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只有那个他记挂的小姑娘,他已经发现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子剧痛得甚至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唇角的血像是止不住一样往外冒。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现在的每一刻不过是在阎王手中抢回些时间。
他前半生罪孽深重,死后也应该进阿鼻地狱忏悔一生,本没有资格再向上天祈望些什么。
可现在,他虔诚地祈求着,他愿献出他的所有,只希望阎王能慢些,能允许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小姑娘,看她平安喜乐,便知足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谢诗宛看着满桌的菜肴却毫无胃口。心中越发焦急,身子紧绷至发麻了都察觉不到。
“咚咚。”久违的敲门声响起,轻轻的,若是一出神,说不定就忽略了这声弱弱的敲门声。谢诗宛猛然站起身,眼底亮了起来,没等可儿和秦静月反应过来,便已撑着伞小跑过去。
雷鸣还在不断,就在耳边炸起,可谢诗宛内心的期望已远远大过害怕,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件事——她的阿言回来了!
身为谢家嫡女,她从没亲手开过府门。但现在她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细嫩的手臂似乎蕴藏着无数力量,掌心用上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府门。
“阿言,你回……”欣喜的娇声戛然而止,因为期许而扬起的柳眉也渐渐下压。
——这不是阿言!
第64章 和离(第一更) 生辰
谢诗宛面前的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穿着一身青衣, 撑着白骨纸伞,为一个老伯遮着雨。
老伯两鬓花白,精神矍铄, 拄着拐杖,却有清风道骨之味。见到她如此期许的眼神, 老伯伯欲言又止,白眉稍蹙, 露出些不忍。
谢诗宛敛下眼中的失落,带着对客人的尊敬, 问道:“请问老伯和这位姑娘来谢府所为何事?”
“想必这位便是顾言之妻谢家长女谢诗宛吧。”老伯定了定神,虽是从未见过她, 但从顾小兄弟的描述中, 面前这位自然带着娇贵之气如花似玉的女子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
“正是。”谢诗宛点点头, 她直觉感到这位老伯与阿言有些联系。
老伯从广袖中取出两样东西, 交于谢诗宛手中。尽管他这般岁数,也看过世间不少悲欢离合, 但此时依旧不忍看她的神情。
只低眉瞧着雨滴划过伞骨而坠到地面泛起的水花, 说道:“谢家小姐,这是吾小友顾言托老身之事。若是亥时三刻他仍未归来,便将这两样东西交于小姐手中。”
在谢诗宛怔愣中,那两样东西已经在她的手心中了。
她呆呆地低下头, 看向手心中的两样东西,乍然脸色煞白,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涌出, 这和她梦里的一切别无二致。
——是阿言写下的遗书!
是阿言惯用的笔法写下的字,笔锋锋利,可到了笔尖收尾时, 却顿了顿。谢诗宛不敢想他是在什么时候写下这封信的,视线逐渐模糊。
她见这一个个阿言亲笔的字,仿佛能看到阿言正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子为她避开所有的风雨,只揉揉她的头,同她轻声告别:“宛宛,我要走了。”
可是她不想他走啊,这才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年啊。不对,谢诗宛猛然想到,在梦里只有这封遗书,没有这个木盒,是不是一切还有转机?
她慌忙地打开另一个木盒,里面是阿言这些年积攒的地契,还有那些朝中之人想方设法都想得到的朝中各相势力的消息,而放在最底下的是一封和离书。
上头附了一张信纸,写道:“吾妻宛宛,终是无缘护你终生,顾言有愧,还是失信于你。若你日后寻得良人,这些或许能用得上。”
字字句句都出自顾言之手,有他一贯的寡言少语之风,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没有太多言语,只默默将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都放在盒内,希望能让他的宛宛更少一些惦念他,最好忘记了他,更好地生活下去。
谢诗宛攥着那封和离书,泣不成声。他早就像春雨润物一般,一点点侵入她的心中,再难割舍,又哪是想忘就能忘的。
谢诗宛一个踉跄,突感一阵眩晕。手抓着门边,身子再无力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手指已经被门边磨破了皮,指尖磨出了血,门边一道淡淡的血痕。
“小姐!”可儿和秦姑娘见她神情不对,赶忙过来,一人一边搀起她。
翠儿听到不对劲,也跟着过来,看到小姐手里的两样东西,心底一空,也退后几步。
泪水渐渐打湿了信上的“与妻书”三个字,墨水点点晕开,字迹逐渐模糊。
