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范逸跟在范泽后头,还是个瘦弱的小不点。可见到范家的主母,也就是范泽的娘时,那眸中一闪而过的狠色却被他看见了,他按下不表,只觉得此人不简单。
这次的好机会,范逸也是拿准了谢家不能要。谢家被皇帝盯得死死的,再与地方巡抚交好,保不齐皇帝还会对谢家下手。因此谢凌觉得妹妹做的决定已是在为谢家谋最大的利了。在商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他也了解他的好友王龄,自入仕时便抱有宏图壮志,只想为百姓谋福祉,在这件事上,他只会选择对百姓最有利的。王龄与范逸的谋略一拍即合,相互得益。
不过他也得抓紧了,他答应了妹妹要在新元前赶回来的,他总不能一直在芜城藏着。再说他回京城,还有一些要紧事。
谢凌用几道药水洗掉面上的红疹,露出好似美玉般的面容,对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女子温和地说道:“我要回京城了,你要和我一起吗?”
那女子不能言语,应是小时候被人毒哑了 。女子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很是恳切,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好,谢某之命,多谢秦姑娘相救,回到京城后,谢某一定重金感谢秦姑娘。”谢凌素来是懂得知恩图报之人,已想好要给这个好心的姑娘一些回报。
要是有可能,他愿聘重金寻求名医治好她的哑症。
他那日被箭射中,险些丧命,是这个姑娘把他背到了小屋子里,又攀上高山摘了不少草药,疗伤许久才把他的伤养好。
他睁眼时,看到的是一个简陋的屋子。身边是一个穿着简朴的女子,她身上的素蓝色长裙子上还有些补丁,长发只简单地用一个木簪子挽起来。
他再环视屋子一圈,发现这个女子应该是独身一人住在屋子里,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些必备的锅碗瓢盆。
而这女子包扎的手法纯熟,或许是孤身一人生活的时候总容易受伤,而因此练就了一手好手艺。
他忙着起身,那个姑娘却着急地朝他摆手,指指他的伤口,又指指旁边的药。谢凌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姑娘可能说不了话。
他并未因此而露出些可怜她的神色,这个姑娘有这份胆识,还能在这世间自己一人活下去,就十分值得他敬佩了。
几日下来,这个姑娘只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秦字,告诉他自己姓秦,其他关于这个秦姑娘的信息,谢凌一概不知。
不过这个秦姑娘眼神满是谢凌少见的真诚和关切,面上素净,气质温婉。让谢凌第一次不想揣度她的用意和身份,更觉得那些无端的猜测反倒是污了这位秦姑娘的一片真心,便没有离开。
快一年多相处下来,秦姑娘只是因为住在深山里不通人情世故,但她其他方面都没有显示出任何敌意。若她真是谁派来的,估计早就露出马脚了。
所以他这次回京城,打算也将秦姑娘一同带去。京城里有不少名医,一定有能治好秦姑娘的大夫。
等治好了秦姑娘的哑疾,她若愿意留在京城,就给她备好住处。若她还是想回到山间生活,他也自会送她回去。
快近新元,山下村庄里的百姓都购了红纸,用着金粉在上头写下一个个福字,粘贴在屋内的门上。又将早就卤好的肉和香肠拿出来悬在木杆子上,等着新元那日给小孩子们分着吃。
男女老少都在盼着新的一年,小孩子们眼巴巴地期待着新元那日的到来,在新元这日,他们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不用饿肚子了。而那些老头老妇则是期盼自己的儿女快快回家与他们团聚。
在这里再穷的人家都会买下一只鸡,或借邻居家几个鸡蛋,等着新元时饱餐一顿。就算喝个蛋花粥,也是顶好的。
新的一年,一切都是崭新的,也是未知的。他们期盼新的一年里,不再有旱涝,到了秋收时节,家家都有粮食吃。
谢凌在山上背手站着,只能透过树叶的间隙看到山下的一片红色,还有几个扎着小辫的孩童在玩着绳子,手不由捏紧了袖子。
他想到不久的将来,表面上的平静会被打破时,他却不知道这些孩子们还有那些穷苦人家会何去何从。
谢凌蹙眉,眼中有些忧虑,终还是转头向柳姑娘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们后日就要走了。”
柳姑娘指了指收拾好的包裹,又夸张地用手抹了抹脸,提醒谢凌记得后日走的时候要易容。
她虽多年生活在山间,但也不是傻的。她救回来的这个俊俏男子那衣物就与她的就有大不同,肯定来自一个有钱人家。
她之前下山时就听说,有钱的人都生活在那个遥远的京城,那京城里什么都有,繁华无比。她很早就憧憬着去那样的地方,这个谢公子真是个好人,答应带她一起去了。
她不懂为什么谢公子每次出去都要在脸上画那些麻子,但她好几次见有官兵来这一块搜查,谢公子可能是不想见那些官兵才会故意伪装自己的吧。
相处了这么久,谢凌已经能看懂一些简单的手语,他点点头,本是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在夜里更多了些超脱世俗的仙气,他浅笑说道:“柳姑娘放心吧,谢某会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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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那边,街道上一片热闹,还未到新元之夜,就有不少孩童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头上用红绳绑着小辫子,在河边、桥上你追我赶。
谢诗宛也在装扮着府内,摆好板凳,扶着柱子踩了上去,拿着一个长长木勾子,勾子上挂着一个红灯笼,慢慢挂上去。
红灯笼在勾子的一头,又大又亮,压得勾子重重的。谢诗宛手臂微微抖着,但还是想凭着自己的力气将红灯笼挂上去。
勾子就快要接近时,手一滑,又掉了下来。谢诗宛有些气恼地哼了一声,像是要与这个较劲一般,手指攥紧木棍,想使力把红灯笼挂上。
正当她又要再一次失败时,突然一双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耳边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宛宛怎么不叫人来帮忙?”
