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低着头,半边脸落在阴影中,心也随着他的剖白而逐渐坠落,直至深渊。
而在他没有看过来的地方,谢诗宛的腰抵着案桌边,双手无意识地捂着嘴唇,她从不知道阿言还有这段往事。
“后来,我逃了出来。阴差阳错来到了谢府,一开始留在谢府,也是为了躲避三千阁的追查。”
“所以我一直对阿宛说,我从来就不是好人,更不值得宛宛的真心。我从进谢府时,就已是居心不良了。”
他天性薄凉,永远都不会是阿宛的良人,连带着他们的初遇都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阿宛没有见过手拿屠刀的我,也没有见过杀红了眼的我,或许你见着了,便再也不敢接近我,连看着我都能觉得恶心。”
顾言的心慢慢冰封,任何的温暖都渗透不进去。他阖上眼,默默叹道,要早知现在如此难受痛苦,当初便不应该尝小姑娘给的那么多甜。
人总是吃着了甜,就忘了有多么苦。
他一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小姑娘知道他背后所有的事,带着害怕和嫌恶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可他那时还心存侥幸,若他在小姑娘还没发现之前,就摆脱了一切,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他的小姑娘也永远不知道他这些肮脏的过去,他们说不定真能白头到老。
而现实却将他打醒,阿宛这么聪慧,只是一直不爱怀疑身边的人,尤其是他。可只要她动了心,只要再逼问他,他也做不出对她撒谎的事。
顾言缓缓睁开眼,藏着嗓音中的悲凉,说道:“宛宛,我们成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谢凌回来了,他自有一番计划,谢家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说到此,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喉间像被火烧了一般,连吐字都非常困难。他极为痛苦地说道:“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从桂花飘香到桃花初绽,他们成为夫妻已有了半载,他已经知足了。
这样对阿宛也好,此时断总比知道他死讯的时候断要好。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心善,即便再怎么厌恶他,若是他死了,小姑娘还是会忘不了他。索性他就当这个恶人,把恶名坐实到底吧。
他此处一去,九死一生。他要是刺杀阁主的任务失败了,就随便找个地方葬了。而阿宛则不同,有了谢家的背景,再加上谢凌的手段,想必阿宛若是想要再嫁,也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他没有机会和小姑娘过他们的第二年了,但他却还存有最后一丝希望,如他在荷灯前许的愿,他想让他的小姑娘平安无忧,能与她的良人共度余生。
“和离书早已备好,在西阁的柜子里,宛宛等会便可以签下……”顾言的手心处已有丝丝鲜血顺着掌纹流下,滴在地上,有着绝艳的美感。
在他已绝望至谷底时,却听到小姑娘颤抖的哭声
——“混……蛋。”
第52章 心疼 谢谢你
闻此, 顾言的眼眶也泛起了红,淡淡的,像是用尾指点上了胭脂, 一点点晕染在上面。
他自懂事起,便再没有落下泪, 再痛再苦,都挺过来了。而这次却要破了例。他设想过小姑娘知道后, 会怎么骂他,再难听的, 他都想过。可真正听到时,心还是重重地抽痛了一下。
薄唇抿得泛起血丝, 黑眸中也血色翻涌。稳了稳情绪, 竭尽全力地压下喉间的血腥味。眼神露出几分凉薄, 勾起唇, 不带任何情感地笑了笑,说道:“阿宛与我也该结束这场荒唐的婚事了。”
——又是一声“混…蛋。”
随着话音落下, 顾言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怀里一片柔软, 女子的芳香入鼻,发丝飞绕,小小的肩膀抵在他下颚,女子身上的桃粉色裙子上的彩蝶粉雀的纹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他稍稍放松一些, 就能依靠在上面。
顾言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瞋目,肩膀轻轻颤抖, 小姑娘的长发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手刚想举起,可又怕这是他的幻想, 他一动,说不定就破灭了。
小姑娘蹲下身,双手环过他的脖颈,牢牢地抱着他。虽然她身型小了许多,更像是被顾言圈在环里,但仍想传递着自己仅有的温暖。
“阿言真是混蛋,骗走了我的心,却还要自顾自地解了我们的婚约。”谢诗宛更搂紧了几分顾言,像是不让他走一般,带着嗔意控诉着他的无情。
“我……”
顾言手臂紧绷,肌肉线条胀得清晰。青筋顺着手臂蜿蜒向上,使了番力气才抑制住他想搂着小姑娘的心。理智在告诉他,阿宛不过是与他相处久了,一时间无法接受罢了。
他的声音还在极力保持着最后的平稳:“阿宛,我这般不堪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宛宛松手吧。”
他说完,谢诗宛并没有听话地放手。烛油在缓慢在下落,蜡烛也快燃尽了,屋内暗下许多。
“呜呜……”
顾言耳边清晰地听到了小姑娘的呜咽声,她的背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像是只受伤了的小猫。
顾言心中更是乱麻丛生,随着一声声呜咽而心疼得厉害,想出声安慰,却发觉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白的。
“阿言为什么要贬低了自己?我一点都不觉得阿言恶心,之前是,现在也是……”小姑娘的温声细语中带了哭腔。
她的阿言,自他们认识起,虽然他一向面冷,但她知道,阿言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
曾有一次,她与阿言在偏僻的小巷里玩捉迷藏,无意间撞到了失明的老妇人。老妇人面貌苍老,穿着破旧,衣袖上沾满了灰,手掌心也有一片血痕。
老妇人看不见东西,只能靠着四处叫唤来寻找她走失的女儿,她的女儿患有痴傻之症,她一没看住,就走丢了。
老婆婆身上脏,寻人之事又麻烦,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冷漠地一瞥之后走开,没有人愿意理会。
谢诗宛那时年龄小,但却想帮助这位老妇人。可自己一个小短腿总是不行的,只能眼巴巴地朝着顾言撒娇道:“顾言哥哥,我们来帮这位老婆婆好不好?”