谢诗宛忽然一震,手足无措地抹着书信上的水迹,拼命摇着头,眼神执拗,像入了执念一般不停说道:“不要消失,不要消失……”仿佛那些字迹不见了,她的阿言也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好像一个极为害怕失去重要东西的小姑娘,笨拙地挽留着什么。
谢诗宛喉间苦涩得说不出话来,心痛得如同有人一刀又一刀剜着,硬生生要把她最宝贵的东西挖出来。
她还记得阿言手掌心的温暖,每次她觉得寒凉的时候,他都会握着她的手,温声告诉她:“宛宛,别着凉了。”可现在她的手指尖都冰凉如斯,她的阿言却还是没有出现。
“节哀。”老伯默叹了一口气,不忍说道。
顾小兄弟看来也没有错付一片情深。之前他总不解,为何顾小兄弟为了他的夫人满身是伤却不愿让他的夫人知道分毫。现在他终是明了了,这两个人都是想着如何为着对方好,如此情深,才怕对方为自己伤神片刻。
老伯身边的青衣女子也悲伤地皱起眉,她虽然都没怎么和这个神秘哥哥说过话,但想必他是个好人吧,不然阿爷是不会帮他的。
可儿看到小姐的手指已磨得血肉模糊,美目含泪,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也一阵悲咽。公子与小姐自小一起长大,这么多的困难都度过了,却还是要折磨他们。
谢诗宛发髻已然松散,额前落下碎发,泪水已让她看不清事物,连老伯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发现。手指攥拳猛然锤向门边,哽咽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雷声还在不断地暴鸣,一次次地击碎谢诗宛的心防,仿若在告诉她,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局。
小姐的指骨已经泛着红,可儿拉着小姐,哭道:“小姐,小姐。”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劝小姐了。
秦静月抱紧谢诗宛,她说不了话,但用着自己的动作支撑着宛妹妹。她虽然没有尝过这般失去亲人的滋味,但她也曾为一起的姐妹死于三千阁下而痛哭不已。
雨稍稍小了些,屋檐下形成了一片片水帘,像是隔绝了内外一般。那柄淡黄色的伞落寞地放在一边,伞面上的水滴流下汇成一块小水洼。
耳边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时不时的雷鸣,不知过了多久,谢诗宛绝望地低着头,杏眼里空荡荡的,没了光彩。
“哒哒哒—”黑马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溅起一路水花。
“小姐!小姐!你看看那是不是公子?”可儿瞥见极像公子坐骑的一匹黑马朝谢府奔来。
谢诗宛眼神微动,木然地抬起头,看到远方正有黑马飞驰而来,而她眼眸兀地睁大。
——马鞍边有碎铃铛!
这是她亲手给俊风系上的,在阿言得到第一匹属于他的坐骑时,她好奇地眨着眼问他:“顾言哥哥,它有名字吗?”
顾言那时故作老成,背过手,点点头说道:“它的名字就叫俊风。”
她嬉笑着把碎铃铛挂在马鞍边,朝顾言吐舌头:“我要把铃铛系在这,每次顾言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啦!”
她记得阿言那时敲敲她的脑袋,好似责备却淡笑着对她说道:“我等会就解下它,哪有马鞍上系这个的啊。”
却未想,这铃铛系了这么多年。
没有谁家的马上还会系这样的小玩意儿,在可儿的惊呼声中,谢诗宛已冲出谢府,站在街道边。
“小姐,小姐,下雨呢!”可儿见小姐冲到了雨中,忙着拾起地上的伞,跟过去。
俊风见着熟悉的主人,跑得更快了。顾言顺着抬眸,正好看到小姑娘站在街道边上,淋着雨看着他。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家家户户都回去了,酒坊客栈早就打烊了,四周黑漆漆的,唯有一抹桃红色的身影站在街道边上,执着地等着他。
在他翻身下马的那刻,小姑娘提起步子,向他跑来,双手展开,拥进他怀里,死死地抱着他。
雨还在继续下着,可这回却没有落到小姑娘身上。顾言微微俯身,用自己的背脊遮挡了大部分雨水。
“骗子!骗子!”小姑娘小力锤着他的肩,闷闷地说道。
顾言刚想展眉笑笑,但鲜血像控制不住一般从唇角溢出。幸好怀里的小姑娘没有看见,但可儿看得一清二楚,震惊得想要叫起来。
顾言朝可儿默默地摇摇头,抹去唇边的血,用眼神示意不要告诉宛宛。
可儿看着小姐还全然不知,心中的悲凉更不知与谁说。
雨渐渐小了,到最后只有零星几滴雨点,像是上天得到了感应一般,想给这对苦命鸳鸯多一些时间。
谢诗宛不愿放开手,怕一松手,一切都是幻影,娇气地说道:“谁要和你和离啊,这还是我们第一年呢,我还要和你过好久好久呢。”
“这次我就原谅你啦,但是我要罚你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天天陪着我,知道没?”这是她唯一一次对他用了大小姐的娇气,明明眼底还有着泪,却在他怀里笑着仰头看他。
而顾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垂着眸,黑眸像漆黑的夜空,藏着她有些看不懂的东西。他只用粗糙的指腹轻柔地给她擦着眼泪,郑重得好像在做什么仪式般。
谢诗宛总觉得阿言反应有些奇怪,黑眸里全是认真,好似在与什么告别一般凝重。她不喜欢这样,撅起嘴躲开他的手,而后笑着朝他伸手:“阿言,我都淋雨了,我要罚你,我的生辰礼物呢?”
