么一出,她直接一根绳子,在白书记门前吊死。
  沈局陪她在树林里坐到天黑,自己的眼睛哭肿到看不清路。
  她感觉自己也没怎么哭,就是吼了沈局,领导们对江倾生命的漠视,沈局说,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做。不是江倾,就是徐佳航,而徐佳航已经牺牲,江倾还有命活着。
  她该庆幸。
  她至少比许莱幸运。甚至比沈清优秀。
  纪荷哭了一通,点着头承认,“对,我是幸运的。幸运比她们痛得更久,更行尸走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局一噎,叹,“你能这么怼我,证明没大问题,小纪啊,人活着不要太强求,痛也好,乐也好,都是你的命。”
  “我党坚信辩证唯物主义,沈局说是我的命,这是背叛信仰。”
  沈局失声发笑。
  纪荷当着老头面,拿镜子补妆,等天黑了,坐到屁股发麻,老头儿都不敢走。
  见夜色浓郁,纪荷才在阮姐的催促下,姗姗到达楼上。
  套间里热闹。
  下午七八个成年人在里头站着都不嫌吵,这会儿,来了两个孩子,就觉得天翻地覆。
  阮姐得知来医院,有心地带了果篮,可纪荷上来,阮姐不高兴的说,“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是江倾,我煲点汤过来。”
  “我下午才知道,哪有空通知你煲汤。”纪荷在外间没看到孩子,听到里面父子三人掀翻天的动静,眉间一蹙,对阮姐敷衍,“行了,过两天再煲不迟。”
  “是的,是的。”阮姐忙不跌点头,“他今晚不能吃不能喝。”
  纪荷说,“晚上你把孩子带回家。”
  “你呢?”
  “我到附近找酒店住。”担心明天早上从凤凰城赶来麻烦,纪荷决定一了百了,如果医院能住,她住医院也没关系。
  和阮姐交代完毕,留着她和沈局寒暄。
  纪荷走进里间。
  病床成了游乐场。
  江倾被两个孩子压在身下,大肆蹂.躏。
  江时念那个小混蛋,一边骑着大马,一边对进来的纪荷惊喜大叫,“妈妈,妈妈,来坐摇摇车,不要钱!”
  纪荷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扇床底下,到底心头万马奔腾,脸上不动声色,问江倾,“你干什么?”
  “怎么了?”江倾趴在床铺,江时念一走,他脚边的江时年瞬时没了存在感,冷冰冰坐在床尾,象征性的和他表演父子情深。
  他眉一皱,深感寂寞的望着她,“我没事,把人给我。”
  “你没事可以去当筛子,刚好缝隙多。”纪荷将女儿从他腰上拎下来,抱在怀中,自己脸蹭着女儿玩到发烫的脸颊,眸垂着,不愿正视他眼睛。
  余光中,见他翻身,修长两腿,那病号裤遮不住,露出半截紧实小腿,脚背上青筋毕现,和腿毛配在一起,野性难驯。
  倏地,咔哒一声响,他声音咬着什么,含混不清,“能抽支烟么?”
  “你说呢。”纪荷冷冷瞪他一眼。
  岂料,撞到他盛满笑意的眼底。
  江倾是真变了。
  从前的他一不高兴就说干死她,现在晓得迂回,用打火机的声音骗她回头。
  对着他深邃、沉稳的一双眼,纪荷五味杂陈,唇瓣颤了颤,说,“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带他们来陪你。”
  江倾从唇缝中取下烟,在修长指间转了转,孤零零靠在床头,回,“好……”
  “跟爸爸再见。”纪荷示意两个孩子道别。
  江时念嘴巴甜,“爸爸明天见哦。打针不怕,念念帮吹吹!”
  江倾轻笑出声,眼底本就几不可察的落寞瞬间散去,变得幽深迷离,“明天见。”
  轮到江时年,这小男孩脾气随了纪荷,像头牛倔,到现在不肯喊他一声,一起玩时,勉强容许江倾靠近。
  这会纪荷眼神催促,带着严厉。
  “再见……”江时年跳下床,自己穿好鞋子,边走边回头地说了一声。
  江倾和他对视,小家伙走得潇洒,他自己眼睛却像胶水恨不得黏住对方,“养儿防老?呵。”
  这么自我嘲讽了一声。
  纪荷抱着女儿在他面前又站了一会,念念左一声又一声爸爸,稍微安抚他。
  “慢慢来。”纪荷说,“他性格其实像你,表面不在乎,心底热爱。”
  不知是不是明天要手术,江倾自己也谨慎,难得眼神对视她,说了好几句话。
  其中就有这么一句,“外冷内热没用。会走很多弯路。”
  纪荷的心脏被他眼神扒拉了一下似的,那深藏的澎湃情感看得见摸不着,她一着急,眼前模糊起来。
  接着,在自己不受控制的状态下,倾身,吻了他的唇。
  他的唇和三年前一样柔软,不同的是气息野蛮,有着异乡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匪气,天生的英雄蛊,她沸腾了。
  接着,不去看他似乎裂开的眼神,抱着江时念,惊涛骇然般,夺门而去。
 
 
第86章 蛊   那双薄唇,她日思夜想。
  目送阮姐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 纪荷在医院南门找了一家宾馆。
  条件一般般。
  胜在出大门十米,就到医院。
  房间昏暗,只有玄关小灯亮着。
  纪荷从车里拿了备用衣物, 在卫生间简单冲洗,出来后套上睡衣,披头散发往床上去。
  刚躺下, 想起没吹湿发,又掀被子一番折腾。
  再次出来, 扶门框而站,看窗帘未合上的天空。
  核心城区的天空几乎被遮天蔽日的建筑物和树荫吞噬, 灯火绚丽。
  两栋高楼之间的窄巷,方窥得一丝丝浓黑天际。
  纪荷漆黑的眸, 盯着那条缝隙般的天际看了许久,耳畔是窗外车水马龙。
  突然想家、非常的想家。
  这三年, 孩子没有得到正常的家,自己没有, 江倾也没有,一家四口全都没一个完整的家。
  她回到床边坐下,从包里拿出治疗情绪的药物, 倒出一把在手心。
  盯着这堆东西,无尽苦涩发笑。
  接着, 将东西喂进嘴里,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
  吃完后,喉管像是被堵住, 呼吸困难,再次扭头看了看窗外孤零的天空,起身, 走到锈迹斑斑、半截被商铺门头挡住的窗边,伸手,猛地合窗,拉好帘。
  严丝合缝。
  屋内安静一些。
  她心满意足上床睡觉。
  到夜里一点半时,纪荷仍然是睁着眼睛的,外面变得安静空旷。
  核心城区的夜晚原来这么静。
  没有繁华娱乐,只有人间沉睡。
  她睡不着啊,这人间好像抛弃了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