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戍边多年,有军权有军威,想连根拔出非常难,陛下没个名头,轻易不会动他们,如今连名头都不需要了,只要拖着,等边地失守,再派人去接管,收渔翁之利便好。
且李渭想去边境,也不仅仅为了自家一族兴衰。
他将江州秦家这桩事用各方线索提到皇帝面前,却切实隐瞒了,这些兵刃的去向,正是如今刀锋对着大周的羌族。
羌族人兵强马壮,本就善战且好战,只是没有铁矿来源,兵器上受大周辖制,这么多年跟江州来往,只怕如今再无顾忌,他们盯准豫州,想来还是想大周北地的矿山,如今撕破了脸,没个结果定不会罢休的。
他确实有私心,若是皇帝知道跟江州做生意的是羌族细作,不仅壮大了羌族军队,如今更是挑起战事,江州牵扯进此事的所有人都难幸免,包括沈家。
在他自作主张隐瞒这些的时候,他便已经打定主意去豫州,他为一己之念徇私,保下沈家,可他家宗祠里陈列的每一位祖先,都为大周拼杀过,战场他必须去,只是这道奏报,只怕陛下不会应允。
陛下本就怀疑定远侯一家有反心,这时候若是他也去了边境,便再没了掣制他父兄的把柄,在陛下眼里他虽是战功赫赫,却仍如人质一般。
这样的皇室,这样的君王,李渭是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人效忠拼命的。
他长指轻点书案,将云峰唤进来,低声吩咐几句,云峰领命出去了,只剩他一人坐在案前。
自从江州回京,他一个安稳觉没睡过,闭上眼便是沈薏环那双泛着湿意的眼。
他是真的想要她,他素来自负,行止由心,权力势力皆难入他眼,求而不得的滋味他这是头一遭体会。
如今她大概已经在随州安顿了,当日是他亲自走了一趟,远远地看着她进了随州城,天知道他多想走上前将她拦下,将她留在身边。
他不敢。
若是她心甘情愿,仍像当初那样满心满眼的都是他,那便是再如何艰难,都会带她一起,便是生死,在没来临之前,也不能让他放手。
只是她不愿。
如今在她心里,便是布衣商贾,也比做他的夫人更好吧。
原来也有他不能得偿所愿的。
第64章 心乱 “三千兵马……可能有胜算?”……
边疆的战报百里加急递进京城, 满朝文武,也称得上都是国之肱股,可除了定远侯的二公子, 竟再没人请兵出战, 朝堂之上,皇帝目之所及,那些平日里梗着脖子一副为民请命的文官都缩着脖子,往日被他信重的几员武将也没人敢出头。
皇帝对羌人的军士兵力算不上清楚,只是大周这么多年来还从未吃过败仗,犹自打着一手好算盘, 想着派个信重的人去豫州,等定远侯和定远侯世子力竭势衰时, 一举平定战事, 却没想到, 事到临头,竟然找不出一个能为君分忧的人。
这些朝臣在京城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跟皇帝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有些机灵的, 看着陛下近年来对定远侯府的态度,便能猜出些陛下的想法,可这种事哪是这么好掺和的, 搞不好最后还要被灭个口, 何苦来的。
那安平侯府空荡荡的院子更是前车之鉴, 陛下可不是什么容人的君主,风餐露宿还不落好,还不如在京中混吃等死,左右这羌人再如何厉害, 也打不到这京城来,不过是想讨些好处罢了,实在不行便谈判和兵便是。
至于那些摸不准圣心的,都以为真的要去战场真刀真枪的拼杀,更是不敢在这强出头,若是论起领兵打仗,能比定远侯父子更擅长的寥寥无几,他们镇守豫城都连连告急,自己去岂不是更白给。
朝臣们心里各自都有打算,是以当皇帝问有谁愿出兵北上时,竟然只有一个李渭站了出来。皇帝尚还犹豫,可北边却等不了了,朝堂上连日论战,吵来吵去却也没吵出什么结果。
总之,未及夏日时节,李渭如愿领兵出了京城。
*
几乎是一夜之间,战事便起了。
便是远在随州,坊间仍是传的沸沸扬扬,战事不仅是一城之苦,若边地战事不能平息,其他州府也会大肆征税,甚至会强制征兵,民间百姓听到战事便没有不怕的。
“五妹妹,你说这战事要打到什么时候去。”沈明嫣翻着账册,头也未抬地问道。
“早在江州时,我便听说羌人有异动,倒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打了仗。”
“江州时?”沈明嫣翻动账册的手顿了顿,她抬起头看向沈薏环,“莫非这战事也与沈家那些动作有关?”
