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止住戚文澜:“桃花醉后劲大,小心三天两夜长醉不起,耽误回京时辰。”
戚文澜狐疑地又抿了口果酒:“当真?”
淡得和水似的!
不愧是宣珏喜欢喝的。
宣珏没必要骗他,点了点头。
戚文澜便摆手作罢。
半下午,斜阳款步蹁跹入室,精致清雅的木楼内,静谧安宁。
外面池塘偶有鱼群游过,激起涟漪。
戚文澜忽然道:“话说回来,你们这一路上,走得还挺惊险的。谢……殿下的病犯过没有?”
宣珏实话实说:“嗯。在长阳山庄养了段时日。幸好那位江师姐在,施针救治,现已无大碍。”
“她就使劲折腾吧。”戚文澜松了口气,又颇有点幸灾乐祸,“陛下可气了,等她回去有好果子吃。我可听说陛下都想给她寻门亲事,早点赐住公主府,安分下来,别再满大齐晃悠乱窜。”
宣珏斟酒的手顿住。
那只手腕骨白皙,五指修长,像是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此刻骨节却因用力略泛青紫。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壶柄,似是惊讶,温声问道:“怕不是选了一堆人?”
“也没有。”戚文澜灌了一口酒,咕噜咕噜吞下,“问了问我,据说还有其余几家被旁敲侧击,试探意愿。”
“你怎么说的?”
戚文澜完全察觉不到对面的低气压,嚼了几片让店家单独给他上的辣牛肉,含糊不清地道:“就糊弄过去了呗。开玩笑,殿下肯定不想嫁人,陛下呢,也就雷声大雨点小,等殿下平安回去,再过完年,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想多留闺女在宫里住上几年你信不信?我上赶着给陛下当人选,撺掇婚事,等殿下回去挠我吗?”
宣珏定定地看着远处飘来的薄云,又问道:“其余几家呢?”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戚文澜叹了口气,“陛下这人吧,宠女如命,殿下在鬼谷那几年,不辞万里都要送最好的东西过去——夫婿肯定也是。让他先自个儿挑花眼呗。”
说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得意地道:“反正最后还不是要看殿下自己的主意。”
宣珏陡然沉默。
戚文澜倒也从不在意冷场,甚至都未察觉到,自顾自换了个话题继续唠嗑:“说回来,我爹,真的太过分了。我行军打仗都做到这一步了,过命的兄弟也有一打了,他还非得要我考取功名,入仕,当文官。我……头疼。”
戚文澜砸吧砸吧嘴:“我是那读书的料吗——显然不是。”
戚文澜越想越气:“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把多少私塾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还想给我找先生教习,气出毛病来了还要扣我的月钱治病。学不进去的东西硬塞,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啊!我真羡慕你,学啥都快,当初习武都比我快一截。我要是有你的记性,我还至于挨这顿打吗?”
宣珏这时才回过神来,轻而又轻的:“是我羡慕你。”
他前世就想说这句话。
但最后也没说出来。
他们二人当年各有顾虑,撑着一口气抵死不退让,如猛兽般划分领地。
又不敢打破微妙平衡。
顾及百姓黎民,和她。
戚文澜没宣珏那么多心思,弯弯绕绕在他肚子里留不住,有什么话都是脱口而出:“嗐,咱俩少矫情了。天底下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多了去,能读书识字,锦衣玉食,往来皆富贵,算得上投胎时阎王爷格外关照了。”
“确实如此。”宣珏失笑,没再看戚文澜,向窗外望去,“下雪了。”
寒冬傍晚,飘落了太元三年,姑苏的最后一场雪。
阴云暗沉,北风吹朔,漫天白毛零落。
戚文澜伸头一望:“还真是!江师姊真说对了。”
他有些犯愁:“像是要下大,这样回京更难。”
“紧赶慢赶,年节前总能回去的。”宣珏神情温和,但神色浅淡,“文澜,你年前还去北疆么?”
“我?”戚文澜摇头,“不了。我娘留我过年,去北疆一趟再回来,得二月初了。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我能多陪陪她,就多陪陪。”
宣珏颔首,还是建议道:“牵挂家中的话,这几年历练,不如选在东境,离京更近。东燕近期虽无来犯的意图,但虎视眈眈,也需提防,等燕国这场夺嫡之争结束,新皇上位,或许会心思活泛起来。”
戚文澜道:“我考虑考虑。你呢?明年秋闱肯定没问题,后年春闱呢?殿试少则也录十几进士,你好好考,我到时候坐庄,去赌坊给你赚吆喝。”
宣珏:“………”
搁这……赛马投注么?
