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来了多少人不清楚,但他们干活利索,还有帮做人工呼吸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江倾……
模模糊糊。
凌晨一点钟醒来。
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刺目。
病房里静悄悄,米黄色的墙壁稍微改善了冷意。
她垂眸。
看到自己身上换了病号服,长发被剪短一大截,只堪堪到了肩膀。
“被水泥糊住了,”旁边的一道声音突然解释,“没时间给你细抠,一剪刀干脆利索!”
“你怎么在这?”她转眸,看到一个老头坐在沙发上削凤梨。
几日未见,老虞有所苍老,身上衬衣皱皱巴巴,脸上的胡子长成络腮状,很罕见的邋里邋遢。
老虞叹气,“你决定辞职那天,我看上去正常、也支持你的工作,其实内心着急啊。七问鸿升集团的稿子一发出,我更是彻夜未眠。昨天中午听到你出事,手软脚软的发动全部能用的关系,终于在滨江烂尾工地上把你扒出来。”
音落不忘卖劳苦功高,拍拍后腰表示辛苦。
纪荷眉头拧地像麻花,“昨晚,你给我做的人工呼吸?”
不像,老虞老烟枪,嘴味儿跟烟灰缸似的,如果给她人工呼吸,她会吐出来然后反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你怀疑什么?”老虞皱眉,“或者嫌弃什么?”
不愧是老调查记者,观察力敏锐。
纪荷转转自己酸胀的脖,无奈笑,“不是瞧不起您,您的能量在明州可以。只是昨晚那帮人对我又是扒拉,又是背扛抱,还有我隐约的一点印象中,那三名歹徒好像被追得满大雨里抱头鼠窜……?”
她的意思是,老虞没这体力。
“制造你身上吻痕的人有这体力呗?”老虞突然语出惊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静止似的盯着她。
纪荷拢了拢自己病号服的衣领,面不改色,“我这身上被混凝土刮得面无全非,您怎么就看出来是吻痕?岁数一大把,最好正经一些。”
“你衣服被揭光,将人家护士吓一跳,人家小护士羞羞笑笑的窜在一起嘀咕,刚好被我听一耳。”老虞叹,“昨晚上救你的也不是我。”
纪荷拢着衣领的手一僵。
目光持续看着床尾的一盆高大花篮,冷淡无声地。
“所有人都在找你,乔家、我、还有公安局,但先找到你的是单枪匹马的江倾。那三名歹徒不止抱头鼠窜,而是被江倾追地一个被火车撞死,一个坠桥重伤,还有一个主谋人称毛二哥的家伙,现在不知所踪,可能凶多吉少。”
“……你什么意思?”纪荷不可思议转回视线,眯着瞧他。
虞正声放下水果盆。
这凤梨如商家所说比菠萝好削多了,不需要挖刺,削皮就能吃,但比一般水果还是难度大很多,削的烦躁不堪。
虞正声拿湿巾擦着手,给她分析,“江倾怎么找到你的?如果早放了设备在你身上,不会等到夜里你快死时他才赶到……”
他正要往后面说,纪荷直接摇手打断,烦躁道:“我倒希望他在警方那边还有能量,可除了几个关系好的,比如丛法医,其他人恨不得退避三舍。”
她嘀咕,“他在警方那边还背着绑架的名头,人家能帮一个绑架犯?”
老虞扔掉湿纸巾,“总之啊,你现在各方面都要注意,江倾像个定时炸.弹,他的作风不像刑警,更像……”
“什么?”
“下一个乔开宇。”
“……”纪荷一惊,闭了闭眼,“师傅您别吓我。”
江倾有什么理由成为乔开宇?
他比乔开宇家世显赫,生来就是人中龙凤。
受制于人,不择手段逐利,与他本身利益相背。
没这必要。
“相信你师傅一个三十年老记者的直觉。”老虞弯腰,凑近她,对她耳语,“你啊,赶紧约人家见一面,你俩情投意合,有啥事都能摊开来说。”
“可他现在不会见我。”
“嗯?”老虞诧异,“这怎么说?我昨夜可是听说了,他为了将你从水泥里弄出来手指头都抠烂了……”
灯下,纪荷的两排睫毛微微颤,心痛的停滞了老长一口气,然后苦涩翘嘴角。
“我说了各自安好。不道歉的话,他不会见我。”
“那你就道歉,和他一起安好就行了呗?”
