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都在暗暗地想起什么往事时,几只飞鸟盘旋在谢府上空,新元夜晚的烟花鞭炮声盖住了从喙中发出低低叫声。
谢凌的手指掩在袖子下面摩挲了几下,心底换了几种说法,才最后开口道:“过几日我去寻大夫一定会治好……”
秦姑娘怯怯地抬起头,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似的,谢凌瞧着秦姑娘瘦弱的模样,虽是和当下好细柳扶风的审美对上了,但他不知为何有种难言的冲动,想劝秦姑娘多吃一些,不用那么胆怯,更不用……这么怕他。
来了京城之后,秦姑娘对他有了些微妙的转变,还在芜城山上的时候,秦姑娘要活泼一些,偶尔还会通过手脚比划分享山下遇到的趣事。而来了京城,却连看他也不敢。
他正想接着说时,耳尖稍动,分辨出吵杂的声响中学舌鸟的叫声,心中一惊,迅速抬头,果真在混黑的夜空里瞧见了那几只黑色的身影。
谢凌暗想不妙,三千阁又派学舌鸟来,不知今夜顾言的行动是不是让他们起了疑心。
谢凌侧身,拿上弓弩,目视前方,略带歉意地说道:“秦姑娘,不好意思,请稍等片刻。”
他将弓弩正对上那几只黑鸟,正准备射/击时,手中的箭还未射出,却看见那些鸟一只又一只地掉了下来。
他未料到会是这样,稍稍一愣,顺着侧目一看,整身都愣在了原地。
——他一直认为十分柔弱的秦姑娘,认为那眼眸总含着怯意的秦姑娘,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夜空中的黑鸟,眼中狠辣,甚至透出一些恨意,随手在旁边捡起一把竹签,朝黑鸟掷去。
她像是毫不费力地凭空掷出一只竹签,竹签却没有软软地掉在地上,反而似一只飞箭直直刺进黑鸟的心肺处,顿时血花突绽,鸟直直坠到地上。
她也并非是每次掷签都能中,往往是掷了三根便能中一根。这种黑鸟极为灵敏,普通人想要射杀它们极为困难,谢凌都得以手中短弩相辅,才能将它们射下。
而秦姑娘却仅凭着竹签,就能有如此过人的功夫,将黑鸟一只只击落,谢凌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秦静月没有注意到谢公子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满是惊诧地看着她。
此时,她眼中只有这些可恨的黑鸟,恨不得一个两个全部都杀死。
要不是这些可恶的黑鸟,她当年已经装死逃了出去。她在那破草席里面待了五天五夜,没敢动弹,即便肚子饿到开始反了酸水,也忍着没有动。
足足五日,她身边的尸首都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有秃鹫来回盘旋,撕扯着腐肉,有些秃鹫以为她也已经死了,在她周围啄她,她一直忍着疼,没敢发出声音。
仅凭着无比想要逃出去的心,硬生生麻痹掉自己所有的感觉,等着收尸人把她抬走。
等到她快坚持不住了,收尸人才迟迟赶到。收尸人早已对这些景象麻木了,只把那些草席裹着尸体扔去了乱葬岗。
收尸人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之后,她才睁开了眼睛,活动了几下酸痛的臂膀,踉跄着走出乱葬岗。
她还没走多远,正巧遇见一只黑鸟在撕咬着尸体。她本来还悬着没有放下的心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而那只鸟极为灵敏,很快就发现了她,幽绿的眼睛盯着她一会,像在辨认,之后放下了嘴边的食物,展翅飞走了。
那时的她只觉得这一幕诡异极了,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她赤着脚跑得更快了。
那锋利的叶片一道道割向了她的脚踝,血像是汇成了细线一般流出,可此刻她根本不敢停下,生怕那些人找到她。
果然应了她的直觉,不一会儿,身后的草丛就诡异地开始作响,她顾不得停下,越跑越快,每一步都已到了极限。
她才从乱葬岗出来,又加上五天没有进食,早就没有气力,她透支了身体,头开始发晕,她紧咬着唇,血腥味溢满口腔的每一处,逼迫自己不能晕下。
后面的声音弱下去一些,她心中缓了一下,却也不敢放松警惕,看着那快要落下的夕阳,无比焦急。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一定要趁太阳落山之前逃出这里。山上的地形复杂,若天黑下来就得等天亮再继续了。
在树林里过一夜,她是必死无疑
山脚下的村庄已经隐隐约约露了角,她眼中有莫大的欣喜,只要她去了市集,那里人头混杂,那些人就难以抓住她。
就在她要迈出最后一步时,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只诡异的黑鸟,它咬着她的衣领,拖住了她。
她那时还不大,被那只黑鸟硬生生拖了几里路。全身趴伏在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破烂的衣领被黑鸟拎起,箍得她快喘不过气,狼狈地挣扎。