顾言的大掌温暖有力,牢牢地稳住了要滑下的勾子。他的嗓音有些清哑,气息却是滚烫地洒在谢诗宛的颈侧。
谢诗宛一碰上顾言,就想起那次晚上,阿言眼底全是她没有见过的浓郁墨色,脸又悄悄红了。
那日起床后,她颈侧的痕迹却还没消退,那抹红痕在雪肤上尤为明显。这根本没法出门,她又羞又急地瞥了顾言一眼,却看到阿言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留下的印记,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别过头,拿了白粉,手指沾取一些,一点点在她颈侧晕开。
顾言从来没有用过脂粉类的东西,善用刀枪的手抹起白粉来特别生疏,用的力重了,就能听到小姑娘闷哼几声,又颤抖着手放轻了些。
就一个小小的红痕,他足足抹了一个时辰。抹到两人都红了脸,才从屋内走出。
顾言能感受到身前的小姑娘有些走神,轻声问道:“宛宛在想什么?”
他不提还好,作为当事人的他这么一揭,谢诗宛更是不好意思了,她的双唇微微翕动,嗫嚅了一会才低声说道:“想到……阿言那天咬我。”
顾言的耳尖也红了起来,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掩饰性地咳嗽几声,不再出声。
顾言高了谢诗宛许多,加上日常习武,力气也比谢诗宛大许多,挂起灯笼来毫不费力,轻松地将红灯笼挂上,才放下了勾子。
小姑娘被他圈在怀里,小小一个,他垂眸只能瞧见她的发旋和小巧的耳朵。他把小姑娘抱了下来,却见她又准备去挂另一边的红灯笼。顾言拦下阿宛,重复着他还没知道答案的问题:“宛宛为什么不叫其他人来挂呢?”
谢诗宛放下抱着的板凳,认真地皱起眉说道:“阿言你怎么没有听过这个习俗?这新元前,屋上的两个大红灯笼得由这屋子的主人来亲手挂上。”
她扬扬头,有些小小的得意:“从前谢府都是我爹我娘亲手挂的,我小时候就好想试试挂灯笼的滋味,现在我就是我们府的女主人,我可以来挂属于我们的大红灯笼啦。”
刚在一边挂上的大红灯笼彰显着喜庆,红光映在女子半边脸上。小姑娘也跟着别人一起,用着红绳在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额上留下整齐的刘海,笑着的时候,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得意的时候,更是显得娇俏极了,叫人只想随着她的意。
这样灵巧的发髻,让谢诗宛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跟着家人一起忙忙碌碌地制备年货。
顾言也被小姑娘眼睛里的喜悦冲淡了些对未来的担忧,慢慢沉浸在将要到新元的喜庆中。他眼底有些笑意,说道:“我和宛宛一起来挂吧。”
谢诗宛也正有此意,忙着点头道:“好啊,阿言和我一起挂灯笼是最好不过了,这可是我们成亲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顾言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小姑娘眉眼弯弯,甜甜地笑着,心中有一股暖流划过,直让心底都暖了起来。那些黑暗的过去暂时都被掩盖着,像是一道滤网,只剩下那些他最留恋的。
是啊,这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年啊,只是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与宛宛过他们的第二年了。
“快来,快来。”小姑娘催促道。她笑着转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挂灯笼了。
顾言提步跟上,看到阿宛还想踩着凳子挂灯笼,轻轻皱眉。这凳子许是阿宛从哪个角落里搬过来的,这角边都被磨掉了一块,四只脚也不太稳,站上去摇摇晃晃的,他真怕小姑娘摔着。
他伸手把板凳移开,放到了一边去。
谢诗宛见板凳被阿言拿到了角落边,有些不明所以:“阿言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凳子。”
勾子的一头已经被顾言挂上了红灯笼,就等着把木杆子撑上,顾言一手拿着准备好的勾子,说道:“宛宛不用凳子也能挂上灯笼。”
谢诗宛抬头看着阿言身型高大,的确是能轻而易举地挂上灯笼,而自己的身高不够,踮起脚,举高手还有好些距离呢,便有些不满地说道:“阿言莫不是在欺我,阿言是可以不用凳子,可我不用凳子怎么上去啊。”
顾言不语,轻轻地笑了一下,微微屈膝,另一只手一用力,小姑娘便稳稳地坐在他的臂弯上。再直起身子,把小姑娘托起。