顾言眉眼温柔,从怀里掏出护得好好的木盒,放到小姑娘手心中。
谢诗宛不过是开玩笑般地说了说,却没想到阿言真的给她准备了礼物,眼睛一亮,充满期待地打开了木盒子。
是一套手/弩!她只在书中看过一回,书中所说,它做工精细,不过手掌心大小,可以随身携带,放于袖中,遇到危险的时候,百发百中。
可它的工艺复杂,世间早已没有人会做了。她只好失落地放回书册,却让顾言暗暗记在心中。
谢诗宛喜欢得不行,当即就戴在手上。摆玩了一阵子后,昂着头,几分傲娇地说道:“我就原谅阿言了。”
说完,便凑过去,亲昵地挽着顾言的手臂,谢府就在不远处,写着谢字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摆。
谢诗宛扭过头,对着阿言叽叽喳喳地说道:“我今日生辰阿娘可煮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有你最爱的桂花糕,我还留给你一盘呢。我还做了鸡汤,第一次做,你一定得喝啊……”
顾言静静地听着小姑娘同他细数生活的乐事儿,可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一直强忍的剧痛在他满足了最后的心愿后无限放大,鲜血一点点流下,他怎么擦也擦不完。
——嘀嗒。一滴滴落在谢诗宛手背上,谢诗宛抬着头,奇怪道:“雨不是停了么?怎么还有雨?”
——嘀嗒。紧接着又一滴,谢诗宛茫然看向自己的手背,白皙的皮肤上的鲜血尤为明显。
“血?为什么会有血?”谢诗宛脑子一空,甚至不敢多想。
笑意已然消失,可到这时,她仍旧强扯出一抹笑,抬起头,颤抖着声音:“阿言,为什么会有血啊?这血不是你的,对不对?”
第65章 傻姑娘(第二更) 别哭了
她这时才借着灯笼的微光看到了顾言唇角的血迹, 他眉弓稍弯,露出些浅浅的无奈:“还是被宛宛、知道了。”
才说了半句话,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泪水从眼中溢出, 谢诗宛咬着唇拼命摇摇头,手臂抬起, 凝脂般的手指抚着顾言的眉眼。
“别哭了傻姑娘。”顾言眼底隐着宠溺,他分明是笑着说的, 可谢诗宛却没法笑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 阿言……”谢诗宛给顾言一遍遍擦着嘴角的血,可那血像是止不住一样汩汩流出。
直到她洁白的手已沾满了血, 也没能止住顾言的血。
翠儿和可儿都垂下头, 不敢看这样的场景。秦静月也一时惊呆了, 她有预料三千阁难以对付, 可顾公子的身法她也是略有见识,没有想到依然是换来了两败俱伤的结局。
雨后的风总带着丝丝凉意, 吹起男子的长袍, 也轻摇着俊风上的碎铃铛,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顾言脸色越来越苍白,手也愈发不稳,但还是握着小姑娘的手腕, 无力地摇摇头,说道:“没用的。”
“别说了别说了,我这就找城里最好的大夫, 有谢家在,一定能找到最后的大夫的,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谢诗宛急哭着, 蝶翼般的睫毛下挂着一串串泪珠。
她能感受到阿言的身子越来越沉,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顾言用着最后的力气单手拔出剑,一把刺向地面,剑尖刺入地面三分,他做完这些,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
他半边身子靠着剑柄,疲惫地眯着眼。谢府的暖灯就在前方不远处,温暖耀眼,可他却觉得怎么都走不到那了。
“阿言,阿言,不要睡,求求你了,不要睡……”小姑娘的声音还在耳边,着急地喊着他,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抱着他的小姑娘了。
“宛宛,那些东西不要丢,咳咳,哪天你遇到了你的良人,或许能用上。”他说每一个字都十分费力,但还是咬牙说完了。
信上的内容由它的主人亲口说出,比之前更让谢诗宛心如绞痛,她可是看着阿言在她面前一点点地说着如此绝情的话。
地面上从缝隙中冒出尖的小草叶子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不听,不听,我只要你活下来。”谢诗宛固执地摇着头,泪水又一次打湿了脸庞。
“傻姑娘,这样会很苦的。”顾言又是一口血吐出,本显清冷的眉眼却满是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