那样窒息的感觉,她都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了。
在她两眼发黑,快要晕过去时,那只鸟才停了下来,她晕晕地睁开眼,眼前是那双令她永世难忘的鞋子。
她全身抖得像筛糠,不敢抬起头,只听到耳边那似笑非笑的声音。
——“你这小废物还有些本身啊……”
似地里的魔鬼浮上来拽住了她的腿,魔鬼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让她永世不得轮回。
她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她被拎起,扭过头,闭上双眼。她已经知道她的结局了,这个魔鬼绝对不允许有人背叛他。
之后种种实在过于惨痛,到如今,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了。她只知道她再度醒来时,她浑身剧痛无比,像折了脚筋,断了手掌一般。
旁边是一个白发老翁,捋着白胡子叹道:“幸亏你遇到了我,但你的嗓子是保不住了。”
——那时候她才知道她没有办法说话了。
当时有多绝望,现在就有多恨。她恨不得将这种杂碎永远除干净。
秦静月手上掷签子的动作飞快,似在泄愤,到最后甚至几根竹签夹在指间,齐齐朝空中掷去。
她隐隐有些走火入魔的模样,空中的黑鸟都被她杀了个干净,她却还朝空中掷签,眼底也混浊一片,像入了魔障。
谢凌已觉察到不对,猛地朝她三穴点去,秦姑娘浑身颤抖了一会,才慢慢恢复了神志。
她手中的竹签还未丢弃,满地已经好多具鸟尸。她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再看了看谢公子,突然像是嫌弃一般丢下手中的竹签,捂着脸跑开了。
再次见面,就在早宴上了,可秦姑娘更怕极了他,怕他觉得自己奇怪,一直在避着他。妹妹一来,就更加明显了。
谢凌揉揉眉心,一口饮下清酒,几分郁闷:“其实,我并未觉得秦姑娘奇怪。不过她见三千阁的学舌鸟反应如此之大,武功也与你有些相似,我倒是在想,她是不是与三千阁有些关系。”
顾言垂眸回想,虽未亲眼见过秦姑娘的功夫如何,但他还记得秦姑娘第一次见他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当时他并未多想,现在一起串联起来,确有许多疑点。
顾言紧紧锁起眉,他不像谢凌与秦姑娘相处了一段时间。短短几天相处,他暂时还不了解秦姑娘,但她一旦与三千阁有了关系,他便无法安心。
更何况,现在阿宛正与她独处。
即刻,顾言放下还剩半杯的白瓷,拧眉站起,正欲离开。谢凌拽住好友,问道:“你现在要去干嘛?”
“去找宛宛。”
顾言理解谢凌对秦姑娘没有抱有戒心,可理解归理解,他却无法放心任何与三千阁有关的人。
第55章 误会 十指相扣
谢诗宛此时正在和秦姐姐一起逛着下花园的东南角, 那边的假山设计出自谢凌的手笔,流水清阁,分外落有情调。
谢诗宛指着那假山下的一处, 分外自豪道:“秦姐姐可知,这的设计极为巧妙。俯身低头看去, 水面似天上浮云,而直身而立时, 水面却似彩虹挂于其上,有趣极了。”
秦静月好奇地左右一瞧, 果真如此,朝谢诗宛竖起拇指, 满是赞叹。
这般设计的确好独特, 非常人能想到, 其中的亭台楼阁更是妙绝, 比她想象中的京城更令她惊喜些。
得到了秦姐姐的赞许,谢诗宛昂昂头, 像在炫耀宝物似地说道:“这都是我阿兄设计的, 阿兄入仕那年,亲手布置了府内。住的地方冬暖夏凉,也无蚊虫叮咬,都是阿兄的功劳。”
她见秦姐姐与阿兄中间有些事, 却又不好明摆着问秦姐姐。希望通过这样,让秦姐姐对阿兄多一些好感。
果然,秦静月听到后, 神色有些不自然,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拉着谢诗宛往其他方向去。
顾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那位秦姑娘挽着阿宛急急往花园的角落走去,脚步飞快,神色飘忽。而阿宛有些跟不上,被拉着小跑了一段路,微微喘气。
旁边的可儿翠儿都被安排去收拾桌子了,没有人留在阿宛身边。
顾言的丹凤眼一眯,眼底带着厉色,运气提步,追上了两人。在阿宛面前,他还是收敛了一些冷锋般的目光,握起阿宛的手,他才抬起头,保持着最后一分对秦姑娘的尊敬。
“秦姑娘,我有些事想要问你,宛宛可能不能陪你了。”她毕竟是谢凌的救命恩人,顾言还是没有像对待可疑的陌生人一样冷声斥问。
不过若她真的是三千阁派来的,那三千阁的实力已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派一个女子救下谢凌,又跟着来京城,潜伏在谢家,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顾言面目严肃,自然而然散发的冷气还是让秦姑娘害怕地缩手,胆怯地低下头。
