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只能是这里了。”年轻男子声色清越,腰身挺拔,正是李渭的兄长,李泾。
身旁的中年男人正是他的父亲,李宗。
“世子所说不错,只是这般未免有些冒险了,强袭此地确是有机会破开羌人的防守,但一旦进入便是深入羌人腹地,进去是容易,想出来怕是难了。”主案下首的一众副官参谋中,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捻着须髯说道。
“王参将可还有别的奇谋?”李泾转身笑着问道。
这位王参将是两年前受皇帝指派来到豫城阵前的,这两年没什么功过,只是格外的难缠,每每商讨制定战术以及巡防的策略时,别人有点什么提议,他都要反驳一番,但让他说时,又说不出什么,平白跟他浪费许多口舌。
“不敢当,在下也不过是多思多想些罢了,世子请便。”王参将扯起面皮笑了笑,话音稍显阴阳怪气。
“侯爷!二公子到了!”外面的将士高声通报,声音未落,一人已经大步进了议事厅。
李宗尚未反应过来,李泾便已经起身望着来人,父子二人多年守在豫城,若说有什么最为挂心的,那便是当年不得已而留在京中的幼弟。
当年离京时,李渭尚是几岁大的孩童,此番再见,俨然一副沉稳模样。
“怀豫!”李泾走下主位,三步两步迎上,握住李渭的手,嘴唇微动,最终只拍了拍李渭的肩膀。
“父亲。”李渭对主位的李宗郑重行礼。
李宗微微点头,“陛下竟派了你来豫城,我倒是也并未想到。”
按道理,豫城有他和李泾,那朝廷增援派将定不会挑了李渭,毕竟应该是避嫌的,武将最怕惹了陛下猜疑。
李渭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但并未解释,只微微点头。
父兄太久没回京,远离朝堂多年,对朝廷风向变化并不了解也是正常,只是李渭一想到父兄守着这边远苦寒之地多年,半分杂念没有,而高居帝位的皇帝竟猜疑忌惮到如今这般地步,便觉得齿寒。
如此君主,哪里值得效忠了?
若自己父兄不忠诚,那朝堂上那些满肚子心眼的大臣们只怕更算不得忠臣良将。
“怀豫,你来的正好,我与侯爷还有诸位大人们正在商议强袭羌人的策略。”
“敌众我寡却兵行险着吗?”李渭走上前看这疆域图,低声说了句,他抬手指着方才李泾提出的那个方位,“这里好。”
李渭几年之前来北地,守的却是北地其它的州府,离着豫城很是有些距离,此刻议事大厅内,下首的一众将领还是第一回 见到他,眼看他跟那些公子哥没什么两样的做派,便也下意识忽视了他过往显赫的战绩,甚至偷眼上下打量他。
“嗯,方才你兄长也说了此处。”李宗在一旁说道,他其实也是这般想的。
这个被李渭和李泾挑中的地点,虽是凶险了些,可这次夜袭一旦成了,羌人也要自乱阵脚,便能解了眼下豫城之困。
“侯爷,下官也觉着这里最为合适,但不知道这率先破阵进敌军腹地的是谁?等闲人怕是有去无回吧。”方才说话 的王参将再度说道。
“本将军领人去,”李渭瞥了眼下首说话的王参将,声音冷淡,之前与兄长的信件往来里,兄长便提到过这位陛下指派过来的王参将,处处争风挑事,偏偏是陛下的人,不好敲打。
李宗看了看小儿子坚毅的面孔,“嗯,怀豫去正好。”
“行了,先去用晚膳,吃罢我们再回来继续讨论这些,怀豫,待会儿咱们父子几人以茶代酒好好聊聊。”
*
随州。
沈薏环一连几日静不下心,昨日跟沈明嫣用早膳还干呕了下,惊得沈明嫣连勺子都掉落地上,唇瓣微张地看着沈薏环欲言又止,沈薏环哭笑不得,倒是也理解她会这般想。
旁人眼里,她和李渭便是分开了,和离了,也总是不清不楚的,除开那人越发不要脸皮的做派,也得怪她自己素来和软的性子,让他总能遂了心思。
早膳之后沈明嫣给她请了位大夫,沈薏环也没让沈明嫣回避,只坦坦荡荡地让大夫诊脉,大夫也算是从随州排得上名号的医馆中出来的,他断脉许久,收回手,沉吟着说道:
“沈姑娘是进来忧思太重,又未好好进食,身体有些吃不消,倒是不必用药,只是这几日饮食还是要注意些,吃得要清淡些。”
“只是忧思太重?大夫您要不再看看?”沈明嫣迟疑片刻,眼看着大夫收拾东西往外走,忍不住出言说道。
“大夫,我姐姐乱说的,您请便,辛苦您了。”沈薏环连忙止住沈明嫣的话音,送大夫出了房间。
疏云跟着大夫一道出去,给了银子,又让小厮送大夫回医馆。
“五妹妹,如今只你我在随州,你有事可别瞒着我,”沈明嫣牵起沈薏环的手,握了握,仍是有些不大放心地说道,“就算……就算真有了,又不是不能养了,一个两个的不都是养着么。”