“应该不会,我听说北边不太平时,江州这些事还没太被翻出来呢。”沈薏环神色自若地说道。
沈明嫣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大可能,江州这点事哪至于有这种后果,是我想多了。”
到了随州后,沈明嫣已经决定在这边定下来,她将自己嫁妆能带的都从秦家带出来了,秦家富庶,对她这点嫁妆并不大在意,当日从沈家出嫁也仓促,沈家为她添妆也没出多少,这些嫁妆比秦家比不了,但放到寻常百姓家仍算得上天价。
她在陈暄的帮助下,盘下一个脂粉铺子,如今开起来也有月余,倒不至于赔本,许是心里有了盼头,日子也轻松,她的状态倒是一日比一日好。
沈薏环心里却没沈明嫣那般轻松。
她远比沈明嫣知道的要多。
当日在点翠山,李渭便提及过,沈家人是跟羌族人做买卖的,做的又是兵刃铁器的生意,便是没有直接关系,肯定也还是有影响的。
沈薏环摆弄着瓶瓶罐罐的胭脂香膏,这些都是要沈明嫣开的铺子里售卖的,女子都喜欢这些,她也不例外,只是这会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京中生活这么多年,若说现在战事告急,能带兵去前线的,怕是只有李渭一人了,何况他的父兄镇边多年,便是陛下不让他去,他自己只怕也会去。
毕竟那人素来都是个自己拿主意的。
父亲前些日子来的书信里有说,北地的情况并不是很好,几次交锋虽说未败,可仍是有伤亡若是的。
沈薏环有些心烦。
她并不想跟李渭一起,可她想的是,日后他妻妾和睦,一生圆满。
也罢,便是他去了战场,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跟自己也没有干系了。
沈薏环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轻抚了抚胸口,她这几日一直觉得有些不安,可能还是害怕,她坐到桌前,提笔给父亲写回信。
如今弟弟澄儿在云松书院读书,再出来时便直接回京准备秋闱科考,她和父亲都不知道他近况如何,但对弟弟,沈薏环还是很有信心的。
她写了许多,最后顿了顿,仍是又填了一句,然后将信封好,让疏云帮她送出去。
疏云和疏雨近来都在帮着沈明嫣忙着铺面的事,这几日刚刚闲下来,这会收了信,便出去了。
沈薏环躺下,闭上眼睛却总忍不住去想北境战场如何。
她没随过军,从来没去过边境,刚嫁给李渭时,更是对战事抱有几分天真的幻想,那时候李渭战无不胜,但凡回京都是一副倨傲不羁的模样,起初李渭带兵出征,她连担忧都不多,只日日盼着他回京,那时总以为领兵打仗与他而言也是轻松的,毕竟身份贵重,哪能真去战场拼杀。
可后来见得多了,他身上每一道刀枪剑戟的伤痕,都是狰狞的,无一不在昭示他经历了怎样的凶险,后来更是亲自帮他处理伤口。
便是素昧平生之人,仍是希望别人平安顺遂的,何况是李渭,她和李渭的关系说不清楚,可想到当日,他抱着自己时颤抖紧绷的手,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往坏了想,若是那一面便是与他的最后一面,只怕往后的日子里,自己再难彻底放下。
沈薏环从床上坐起,叫来疏雨为自己理了理发髻,披上外衫出了院门。
来随州之前,她跟陈暄私下谈过许多,那时候,陈暄说可以帮她带着母亲和沈明嫣一起去随州,条件是日后如果有了确凿的证据,并且机会合适的话,需要她出面为安平侯申冤。
她最终应下了。
并非是为了安平侯与她的那点血缘关系,只是陈暄帮她许多,他若是所求仅此,这事又只她最为合适,那应下也是应该的,人情债欠了便难还,若是拖欠太多,便是肝脑涂地都难两清。
因着这个约定,来了随州之后也仍与陈暄保持着联系,这会沈薏环便是去他常在的地方寻他。
离着茶庄还有些距离,便能隐约闻到些茶香,待进了茶室,氤氲的清新气息只是几息之间便令人心怡。
“陈大哥。”沈薏环看着捧着棋谱品茶的男子轻声说道。
陈暄抬头朝她笑笑,放下书册,用干净的杯盏满上茶水,推至对面桌边,“沈妹妹坐吧。”
“是遇到了什么事?”看着沈薏环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又一口,陈暄出声问道。
“我听说……北边战事很麻烦?”沈薏环抿唇问道。
陈暄了然,想了想,说道:“是不太好,不过商会这边也送了物资和粮草,过几日便能到豫州。”
“而且京里传来消息,定远侯的二公子日前已经领兵去往豫城。”陈暄状若无意般说道。
“他……将军亲自去的?陛下派的?”沈薏环追问说道。
“当然了,将军素来有战神的威名,军民真心信服,自然是亲自去的,我听呈上来的消息,领兵应是将军亲自请战的。”
“不过说也奇怪,大周兵马都不算弱,此次出征,陛下竟然只让调了三千将士,且其中还有一些是定远侯府的府兵,尽数充算到军队中。”陈暄皱眉补充道。
定远侯府的府兵,沈薏环也知道一些,那些个平日看家护院的,如何能与训练有素的精兵相比。
“那,陈大哥,三千兵马……可能有胜算?”沈薏环低声喃道。
陈暄并未回答,羌族为这一战准备多年,莫说三千兵马,便是三万,也会毫不犹豫拼杀到底的。
这道理他明白,沈薏环自然也懂。
她忽然就没了心思,跟陈暄告别后便要离开,陈暄将她唤住,“沈妹妹,商会这边也会尽力的,毕竟战事不仅仅是一家之事一人之责。”
沈薏环下意识想回一句多谢,转念一想,她这又是以什么身份来道谢呢,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只稍稍顿了一下,出了茶室。
随州的街巷跟江州一样的繁华热闹,甚至因着商会的缘故,这边比起江州还要富庶一些,光是只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潮,其实跟江州甚至京城没差。
都是一样的普通百姓。
不知道豫城那边现下是什么情势,沈薏环蓦地从心底涌现这个念头,随之便抛在脑后。
自打知道李渭去了豫城,她总是控制不住的想到那天他来跟自己说秦家和江州的事,如今想起,总觉得他一副告别的架势,只是当时她打算来随州,只当他即将回京,所以也没多想。
难不成他当时便知道北地战况情势?
