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范逸太过震惊, 竟忽略掉这些他平日能察觉到的细节,只想逼问谢诗宛如何知道。
一道明晃晃的杀意从谢诗宛颈侧袭来, 很快又消散,仿佛那只是谢诗宛的错觉。迸发的杀意涌来时, 谢诗宛没有闪躲,只弯了弯唇角, 转头直视范逸。
“范公子莫急, 不如我们再谈一笔交易?”范逸越是被她挑起了情绪, 她越是气定神闲, 捻了一块杏仁酥轻轻咬了一口。
范逸不愧是能在范家深宅里熬过了这么久的人,他的杀意稍纵即逝, 脸上扬起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谢小姐要谈什么交易?”
“我只想让范公子做一件小事, 连着三天,都派人去轻扰三千阁,这对范公子来讲不难吧。”谢诗宛放下手中的杏仁酥,定定地看向范逸。
范逸还真没办法拿谢诗宛如何, 从他掌握范家半边大权以来,还没有被人如此拿捏过,心里头半是震惊半是气闷。面上的笑更是流于表面, 眼底一阵寒凉。
谢诗宛观察入微,自然见范逸指骨发白,笑意浅薄, 可又拿她无可奈何,心底有些发笑。
看出这些可并非她一个人的功劳,阿兄早就暗查过红衣坊的幕后老板,将搜集的线索大致与她一说,稍一提点,谢诗宛便懂了个大概。
“谢小姐如此大费周章地与我周旋,是否为了你的夫君呢?”范逸眼露寒芒,伪善的笑意也消失了。
谢诗宛拿起湿巾擦拭手心的饼屑,从容优雅,似感受不到范逸的不善,幽幽道:“这事与范公子无关吧。”
她转头说道:“范公子若是应下了,一是防了我的口,毕竟传出这消息对我、对谢家没有半分好处,只会陷范公子于困顿之地。二是范公子也可以从中受益,三千阁之大,一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不是么?”
范逸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不然也不会让她继续呆在这。他也是喜欢富贵险中求之人,听了她一番认真些的解释,刚才心中堵着的闷气散了一些。
白羽扇轻轻摇起,一股带着些凉意的风而来。即便谢诗宛没有承认,范逸也能猜到,多半是她夫君已向她坦诚了身后之事,他除了意外还有一点他说不清的羡慕。
谢家小姐知道了她夫君是三千阁的人后,不仅没有就此厌恶,还能为她夫君奔走,这份感情是他觉得不可能存在的。
在他认知里,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多了去了,不管前头多甜言蜜语,只要伤及自身安危,别说是夫妻,就连兄弟都会反目成仇。世间丑恶遍地都是,不过都隐藏在看似夫妻和睦,兄恭弟友之下。
“谢小姐,你不怕三千阁的人么?”
既然谢诗宛已经知道那么多,也算是半个老熟人,难再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范逸也省得和她费无用口舌。多情的眉眼轻挑,话题一转,问出了他最好奇的问题。
“我怕。”谢诗宛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鸿运酒楼,口中说着怕,却神情淡定,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
范逸:……?
你害怕,你确定?
谢诗宛收回目光,看到范逸觉得她在扯谎的荒谬眼神,淡淡笑了一下,仿若寒冬里傲立的梅花,本是淡雅的妆容,却参杂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怕三千阁,但我也信我的夫君。”杏眸看向他,眸里难得带了些真诚的暖意。
虽然不是为他而笑,但范逸竟生出些微妙的不自然,摇着扇子的手停下,稍过半晌,才嫌自己自作多情。
范逸莫名就想反驳这样的暖意,恶意设问:“若你的夫君要杀了你,你还会如此相信他么?”
自小他就知道人性是最不值得考验的,稍一动摇,那看似情深的画面便会碎得七零八落,范府便是,其他亦然。
见谢诗宛低头陷入沉思,范逸露出薄凉的笑意,哪里又有多少至情至真呢?稍多设一个前提,那些自我感动似的感情便会摔个稀碎。
或许从前那个梦里,顾言同她决裂时,她是生过怀疑,顾言或许并非如她所想。但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她又怎会不信阿言呢?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的阿言估计宁愿自己一死,都不愿亲手杀了她。
谢诗宛抬起头,似乎相通了什么,眼底的光竟比之前还要浓烈:“我会信他,我自许了夫君,便是全心全意信他,范公子难道没有尝过相信别人或被人信任的滋味吗?”
范逸皮笑肉不笑,青筋却明显凸起,敢情这是最后还顺便挖苦他一下?