“那可真是让你失望了,能生你自己生去吧,我是真的没有。”沈薏环没好气地抽回手,往屋里走。
早膳好好的蟹黄粥就因为自己干呕了一次,便被沈明嫣叫人撤下去,说什么都要叫大夫过来,自己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些什么,难得今天有胃口,还闹这么个笑话,这会又羞又气,言辞间都不怎么注意了。
沈明嫣不知道,可沈薏环自己确实心知肚明,和离之后,她跟李渭之间最出格的也就是他不管不顾的抱自己的那几次,孩子什么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会房里只她自己,沈薏环一边看疏雨从外面给她拿回来的随州新话本,一边胡乱想着。
还未至午时,外面人便说陈沅来了。
自打江州一别,沈薏环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神医了。
“陈大夫。”她收了话本,起身笑盈盈地见礼。
“丫头,早上你让回春堂的丁老头来给你诊脉了?他专诊治孕事,你莫非……”陈沅剩下的话并未说出口,只皱眉看着她。
“只是有些不舒服,让你费心了。”沈薏环轻手说道。
莫非这老头大中午的跑上门了就是为这个?以前怎么不知他这般爱凑热闹!
陈沅打量着沈薏环的面色,确实不像是有孕,更像是有些体虚,可心里仍是有些不大放心,想搭个脉确认一下又不好开口。
当日李渭特意给他说过,让他在随州多照看着眼前这丫头些,若是她有孕,不管是不是那小子的,只怕对那小子来说都是大事一件。
陈沅面上浮现几分促狭的笑意,又很快收了,“丫头,你最近是不是没怎么好好休息,怎么气色这么差,让我看看。”
沈薏环推脱不过,还是让陈沅又给她诊了一次。
童颜鹤发的老头收回手,放下心来,他退回到另一侧坐下,“确实是没休息好,可是随州住的哪里不顺心?”
她这不算什么大事,药方子都不用些,好好睡上几日比什么灵丹药方都管用。
“随州很好,比京城,比江州都要好。”沈薏环柔声答道,语气中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与京城和江州相比,随州确实舒心得多。
“丫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吧,身体总是重要的,我老头子出诊一次可贵着呢,你可别轻易病了,到时连诊金都付不起。”
他这一说起诊金,沈薏环便想到,当日李渭为着请他给自己医治腿伤付的诊金。
倒不知当日陈大夫要她帮着带的那个半死不活的逃犯如今如何了。不过陈沅不说,她也不打算问,知道太多就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陈沅见她若有所思,约摸着她是想到当日李渭付给他的诊金了,想到方才商会的人传来的消息,便状若无意地说道:
“莫非是为怀豫担心?”
“放心吧,他那人命硬,死不了。”
第66章 豫城 既是在意,便难置身事外。
死不了?
什么叫死不了?
沈薏环蹙起好看的眉梢, 盈润的眸光望向陈沅。
“陈叔可知,豫城如今如何?”
“呦,小丫头片子也开始关心军国之事了?”陈沅笑眯眯问道。
“两军交战, 便是平头百姓, 也是挂念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许是沈薏环说这话的神情太过正直,将陈沅后半句堵了回去,他有些没趣,轻咳几下,也收了玩笑的神情, “来之前刚收到的消息,说是定远侯父子强袭羌人主帅的营帐, 但阵前似乎是发生了意外, 只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陈沅正色说罢, 望向沈薏环的目光渐渐和蔼,“放心吧,应是没事的,毕竟是打仗, 免不了凶险,只是那一家子都是有本事的,不会轻易出事的。”
沈薏环沉默不语, 她这几日心神难安, 每每想到当日李渭那个道别一般的怀抱, 他那样用力,将他按在胸口,有力的心跳声音也擂进她的心头,便是她也察觉出他的不舍和不甘, 可即便是这样,他都没有说半句挽留她的话,临别的时候,他唤住自己,欲言又止,最终笑着与她道别,神情与往常无异。
只怕那时,他就决定去豫城了。
不然依着他的性子,自己来了随州,定会跟来。
是又因为旁的原因放弃她了吗?
家、国、天下,总有些旁的,在他心里比她更为重要吧?