谢诗宛双脚腾空时,下意识双手紧紧地搂向顾言的脖子,见不会再掉了,遂安下心来。
“阿言好厉害!”谢诗宛拍手赞叹道。阿言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托起,真不愧是阿言。
顾言见小姑娘欢喜,眉间也添了几分笑意。把勾子的一头递给阿宛,说道:“来,我们一起挂灯笼。”
若是顾言自己挂,估计三两下就能把灯笼挂上,可为了陪着小姑娘,硬是放慢了速度,让宛宛能真真切切体会到挂灯笼的乐趣。
木杆子往上探,勾子挂在了梁上,大红灯笼下的福结流苏也跟着晃了晃。谢诗宛瞧着大红灯笼,心底突生欢喜,她身边就是她的夫君,面前就是他们住的小屋。这往后一年,只要她抬头,都能看到她和阿言一起挂的大红灯笼。
她情不自禁地转头,趁顾言不注意,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看到顾言错愕的眼神,像得逞的小狐狸似地咯咯笑着。
这是她和阿言的第一年,她还要和阿言一起过好多好多年,年年她都要和阿言挂上大红灯笼。
她想到再过几日,自己的阿兄就要回来了,心底更是欢喜。她这几日一直忍着没把阿兄回来的消息告诉爹娘,想必阿兄回来之后,她爹娘得要高兴疯了吧。
顾言把她放下,看了看那边忙碌的丫鬟们,有些不放心地说道:“过几日我去接谢凌回府,宛宛就不用出门了,身边就让翠儿照看着,记着了吗?”
他不在阿宛身边,以防万一,还是让翠儿留在阿宛旁边。
谢诗宛笑着点点头,只要阿兄能回来,怎么都是好的。她要出门的确太显眼了些,阿言去接阿兄是再好不过了。
新元前夕,进出城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百姓都赶着回家团聚。守城的士兵们戒备更严了,可即便如此,人实在太多,也只能简单问几句。
一个面目秀雅,穿着简单的女子扶着一个脸上皱纹纵横又有不少麻子的佝偻老人正挤在人群中过城门。
中气十足的士兵一横手拦下他们,说道:“你们进城干嘛的?”
老人像是被士兵粗鲁的举动吓退了几步,拄着拐杖,声音不稳:“我……我和女儿是进城来看我家大儿的。”
这理由士兵听得多了,顺嘴问了句:“你是随你爹进城的?”
那女子没有看过这样的阵仗,也往后退了几步,害怕地点了点头。原来京城的人都那么凶的啊。
她的手臂悄悄被谢凌按住,心下安定几分。接着就是老人苍老的声音响起:“兵老爷不要为难我这可怜的女儿,她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嗓子,现在没法答兵老爷的话。”
士兵瞧了几眼,两人的反应的确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城外人,便不屑地摆摆手,说道:“走走走,别挡着后面的。”
老人弓着背,踉跄地走了几步,口中念叨:“多谢兵老爷了。”
两人进了城门,却没有放松警惕,谢凌还是弯着腰拄着拐杖,伪装成一个千里寻亲的老头。
纵是再熟悉他的人,一时也难把这个满脸麻子皱纹的老头和那时风度翩翩,在诗会上获得众多女子芳心的才子谢凌。
谢凌压低声音,跟秦姑娘说道:“走,我们往西南方向。”说完,声线一转,又是老人家咿呀咿呀的声音,还时不时夹着咳嗽声。
秦姑娘看到前几日还是温和公子的谢凌现如今模仿这个老头倒是出神入化,有些想笑,却知道现在还不合时宜而憋着。
这一老一少拐进了一个小巷,再沿着石子路直走,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再往桥下走,下边是顾言早就备好的马车。
马车用的是暗色的布料,旁边也没有挂招摇的装饰,顾言穿着一身黑衣,头戴草帽隐在桥下的阴影中。他一见到谢凌他们,轻轻地点了头。
谢凌心下已经明白了这是顾言的马车,手轻拍旁边女子扶着他的手背,说道:“秦姑娘,已经到了,你先上去吧。”
秦姑娘来到陌生又繁华的京城,只能相信谢公子,撩起车帘走了进去。她满是新奇地东瞧瞧西看看这个马车,她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马车。
不过她心里再怎么好奇,面上还是拘谨得很,只是目光在四处飘着。
车帘又一次被掀开,谢凌上了马车,看秦姑娘拘束得只坐了一块小小的地方,抿下唇边的笑意说道:“秦姑娘不必这么小心。”
秦姑娘见谢凌眼中有玩笑的意思,才放松了一些,可终归还是不敢多动。
谢诗宛在屋前来回走着,手指紧张得握成了拳头,近乡情怯,她现在就是如此。阿兄就要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一年多在外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