沈薏环心头滋味难言,她自认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系,可仍忍不住地想去关心他的情况。
事到如今方知,他对自己的影响仍是这般大,她想告诉自己不关心都不行。
一连多日,沈薏环状态都不大对劲,连沈明嫣都看出来了,却也没多说什么,抱着女儿坐到窗边软榻,贴着沈薏环。
“希儿你看,姨姨最近都不开心了,是不是因为希儿不会叫姨姨只会叫娘亲,让姨姨吃醋了?”
沈明嫣怀里的小姑娘天生一对笑眼,她当然听不懂娘亲说什么,只咿咿呀呀地乱喊,笑得开心。
她如今未满一岁,莫说什么唤人识人,连谁抱她都不大分得清,只要是熟悉的人,都笑眯眯地让抱,但她张着嘴发音,唤出来的声音确实很像在唤娘亲。
“希儿也叫叫姨姨,让姨姨也笑一笑。”沈明嫣哄着小丫头说话,听着令人心里松快,沈薏环看着软糯含笑的小姑娘,也跟着逗她说话。
看着沈薏环总算有些笑模样,沈明嫣也松了口气,眼看着小丫头累了,没精打采的,便让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
“五妹妹,不是我多事,只是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你有什么心事不如跟我说说。”沈明嫣心里也有着猜测,只是不好贸然说明。有些事还是要看沈薏环愿不愿意交心。
沈薏环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阵子状态极差,她也不想,打从京中出来,她心里便想着往后要让自己过得开心。
只是这几日,只要入梦,不是当时在侯府,知道自己腿再不能动心头的绝望,便是在马场惊马,李渭救公主的身形,再有便是梦到豫州城外李渭被人冷箭射伤从马上摔落生死未卜,每每夜里都是惊梦。
她看着桌案上自己为静心写的字,叹了口气。
“三姐姐,我没事,可能是一听打仗,有些害怕罢了。”
第65章 不适 “放心吧,他那人命硬,死不了。……
现下的豫城败军之迹已现, 军心不稳,民众也人心惶惶。
在这里驻守了十余年的定远侯李宗及定远侯世子李泾向来极受豫城百姓爱戴,遍寻豫城便找不出哪一户人家没受过侯爷恩惠的。
大周北地苦寒, 冬日难捱, 且环境比之南边恶劣的多,便是丰收时节,也没有过好收成,不过北地矿产丰富,包括豫城在内的五州八城,这些背靠矿山的地界, 连年的与大周朝廷做生意,可即便如此, 仍是只能填饱肚子。
若是每年定远侯不开私库, 购置银炭发放下来, 只怕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几户。
世子李泾稳重好脾性,平日里遇到了都极为耐心温和,既没有官家子弟硬撑的门户架子,也没那些个纨绔做派。
掐指算算, 定远侯父子镇守豫城已逾十载,豫城百姓都觉着再有个三五年,没准侯爷和世子都要回京了, 却没想到, 侯爷还没等到回京的调令, 这羌人便打到城门外了。
其实豫城有这位战功和民心具在的一品侯亲自镇守,本是不会有什么城内的骚乱的,可便是再如何相信侯爷和世子,眼看着豫城守军伤亡惨重, 而羌人气势愈盛,近几次越发狂妄,百姓心里终是开始没底,况且这战事已经打了小几个月,请求增援的信一封又一封,却迟迟不见转机,豫城坊间都开始流传说豫城已经被朝廷放弃了。
几日前,南方的几家商会送来了些物资粮草,缓了些豫城当下的压力,只是这些民间的援助,终是比不了朝廷的增援力量的,城主府内,宽肩阔氅的中年男人看着疆域图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看了许久,指着疆域图上的一处,对身旁中年男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