“丫头?”陈沅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抬眼便看见老头关切的神情,回神来便觉着面上一片冰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冰凉的,湿润的。
她竟哭了。
“陈叔,我有些累了。”她垂眼低声说道。
“我也要走了,还有许多事要忙呢,”陈沅看了看她,心里也有数了,“过几日我也要去豫城了,好歹也是军医,总还有些用处,你也别太担心了,等这战事了结了,还得继续跟怀豫折腾呢,他肯定要来找你的。”
“他还让我照看你呢,你可别故意给我上眼药,我这半只脚进了棺材的人,还有许多事得求他帮忙呢!”陈沅笑道。
“陈叔,一路小心。”沈薏环笑笑说道,颇有几分真情实感。
房内只剩下沈薏环自己,清淡的茉莉花香若有似无,沈薏环盯着茉莉花枝,吸吸鼻子,眼睛一酸。
她喜欢茉莉花的香气,只是李渭不喜欢,觉着太甜腻,后来便只用他喜欢的熏香。
跟他相识这么些年,都是自己顺着他,如今自己放弃了,他便也放弃了。
沈薏环抬起手,戳了戳舒展的茉莉花叶子,花枝颤动抖落下水珠,疏云日日都打理照顾着她房里的这些花花草草。
她知道自己近日来的不对劲,她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仍是会为他忧心的,想到前几日陈暄说的,他只有三千人马,豫州又多是支撑已久的残兵,也不知如今豫州究竟如何。
沈薏环怔愣半晌,起身去找沈明嫣。
沈明嫣这会刚把女儿哄睡着,小丫头平时活泛,也就睡觉时安生那么一会。
“怎么了五妹妹?”
“希儿睡了吗?”
“刚睡下。”
沈薏环是知道这个时候希儿睡觉的,往日都不回来打扰,这会见她过来,沈明嫣也有些意外。
她新开的胭脂铺子本是已经开始盈利了,只是如今战事一起,又回到了最开始开的那种萧条惨淡,好在铺子背靠陈氏商会,总不至于经营不下去,不过这生意难做,也算是给沈明嫣泼了盆冷水,她这阵子都在家中也没再往外走。
“我有些事想与你说。”沈薏环沉吟着说道。
“怎么了?”沈明嫣有些忧心,轻声问道。
“我可能会离开随州一阵子,可能会去,去别的地方。”
沈明嫣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她看出了沈薏环的心不在焉。
她跟沈薏环也是近几个月方算是说得上话,不好过问太多,她沉吟半晌,轻手轻脚进了屋,片刻后拿了个小盒子出来。
“妹妹,我没法与你同行,旁的便算了,银票你收着。”
“看我干嘛呀,等你回来还得还我呢,可别跟我推三阻四的。”
许是见沈薏环面露拒绝之色,沈明嫣一把将那一小摞银票塞进沈薏环手中,没等沈薏环说什么,便转身要进屋。
“姐姐,我……”沈薏环无所适从,她看着手里沈明嫣的银票,心头泛起暖意。
这种姐妹之间的情谊,除了京里的自己那个闺蜜,许知园,再没旁人给过她,如今倒是没想过沈明嫣会这般。
当日在江州,自己帮沈明嫣一把,其实也并非是为了她,只是后来到了随州,她平时又待自己母亲颇为亲善,便一直也没分开别住。
在跟娘亲告别之后,沈薏环跟随陈家商会的车队一同到了豫城。
她跟陈沅说了许久,陈沅怎么都不同意,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待她一同来豫城。
陈暄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帮着她劝陈沅,最后还是沈薏环说,若是不让她跟着车,待陈家车队走了,她便自己独自去豫城,陈沅这才作罢。
临行前,陈暄特意来到她住的地方,将商会的烫金名帖给她。
“沈妹妹,我知你不喜欢我唤你妹妹,更不喜欢我提及安平侯的关系,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如我亲妹一般。”
“我不知你和将军二人之间过往如何,但我猜着你此次去豫城,总是有些自己想法的,愿妹妹一切顺利,若有什么难事不方便跟旁的人说,可以去豫城的兴义钱庄,那边会有人帮你的。”
沈薏环将名帖让疏云收好,这次毕竟是去豫城,那边不太平,本是想让疏雨留在随州陪着娘亲,疏云稳重些,让疏云跟着自己,只是娘亲也不放心,总怕她不习惯,还是让她带上了疏雨。
赶路的风尘在到豫城驿站后,梳洗一番躺下后才将将缓过来。
陈沅到了豫城便与她们分开,进城时已是要入夜,这一番折腾后,天已经完全暗下来,这边本就昼短,沈薏环躺在豫城驿馆,心头难得地开始踌躇,忍不住地想自己这一番出格的行为是不是太过肆意了。
其实这一路越近豫城,沈薏环便愈发忐忑,难得的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要说这豫城,其实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心结,她这般纠结,无非是仍对这自己贸然来豫城的举动心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