谢诗宛见范逸吃瘪,瞧见了向来挂着假笑的范公子有些不同的一面,内心舒爽不少,笑道:“我今儿个就不在这边久留了,鉴于范公子帮了我一个忙,那我也送范公子一个礼。”
拿起挂在笔架上的大狼毫,撩起衣袖,大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字——“信”。
与刚才写在信纸上的绢花小楷不同,此笔大气逼人,用了前朝大书法家独创的草书,书写时行云流水,仿佛面前是一个对书画颇有研究的仙风道骨之人。
谢诗宛写完后,放下衣袖,又回到了温婉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颇有风骨豪气的女子不过是范逸的一个错觉。
“送给你啦。”女子不再用充满戒备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看到他吃瘪,两人的气氛也从冷讽僵持化成了朋友间互相玩笑。
说白了,此次范逸也不一定要与她合作,硬是想办法将她封口也是有法子的,可最后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不管范逸内心是否同意,她猜他多半也把她当朋友了。
既是朋友,那她也就送他这幅字吧。
没有尝过“信”这一字之人,过人生一遭,到底是有些可惜。
范逸执起宣纸一端,内心少有的多了些赞叹。谢诗宛不愧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单单一个字能用两种不同的笔锋书写,还各有特色,难怪京城女子都暗下恨得牙痒痒。
这也是他收过的第一份带着真心实意的礼物,虽然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但他心底却胀胀的,一种他从未体验过奇怪的感觉在他未曾注意到时从心底暗生,有些甜也有些酸胀,甚至于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等到他再抬起头时,谢小姐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房间内恢复了一片安静。窗外华灯初上,昏黄耀眼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那盘少了一块杏仁酥的白瓷上。
鬼使神差间,范逸携着一块杏仁酥咬下一口,果然是那杏仁香脆的味道,可他第一次觉得这齁甜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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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阁下,谢凌和顾言悄声住在一家普通的客栈,此次刺杀阁主一事,为防打草惊蛇,只让顾言一人上前山,而谢凌在山脚下接应,也好在一有不对的时候连忙撤退。
谢凌也瞧出些不对劲,红衣坊本与三千阁交集不深,最近却三番四次派一些人来挑衅三千阁,做得却又点到为止,三千阁实力虽强于红衣坊,但对上这种像打打闹闹的小场面弄得多了,也会厌烦无比。
红衣坊从未派人与他们交涉,这次却好像有意帮了他们,谢凌严肃着脸稍加思索,很快浅浅的笑意漾在眼底。
“阿宛在京城也在想办法帮着我们。”谢凌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在一旁闭眼运功的顾言却听懂了。
听到小姑娘的小名,他黑睫轻颤,睁开了眼,面上有些吃惊:“这些是宛宛做的?”
“应是阿宛去找了范家范逸商量了些什么,才让他这次动用了红衣坊来助我们。”谢凌笑了笑,范逸这小子也聪明,不过他原先的计划更多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知阿宛与他谈了什么,让他愿意也帮助他们。
顾言也与范逸见过几面,看面相便知此人深不可测,要在他手下讨着便宜,那得以让他愿为之出手的筹码,他才会出手。
想到小姑娘平时鬼点子很多的模样,顾言低低笑了一下,似乎她就在自己面前,骄傲地仰着头细数她是如何做的。
小姑娘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也比他想象得要勇敢得多,敢去为他而与其他人周旋,此时她虽然不在身边,但却好像与他并肩而行。
虽是已经不眠两日运功通心法,本会一身疲惫,但现在却像有源源不断的暖流涌入心中,冲淡了那些疲劳。
顾言垂眸,看向腰间的香囊,手指抚上那两个字,小姑娘都默默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他暗自下了决心,还有两天,他就能见着宛宛了。
两日后是宛宛的生辰,从他进谢府以来,宛宛的每一个生辰都是他陪着过的。
宛宛还是个走路不稳的小女孩时,就爱极了过生辰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她能收到很多礼物,那日一定是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而他父母不详,不知道自己何时出生,便经常与宛宛一起过生辰。
还是两个小孩子的时候,两人不多言的默契就是为对方准备礼物。他的腰封,玉冠,兵书……都是宛宛送的,有些已经无法佩戴了,都被他好好地收到了一个箱里,每次他夜晚惊醒时,在月夜下,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木盒,温和了目光,里面放着的是他这次打算送给宛宛的礼物,他知道小姑娘喜欢这个很久了,便亲手做了一个。
手指为了做这个东西,向来皮糙肉厚的,都被刮出了好几道血痕,不过幸好宛宛没看见,不然她一定又会拉着他去擦药的。
谢凌瞧着顾言摸着身侧妹妹绣的荷包,魂都回到京城的模样,明知故问道:“顾言,你真的心悦阿宛?”
顾言把木盒安安稳稳放好后,这次他没有躲避,抬眸看了谢凌一眼,只点点头:“嗯。”
虽然依然少言少语,但他的眸光温柔得都能溺下所有的光,谢凌还没见过这样的好友,满是不适应地摇摇头。
不过他有些好奇,这两人本该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成的亲,没想到真的成了。
而他作为中间人,心情颇为复杂,既有一种乖巧的妹妹被人拐跑的失落感,又有一种好友与妹妹终成眷属的满足感。
百感交集下,他还是觉得自家跟在他身后的妹妹被人拐跑更让他难受,一拳锤在顾言肩上,结结实实,问道:
“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宛宛打起主意的?”