“您傻还是我傻?”纪荷原本正进入着情绪呢,忽然一下被这老头弄地欲哭无泪,她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有气无力骂,“我这回弄地还不够壮烈呢?”
拉着他一起安好,做完那夜在沙发上他因为气恨始终未真正完成的事,然后一起在鸿升被搅成肉酱?
纪荷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止她身上的遭遇,那些之前牺牲的调查记者,哪个不是结局惨烈?
所以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昨晚被水泥包着时,她其实有点后悔,在沙发上没主动一些,彻底占有他。
毕竟十年了,人家一个男同志这么守着不容易。
他心高气傲,被她一句各自安好弄地怒在心头,怎么也不肯彻底占有她,像是惩罚她,也在告诉她,他江倾不是非要上她不可,以后多的女人,不需要她假情假意的献身……
他气、他有自尊,她就不能反客为主吗?
因为心虚、害怕,就随着他毛毛虫一样拱了她一夜,弄地彼此受尽折磨,她都没像一般正常女人一样,心软一丝丝,对他稍微展开一点主动……
他那时候估计更气坏了。
像个小男孩……
要哄一哄。
毕竟受了太多委屈。
老虞就是这个意思,可纪荷无动于衷,“我会想其他办法,让他平和一些。”
老虞啰里啰嗦,说让她不要太悲观,鸿升的案子不一定非要死调查记者。
纪荷吼他,“那我也不能先透支幸福,拉他进来承担双份风险!”
怪就怪在,江倾太大少爷脾气了。
他根本没有被女孩拒绝,反省是不是哪里没做好,又该从哪方面入手去哄她开心、扭转她心意的心思。
如果有这种心思,给她送送花、平时喊吃吃饭之类。
和其他正常追求者沦为同类,他在鸿升那边就不会太显眼。
纪荷心里的红线就会放松。
不过话说回来,他能为一个“死人”守十年,让他和普通追求者一样心绪平静也是万分艰难的事。
所以彼此都很受伤害。
老虞走后,纪荷辗转反侧。
她身上倒处痛,医生却说这是好事,只压到外部,内里血管和内脏都完整,又趁着她被水泥埋的事给她科普,以后去沙滩最好不要埋进沙子里,因为其他人在四周的走动会造成沙子集中,然后压住她胸膛造成窒息而死。
纪荷硬是被这聒噪的医生催眠的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医生诚惶诚恐站起。
私家医院的医生对自己VIP的客户总是予取予求,不像公立医院大家都哄着医生。
这里的医生可以只为你专属服务,也会对公家医院一见就会报警的伤势视若无睹。
乔开宇在明州养了两家这样的医院,一家专为鸿升主要大佬提供医疗服务,一家在外环为各式见不得光的伤做隐藏。
客户是上帝,真切执行。
“干爸……”纪荷呓语般的叫一声,接着眼皮渐渐睁开,看清床前的人影。
“干爸!”她惊呼。
乔景良一夜白头。
架着眼镜的脸上仍是沉着平和,眼睛,微勾的嘴角,甚至轻拍她手背的力度,无一样变化。
可他的头发白的像雪。
戴着假发一般。
纪荷不可思议。
“没事。”他拍拍她手笑,“来前忘染发了。”
“以前就这么白吗?”纪荷仍不可思议,这一刻甚至忘记病房里的其他长辈,只昂起颈,追问,“我前天还看您好好的……”
“爸这个年龄白发有什么奇怪,他们也染。”
“是是……我也染呢。”三叔站出来,弥勒佛一样的笑附和。
四叔五叔也发声,另外责怪她回来的少,才对长辈们老去的事感到突然。
“要常回来看看。”六叔七叔这两位年纪轻的对她说。
纪荷克制着眼底的酸涩点点头,倏地又讶异,“二叔呢?”
“你二叔有事出差了。”回答的是七叔,“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不过他托我向你问好。”
“哦,没事,我挺好的。”纪荷笑,“看大家聚这么齐一定是为我的事吧?真辛苦了,谢谢。”
乔景良问旁边的医生,“确定没任何后遗症?”