谢诗宛也觉得顾言有些吓着秦姐姐了,她手悄悄拉过顾言的袖子,说道:“阿言,怎么了?”顾言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模样,应该真的有些事要问。
顾言缓和一下表情,稍退了些冷意,低头说道:“现在暂时还无法说清楚,一切都还得问过秦姑娘之后才好下定论。”
现在就下了定论未免太过草率,也破坏了两个姑娘的情谊,他还是想等问清楚一切之后再说。
“秦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吧。”顾言稍稍屈身,引着路。
秦静月脸上露出了些害怕,眼底有些泪水。她怕是不是昨晚那件事,吓到了谢公子,如今谢公子要将她送回去。
要是谢公子真把她送回去,她也只能乖乖地回去,毕竟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谢诗宛跟秦姐姐相处了几天,心底里还是相信秦静月的。她握着秦姐姐的手安抚道:“没多大事的,我夫君看起来凶,但并非是不讲理的人,弄清一切之后就会让秦姐姐出来的。”
宛妹妹的手小小的,娇娇嫩嫩的,握着她的时候却莫名给了她一些底气。反正谢公子都已经看见了,那她也只能交代了一切,剩下都由谢公子决定是走是留。
秦静月宽慰地笑了笑,眼角沾着些晶莹的泪水,多了几分柔弱的意味。
顾言的举止还算恭敬,带着秦姑娘进入了书房,里面坐着的便是谢公子。
等秦姑娘进去了,顾言顿住了脚步,果然感受到背后被撞了下。小姑娘捂着额头,抱怨道:“阿言怎么就突然停下了?”
顾言回过身,看着谢诗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眼中有些纠结,说道:“宛宛可要同我们一起进去?”
“那当然啦,这我怎么能不在呢。”
顾言执起小姑娘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说道:“好,那宛宛记住,接下来听到的任何事都不要惊讶,这些事都交由我和谢凌来处理。”
“好。”谢诗宛应下,说到底她对一些事知道得有限,她当一个旁观者是再好不过了。
“那我们走吧。”顾言的手掌包裹着谢诗宛的手,进了屋子。
书房里,一把纸扇立于中间,文房四宝一个不差。谢凌墨发高束,玉冠别上,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秦姑娘请坐。”他先开了口,缓和一下冷凝的气氛。
旁边便是谢公子,秦静月僵着身子,撩起衣袍坐下,两手放在膝上,手臂绷紧。
谢凌见她如此紧张,却也不好在此时安稳她,只能说道:“我们只是问秦姑娘几个问题。”
谢诗宛此时已经坐在了木椅上,顾言坐在了秦姑娘的对面。
“我想问一下秦姑娘,这一身的武艺是从何而来?”单刀直入向来是顾言的风格,他直接问出牵引出他们疑心的地方。
秦静月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比划着,把自己武艺的始末大致一说。
谢凌起码与秦姑娘相处了一段时间,也对这些手语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已经可以看懂大部分秦姑娘比划的意思,就由他来告诉顾言。
“秦姑娘的意思是,她小时候没有父母,自小就被养在一个偏僻的后山里,那里有一个神秘的男人教了她们这些东西,并每天都给她们放血和服用黑色的药汤……”
顾言抬起眸,与谢凌稍一对视,这与他们的猜想越来越近了。
而且秦姑娘的态度不错,没有遮遮掩掩,一五一十地将她的过去说出来,也让顾言稍减了戒备之心。
他轻轻一咳,余光瞥见小姑娘皱着眉心疼秦姑娘的样子,他不由缓和了语气,问第二个问题。
“或许有些冒昧,我想问问秦姑娘能否告诉我们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呢?”
秦静月已经料到他们会问这个问题,静静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理解他们这么问,接着微微侧身,朝谢公子打着手语。
谢凌大致看完了秦姑娘想要说的一切,白衣云袖下的手微微捏紧了扶木。饶是他都得平息一下心中的怒气,才向顾言转述道:
“秦姑娘在那批里面不算出色,常常受到虐待。跟她同批的姐妹商量好要一起找机会逃出去,计划却早早被人知道,其他姐妹都已经被人杀死,只有她通过装死逃过一劫。”
谢凌顿了顿,抿了一口茶,压着喉间的苦涩继续说道:“然而,黑鸟却发现了她,暴露了她的行踪,最后她被那男人发现,抓了回来,给她灌下毒药,再醒来时被老伯相救,可已经无法说话了。”
谢凌到最后语速飞快,好像再停留多一回,心中的不忍也会随之骤增。
顾言缓和下神色,如果他没料错,秦姑娘应该跟他是一类人,只不过方向不同,秦姑娘可能更趋近于三千阁培养的某种人肉武器。
“秦姑娘对之前后山的位置可否还记得,或者说在这期间还有没有去过地方?”顾言又问道。
秦姑娘刚开始见他的反应,若他没猜错,应是之前与秦姑娘见过一面,但他确实没有印象,或许是秦姑娘无意中见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