第60章 刺杀 三千阁
顾言挨了这一拳, 眼底的笑意却不减。
要说什么时候心悦,什么时候动了心思,那或许从小姑娘朝他甜甜笑着的时候, 从小姑娘牵着他的手的时候,亦或许是小姑娘抱着团团在暖灯下看着他时, 心中就已催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可那时的他不敢想自己能成为她的夫君。
“很早了。”顾言垂下眸, 想起新婚那时,小姑娘的青涩, 心底更是软成一片。此刻思念疯长,只恨不得此时就回到谢府, 见着他的小姑娘。
谢凌直把好友的笑意视为春风得意的模样。好啊, 他还以为顾言只将阿宛当作妹妹看护, 原来顾言早就叛变了。
当初他还想托顾言多多看着妹妹, 把那些意图不轨的男子好好辨别一下,却没想到顾言自己就成了他的妹婿。
阿宛这么乖巧可爱, 就这么被顾言拐走了。谢凌心中郁结, 等回了京城,他可要和妹妹说道说道男子的劣根性。虽说他信顾言的人品,但还是更偏爱妹妹多些。
“等着我们回了京城,我可要和妹妹好好说说别被大尾巴狼给骗了。”谢凌意有所指, 笑着说道。
“嗯,你可以尽情地说。”顾言只淡淡回应,甚至带了些隐隐的不屑, 丝毫不惧谢凌的“威胁”。他的小姑娘,谢凌作为亲兄长的,都没他那么了解她。
刚才那么一打岔, 不过是把一直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明日顾言便要孤身去往三千阁,其中凶险自不可估量。谢凌也知为了这事,顾言已经好几日不休了。
他顺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到顾言手中,面色有些复杂地说道:“你待会便去睡,否则你身体压根吃不消连夜运功,我可不希望到时候看我妹妹伤心。”
顾言接过茶水,一口饮尽,说道:“你放心,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把握。”
“好。”既已劝到此,他该做的也做了,接下来就看命运如何安排了。
另一边,柳家前些日子小妾借新元设宴之争,闹得柳意脱不开身。柳府总算平息一会了,柳意才得了许可,来到谢府。
“怎的如此安静,你的顾言哥哥呢?”柳意四周看看,竟没见着。
谢凌和顾言走得消无声息,就连她也不知道,更别说是京城其他人了。
“他有事外出了,凶险万分,恐怕要我生辰时才回来。”谢诗宛想到此,心中的担忧便止不住,也不知道阿言那边怎么了。
柳意本无意说起这些,安抚道:“吉人自有天相,多少事你们都走过来了,有你这个大福星在旁边,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说起来,这边这位姐姐是?”柳意见那边端着奶羹走过来的女子,穿着打扮也不似丫鬟,按顾公子的品行绝不可能纳妾,突觉着奇怪。
“呀!”谢诗宛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忘了和你说这事了。这是救了我阿兄的女子,姓秦,名静月,但早年被人所害,有了哑疾。”
“那我跟着阿宛叫你秦姐姐好了。”柳意见她走近,便打了声招呼。
“秦姐姐,这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柳姑娘柳意。”谢诗宛为着两边做介绍。
秦静月看到府上来了客人,这个姑娘也长得甚好,也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阿意,听外头说柳府近来似要与刘府结亲,是真的吗?”那日谢诗宛在鸿运酒楼与范逸商议后,回府的路上,听及路边行人在谈论此事,想来是件大事。
柳意苦恼地皱着眉,说道:“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头疼。柳府可不像谢府,我爹那可一堆小妾,这边纳一个,那边纳一个,那算计直叫我头疼。”
“我娘去的早,当家主母的位置一直空着,大姐又嫁了出去,小妾们只巴望着我也赶紧出嫁呢。”柳家小妾那些个心思,她不是不知,可现在少了母亲和姐姐的庇护,她也只能小心行事。
“近儿我爹纳了个四姨娘,极不好对付,恐怕这回我真得嫁人了。”想到那四姨娘假惺惺的样子,柳意就翻了个白眼。
谢诗宛难得见平日娴静的姐妹如此作态,笑了笑打趣道:“看你这样,好像也不太愁,说说你是不是物色好了,打算嫁刘家哪个郎君了?”
柳意的性子她也清楚,想要随便拿捏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回多半是她也想顺手推舟嫁给刘家了。
柳意拨弄着树叶尖玩着,几分无所谓道:“无论在柳府还是在刘府都少不了勾心斗角,与小妾们斗智斗勇,反正柳府的女人们我可是看腻了,也弄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嫁人这事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只当是换个地方看些新乐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