她虽然这么求了,但心中是没底的。那时顾言与她没有那么熟,而且据她观察,顾言哥哥不喜欢去做这些费力的麻烦事。尤其是这种,她都料到阿言会像之前那样冷着脸走开。
却没想到,顾言只是稍稍蹙眉,抿了抿唇说道:“好。”
可这事却不容易,老婆婆失明,难以描绘出女儿的长相,只能一个个辨认。他们足足找了一天,才在一家鸡蛋铺子旁找到了老婆婆的女儿。
顾言在把人交到老婆婆手里时,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可动作像是体谅老婆婆身体不便而轻柔了许多,淡淡地说道:“老婆婆,我们找到了。”
声音还是带了些惯有的冷冽,可谢诗宛听得出来,阿言的语气已经尽量放缓。
落下的残阳映在男子略带凌厉的脸庞,柔和了几分冰冷的神色。那时的谢诗宛就知道,阿言就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若不是心善,又怎会花了这么多气力去帮助一个素未相识的老人。
她的阿言这般好,她又怎么会觉得他恶心呢。
她后退,不是因为害怕阿言,连陌生的老婆婆都会帮忙的阿言又怎么会伤害她呢。
她只是心中自责,她与阿言一路长大,成了亲,做了夫妻,却从不知道他的这些遭遇。她以为她身为谢家嫡女,又处理了谢家事务一年有余,已是成长了许多,能面对一些大风大浪了,但比起阿言,她的成长还是太慢了。
阿言满是伤痕,她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即便现在知道了,也在短时间没有办法帮着阿言。
她相信,阿言都是逼不得已的。虽然他从没有提及三千阁如何威胁他,但她知道,三千阁那般的杀手组织,一般都会拿杀手最重要的人或者事作要挟,让杀手死心塌地为自己干活。
小姑娘的哭声像是憋着,她紧咬着唇,可还是抑制不住哭声,她这才觉得自己是多么没用,身为谢家嫡女,却不能帮到阿言分毫。
小姑娘的哭声让顾言心慌,想要将阿宛松开,看看是不是刚刚哪撞得疼了。可他稍稍一挣扎,小姑娘抱得更用力了。
明明这力道,他只要使上些力气就能挣脱开,可却怕伤着小姑娘,只能垂眸低声地一遍又一遍说道:“宛宛,别哭别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男子一身黑衣,半身隐在黑暗中,像与后面的红帐一起失了颜色。可娇柔的女子却坚定地抱着他,混同身上的桃色,让男子身上的灰暗去了许多。
“阿言,我没有怕你,你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顾言哥哥,也是我的夫君。”
“我知道阿言一定不是自愿去三千阁的,阿言自记事起,就被抓入三千阁了,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那就不能将那些杀戮归到自己头上。”小姑娘将哭声压下,尽可能把每一个她想告诉阿言的话,一句一句告诉他。
她的手心慢慢抚上顾言的黑发,眼中满是心疼。阿言字字句句都说自己不是好人,可他却没发现,要真是无情之人,就不会因这些事而内疚,也不会为他人做到这种地步。
“阿言在宛宛心中,是最好的良人,是宛宛的夫君,也是宛宛的心上人。我从没有嫌弃阿言,现在也是。”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却又像一把火,照亮了顾言灰暗的心。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说道:“宛宛,我真的不是好人,更没有办法护着你,你能明白吗?”
他突然感觉到肩上温暖,小姑娘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说道:“阿言,我不是小孩了,我是你的妻,是要与你并肩的女子,我更希望有风雨同担,而非你一人抗下这一切,你知道吗?”