纪荷第一时间被送来这家医院。
当时江倾死咬三名歹徒不放,将人交给后来赶到的虞正声,虞正声和乔家熟,知道他们一向来这里住院,直接开车送来。
医生一看到乔家二小姐这德行,立即在诊断后第一时间向乔家发送消息。
大致是没问题的,小问题无非就是皮外伤、脑震荡、和轻微骨裂。
“好好休息。”乔景良亲自给她掖好被角,在来了不到十分钟后,在大雨声里毅然离去。
纪荷露一双眼睛在被外,目送他精瘦又干练的背影,即使生病、即使对她表现的从来只有和蔼,但纪荷知道,鸿升所有人都怕他。
不是乔开宇二叔之流靠血腥气堆出来的威势,与生俱来的智谋与润物细无声的处事手法,令他积威甚重。
纪荷叹一口气,带着不安的情绪入睡了。
……
这一夜特别漫长。
上半夜在大雨磅礴中全城寻人,下半夜在全幕窗结构的现代化医院大楼中,暗流涌动。
乔景良一行人刚出科室大厅,在空阔走廊,不期然瞟到一抹人影。
对方显然换了衣服。
除了头发湿润,全身上下干净清爽。
乔景良一挑眉,饶有兴致握住手杖,停下脚步。
其他几位,加随行的保镖,一共十五人,声势浩大。
“你很有勇气,江队。”乔景良笑,走廊灯光开得不甚明亮,只在四处的拐角上亮着昏黄的光。
深夜,这光给人温暖安静的气氛,于是这场对峙显得没太剑拔弩张。
除了那些保镖,各个绷起肌肉,有的甚至掏出家伙。
其他人,包括被点名的男人,毫无波动。
年轻男人有着健硕修长的体魄,只背影就英气难挡,闻声转回眸,一张暖光下出众的侧颜不动声色闪过,将烟蒂在花盆里碾碎,方平静面对众人。
他一侧剑眉轻扬,声音漫不经心,“我好像说过,我已经辞职。”
“是开除。”乔景良笑纠正。
“一样。”江倾睨着对方,“我来看她。”
“怎么不进去?”
“你们在,不方便。”
乔景良身边站着的矮个男人倏地大为光火,“江先生,我们已经明确告知,小荷是我们乔家人,即使你救过她,又将毛二亲自送到澜园给我大哥,但不能抹去是你一开始的鲁莽,绑走她,才造成她这一次的有惊无险。我们乔家,不会感激你,别在这里摆什么威风了。”
说完又有一位附和。
“这次我们内部出了问题,已经妥善解决,不准在小荷面前说三道四,也劝你现在就离开以后不准靠近她,否则,不管你爸是谁,你在明州都待不下去。”
江倾讽笑一声,“怎么证明她是乔家人?”
不可思议似的叹息,“我认识她时,和她朝夕相处,为她差点丧过命,也没敢说她是我的人。你们何德何能?”
那两位被一噎,脸色差劲。
身为江昀震的独子,虽然四五年没来往,但总归是亲儿子。
说起来都算他的长辈。
这回救纪荷不说功劳也有苦劳,众人还真不好下手。
于是目光全部看乔景良。
只见乔景良盯着面前年轻人看了半晌,在对方示威式的挑衅中,轻微一拉唇角。
话不多,但绝对权威和有分量。
“先还掉你父亲当年欠下的债,再谈跟我平起平坐的事。”
其他人一惊。
江昀震欠什么债?
又和纪荷有什么关系?
反观江倾,他只是诧异一笑,然后一口答应,“可以。”
乔景良满意点头,“半小时后,金武大桥见。”
音落,携众离去。
空阔走廊瞬时只剩江倾一人。
他来到幕窗前,再次点起一支烟,抬眸,眼底尽是厉色,外头闪电如火树银花,雷声震震,雨不歇。
“金武大桥……”呢喃似的琢磨着这四个字,他侧了侧颈项,无畏发笑。
……
纪荷再次清醒。
发现自己冷汗狂冒、惊惊乍乍的双手正揪着被子。
主治医生尚未离开,见她睡不着,和她聊天。
聊乔景良的病况,说只要不操太多心,基本没大问题。
又说她失踪时乔景良的确受惊过度,一病不振,刚才也是硬撑着来的,让她以后好好孝顺。
语气和几个叔叔一模一样。
纪荷失笑。
觉得这医生没意思。
懒得回应。
自己披了外套,到凌晨一切还未醒来的医院里散步。
昏暗暗的灯光在空阔走廊亮着。
她不自觉走去,然后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