“当然,能让我大赚一笔就好了。”戚文澜憧憬起来。
宣珏垂眸:“到时候再说。”
还不知明秋科考者数何。
也不知殿试会遇到哪些人,哪里料的准。
两人对酌饮酒,外头雪渐大。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呼啸凌厉,它更缠绵轻柔,但仍旧浩浩荡荡。
一夜下来,也能铺落一层的白。
谢重姒翌日醒来时,叶竹替她挑开窗缝,说道:“殿下,积雪了。树上地下,浅浅的白。”
谢重姒还未从梦里清醒,抬指按住太阳穴,问:“雪停了吗?”
“还没呢。”叶竹怕她冷,又将密密匝匝的帘子放下,遮住风,但依稀还能看到外头的雪景,“雪还在下,不算太小,估计得下一天。这南方的雪,看着也不是那种鹅毛大雪,但后劲足,会下许久哩。等咱们走,可能都不会停。”
仆人和随从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望都了。
其实谢重姒没什么非带不可的随身物什,倒是叶竹说,难得南下一趟,总得捎点东西回去。
她这才给父兄长辈,和熟悉的几个人,带点礼品归去。
也算新年贺礼了——希望父皇不至于训她太凶。
姑苏的冷酥果,巧夺天工的织锦刺绣,甚至街边哄小孩的雕木拨浪鼓,都被当作贺礼封装完毕,拉上马车。
谢重姒注视着忙来忙去的仆人,然后抬头,对抱臂坐在树干的江州司问道:“师姐,你也去望都吗?还是……”
“我不去了。”江州司眺望白茫茫的天地人间,江南的白墙黛瓦、清秀屋檐,都掩映初雪里,“忙完这阵,我回鬼谷给师父报个平安,然后去江洲那边。我突然有点怀疑,我这名儿……”
“嗯?”
“江州司,江州司马。”江州司没好气地打手势,“老头子是不是在江洲捡到我的啊?”
谢重姒不可能窥探过去,想了想道:“没准。不过啊……”
她慢吞吞地道:“应天师兄,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应天人,他淮北的。”
江州司:“……”
但不管怎么说,江州司心意已定,谢重姒两次邀请未遂后,便任由她来去随心。
等这天过去,行礼物件基本收拾妥当,明日即可启程回京。
雪还在下。
谢重姒让叶竹先去最后清点,她撑着伞,独自迈入小巷和木桥,跨过结冰覆雪的池河,忽见院门前面立了个人影。
玉冠白服,貂裘氅衣。
白皙修长的手上,拎着一盏椭圆长灯笼,上写些吉祥如意的祝福语,里头搁放蜡烛,暖意融融。
正是宣珏。
谢重姒看他发间落了雪,脚步不由快了几步。
她暗叹了声,举伞走去,复又渐缓,回归了平日步速,等走到宣珏面前,惊讶笑道:“在外喝西北风呐?怎么不打个伞?”
“方才几无雪落。”宣珏解释道,“去颜将军营帐走了一趟,回路上摊贩推粥吆卖,想到今儿是腊八。”
他将灯笼递来:“殿下似是喜欢琐碎小件,见千机阁有祈福灯,给你带了一盏。”
圆润如意的灯笼滴溜溜转着,底下的光晕也在明丽旋圈。
谢重姒下意识抬手去接,却又生生止住,无奈般道:“还是不啦。明儿就要归京,要拿在手中,不能封箱,也不方便带回去。”
宣珏前世年少时,做事已是思虑周全,方才动手。
等到后来周旋筹谋,更是步步为营,犹如下棋布局,每一步棋路,背后都是千百步的推算演练。
等几乎万无一失时,才雷霆落子,扼住对方咽喉。
可这些万千考量也好,理智克制也罢,在她面前,轻易灰飞烟灭。
宣珏知道不是时候,他还需要循序渐进。
但奈何昨夜荒唐浅眠,他又将梦魇翻来覆去,在其中迷失一轮又一轮。
宣珏敛神,克制地淡笑着道:“殿下搁在屋里就行,就算不带,也是福佑求顺。”
谢重姒不好再退却,犹豫着接过,就见宣珏已是颔首致意,要转身离去。
她唤住人:“离玉。”
宣珏眉梢轻挑,以为她要吩咐什么。
谢重姒抬眸轻轻看他:“多谢。”
宣珏还以为她在说这只灯笼,刚要开口,谢重姒又道:“文澜和我说了你的策划,想必父皇和皇兄会得助良多,朝堂之事我半懂不懂,但总之多谢你。还有近段时日照顾——回京之后,我会告之父皇,让他赏赐你的。”
宣珏微眯双眸,眼中神色瞬间变得诡谲危险起来。
犹如清湛湖面搅乱波纹,光影错落。
尔玉话里话外,也不过在点明君臣恩赏,甚至隐约疏离。
他听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紧,心里梦中,千回百转时的魔障愈发蠢蠢欲动。
向来清浅澄净的眼里,也仿若燃了两盏烛火,将他和眼底的谢重姒,焚烧殆尽。
隔了很久,宣珏才缓缓而道:“殿下以为我所做一切,是为了加官进爵,封侯受赏么?”