在她心目中,男子不是天生就必须要顶天立地,女子也不是天生就该被养在后院,永远不知前朝凶恶。男女之差,只在各善多长。
顾言早已想到阿宛会嫌弃他,会恶心他做下的一切,却没有想到现在的怀抱和温暖,更没想到小姑娘愿与他一起面对这一切,即便这一切恐怖如斯,便是他,都如螳臂挡车,小姑娘仍愿意留下。
就像将要坠入深渊时,有一只小手死命地抓着他的手,尽管自知力量微薄,但仍愿拼尽全力想要把他救回来。
顾言心底微微松动,身子紧绷,说道:“宛宛,你还愿成为我的妻吗?”
他心中忐忑,是冒了莫大的勇气,才问出口。若没有阿宛给的那点甜,他根本不会再提。
男子眼睫轻颤,阖上眼,等着小姑娘的判决。愿与不愿,全由小姑娘决定。他第一次心中如此飘忽不定,像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由他人手中,由别人裁决生死。
他感受到小姑娘的怀抱慢慢松开,那一点点的温暖也在消去,他的手指骨节愈发分明,攥得几乎滴血,可却克制着没有挽留,心再度往下沉。
这若是小姑娘的决定,他尊重她。
谢诗宛的手指触上顾言的眉心,轻声说道:“阿言,睁开眼。”
即便他再不想面对,可这是小姑娘说的,他还是睁开了双眼。原是冷清的黑眸一片血红,带了些妖异之态。
可小姑娘却没有害怕,手指一遍又一遍想抚平他轻蹙的眉,说道:“若我嫁给他人,是阿言想见到的吗?”
顾言眼中的血红更深了几分,眼神复杂地看着小姑娘,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可每次几乎要说出口,又咽了下去。
最后头稍稍偏了少许,不敢再看小姑娘香腮边上残留的泪水,艰难地说道:“是……”
若宛宛能过得更好,他愿意……
“阿言,看着我。”谢诗宛打断了顾言的话。
顾言一震,停了少许后,转头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一切做好的准备都被打破,他还是无法骗过她,也无法骗过自己。
“阿言,我再问一遍,若我嫁给他人,是你想看到的吗?”小姑娘较真似的再一次问出。
阿宛嫁给他人……他从小陪伴到大的宛宛这般好,想及若她凤冠霞帔,对着其他人巧言欢笑,依偎在别人怀里,每想一次,便像在自/虐一般,一次又一次剜着他的心头血。
“我不想……”让他自私一回吧。
小姑娘眸光亮了些,轻轻笑了笑,手指落在他的眼尾,细细描摹。
忽然,顾言感到唇上触到一阵柔软,还有丝丝咸苦的滋味流连在他舌尖。他兀地睁大眼睛,却看见小姑娘蝶翼般纤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一滴清泪流下,落在她的唇角,渡以他的舌尖。
谢诗宛闭上了双眼,靠着她的本能,轻轻的、一点点地吻舐顾言的唇角,唇瓣,用尽了她的温柔。
她心疼她的阿言啊,他这么多的苦都藏在心底,这些日子有多难啊。
顾言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眼眸漆黑似墨,万般情绪与思虑都交杂其内,最后渐渐驱散,眼尾微微上扬,带了些许难以发觉的笑意。
那他们就一起面对吧,无论是坠入深渊,还是普照光明。
他的手搂着小姑娘快要坚持不住滑下的后背,猛地一托,让小姑娘坐到他的腿上。
小姑娘受了些惊,杏眼轻轻睁开,两人短暂地分开了。
可很快,顾言的手臂半环着谢诗宛的腰背,大掌稳着她的后脑勺。他下巴微扬,再次吻了上去。
可这次比以往哪次都要凶猛,他趁着阿宛在微微喘息时,反客为主,探入她的檀口,舌尖相互触碰后,似追逐一般缠绕。
但又极尽温柔,混着泪水的咸甜,像要将一切都掏出来,给小姑娘看。甚至连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都能全心全意地交给小姑娘。
顾言的攻势实在太猛烈,谢诗宛逐渐喘不过气来,她本就不会,都是一次次中慢慢摸索的。
她憋红了脸,想推开顾言,可这次顾言却怎么都不愿放手了。
他轻轻咬了咬小姑娘的下唇,因着没有松口,有些含糊地说道:“宛宛,要用鼻子呼吸。”
细细听来,还带了些笑意。
谢诗宛耳根子红了一片,一路到了脖颈处。阿言,怎么这么坏啊。
不过,她还是学着慢慢用鼻子吸气,一点点的,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烛光已经微弱了许多,只剩一点火苗还在顽强地燃烧,可顾言不再觉得寒冷了,即便他们都在隐在阴影中,但他却觉着他已经获得了世间无价的珍宝。
最后一点烛光轻微的“嗖”一声,熄灭了。两人此时才分开,在漆黑里,他们看不见彼此,却同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