谢重姒不带丝毫感情地回望他:“扶摇直上,不好吗?”
她看不出宣珏此时情绪,他压得很稳,只隐约能看出,他冷白的眼尾肌肤,染出一抹鲜艳的殷红——
估计不是风吹的,是气的。
他情绪几乎压制不住时,眼尾会泛着艳红。
遇到这种情况没几次,第一次是他们大婚,她挑逗亲吻,搂搂摸摸。
由着他手都不抖得冷静解她衣襟。
再抬头一看,这人桃花眼梢像是染了胭脂色。
像极了成精的千年狐狸。
反正那次他最终没忍住,后来几次眼尾泛红,也都是难得情绪失控的时候。
谢重姒心头如擂鼓,也不清楚这次宣珏会气成什么样。
……会拂袖而去罢?
宣珏很久没出声,雪叶片片而落,他沾了稀碎雪沫的长睫轻颤,眼神沉如寒潭,却又似苍穹星海,浩瀚广渺里,只映出她一人。
谢重姒突然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心仪殿下。”只听见宣珏一字一顿,“许久。”
七个字砸在谢重姒胸口心上,扬起一片喧嚣。
她默念了几声一二三,又听见宣珏垂眸道:“臣甘愿为国鞠躬尽瘁,臣子本分,何尝需赏;但珏甘愿为殿下死而后已,只因心仪殿下。殿下倒也不必拿冠冕堂皇的赏赐来压,愈发衬我自作多情了。”
“宣珏。”谢重姒轻飘飘地道,甚至没再唤宣珏的字,“你知道吗,驸马是不能为官入朝的,父皇还没通融到那种程度。你真的不入仕的话,我觉得很可惜。再者——”
她像是在下判令,尘埃落定:“我也不喜欢你啊。”
宣珏神色冷淡得像是一尊无情佛像,琉璃眸静静地咬着谢重姒。
“行。”他唇齿微张,冷笑了声,“行——那我不再碍殿下的眼!”
谢重姒望着那果真拂袖而去的身影,难得也感受到了宣珏扑面而来的怒意。
大雪里,他广袖狂舞,冷凝萧肃。
她默不作声地提着灯笼回屋,一夜无眠。
“……主子,外头雪大,回去吧。”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白棠,他小心翼翼地劝着宣珏,“要不,属下给您撑个伞?”
宣珏眉目平和,轻声道:“不用,你歇息吧,不必陪我折腾。我觉少难免,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棠哪敢睡。
主子以前再觉少,也是定点睡定点起,躺在榻上的时辰像是用刻尺度量出来的,毫厘不差。
怎么可能大半夜搁这外头吹冷风。
宣珏发间睫羽,领前襟上,都沾了雪花。
白棠看着都替他冷,愈发觉得主子冷成了尊白玉佛像,他搜肠刮肚地道:“姑娘那边睡了,您看,灯火都熄了。”
您是不是也……该睡了?
越过冬日仍葱绿的茂林修竹,竹叶尽头,是主屋的房梁和西侧的纸纱窗。
宣珏收回目光,淡淡地道:“嗯,我知道。”
仍是枯守了一夜。
翌日清早,启程归都。
宣珏未和谢重姒一道回京。
第三日清晨,等一行人皆离去,他才沉默地走进主屋。
拎走桌上摆放着那盏燃尽的灯笼。
回京后是年节。
谢重姒的生辰在腊月三十,也就是大年三十,省事省心,顺带和年夜一起过。
因着跨年和公主生辰,年宴操办得隆重,流水宴席、乐音奏鸣,还有谢重姒提过一嘴的西梁杂耍,天金阙里头热闹非凡,恍然天上人间。
年节宴席上,没见到宣珏。
只有宣家二子宣琮和长女宣琼。
她闲来无事地问了嘴:“宣珏怎么没来?”
戚文澜给宫宴的孩子萝卜头们,编些稻草和棉绳做的红结,边忙边说:“他不是没和我们一块回来么,再加上风雪大,前几天才回京城。旅途劳累的,也别要人家还参加宫宴了,在家休息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