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主子穿衣,会么?”陆君潜起身,站在床边问。
阮明姝仰头看他,尚有些受惊的样子。
她可怜又要硬撑着的模样,换做世间任意一个男子,恐怕都会心生怜惜,爱若珍宝吧。
可陆君潜却偏偏更想欺负她。
“还愣着干什么?我说过,陆府不养闲人。”陆君潜扬了扬手里的衣物。
明明昨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明明已经不纠结了,阮明姝不明白为何此刻她又觉得难过。
*
陆君潜的身量,即使在武将中也算高大的了,但他比例很好,宽肩窄腰翘臀长腿,精壮中带着凌然贵气。
可怜阮明姝,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露着冰凉的脚,在陆君潜身前身后服侍。
在身侧替他套上袖子,又跑到身前替他扣上衣带,还要踮起脚替他整理领子。
陆君潜大可叫她穿件外套,但他觉得屋里生着炭火,冷也是有限的。加之坏心眼,偏爱看阮明姝薄薄布料下隐隐绰绰的柔美曲线,便只做不知道,催促阮明姝快些,免得耽误他去府署听奏。
更衣穿戴之事,陆君潜本不喜旁人帮忙,觉得自个儿来反倒省时省力。但现在看着阮明姝替他忙前忙后收拾许久,他倒心情舒畅。
临出门时他长臂一甩,披上云纹大氅,高大挺拔的身子如玉山一般。
“不算太笨。”他在阮明姝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脸上有些许笑意,
阮明姝眉目冷冷,低着头恭送他。
陆君潜只当她因被坏了好梦而恼怒,也不计较她失礼惫懒,阔步走出去了。
*
北风瑟瑟,天气一天冷比一天。
阮明姝坐在轿子里,双手笼在袖中,借着黄铜浮雕小手炉的暖意。
轿子外渐渐人声喧闹起来,她知道这是要走到清河坊前的集市大街了。于是将帘子轻轻撩开些,朝外望去。
天上没有太阳,阴阴的,却也比雨天光亮许多,看着像要下雪一般。
她想着赵奚临走时说,落雪前就会归来。可这么一去就是月余,半点消息也无。
免不了一阵担心。
轿子过了门楼,又转了个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阮明姝一眼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人。
“......爹?”她面露犹疑,轻轻叫了声。
可不是她进了别家的门,连至亲的相貌都记不清了,而是不远处匆匆走着的阮文举实在太反常了些:
一身簇新的鸦青缎面绒边长袍,腰间系着暗纹锦带,还悬了块青玉环佩作点缀。脚下黑靴锃亮,头顶发冠严整,显然是精心收拾过的。
阮文举自然看不到轿子里的女儿,他行色匆匆,夹紧腋下的包裹,很快就消失在路口处。
爹爹一向不注重穿戴,娘亲去世后,甚至可以说不修边幅,全然靠着眉清目秀的底子才不至于显得邋遢。今日怎这般讲究的打扮,莫不是瞧上了哪家女子?阮明姝心中狐疑,只等呆会到家就仔细问问妹妹。
*
因先前约好了回来的日子,阮明蕙早早就等着了。一听到动静,立刻就迎了出来。
“姐姐手怎这样冷,不是坐轿子来的么?”阮明蕙一边替姐姐暖手,一边迎她往屋里走。
身后墨兰早已被阮家的几个丫鬟热络地拉着,一同跟在两位小姐后面。
许是早上服侍陆君潜穿戴时受了凉,阮明姝确实有些不舒服,鼻息不顺。但她觉得自己不至于就这样娇弱,所以只笑笑道:“你知道的,我一向畏寒,手冷脚冷。”
“云西还没来么?”她接着问。
阮明蕙听到姐姐问起洛云西,小脸立刻亮起来,兴奋道:“估摸马上就会到的,云西姐姐一向守时。姐,云西姐姐真的太厉害了!有她出面操持,简直事半功倍。咱们的铺子随时都能开起来,而且呀,一定比之前更红火!”
阮明姝一听,心里也高兴起来,果然她眼光不错。
那日她在茶楼邀洛云西同她合伙开铺子,洛云西先是有些犹豫——她虽也想寻些正经事业做一做,但又怕自己没经验反倒拖累好友。
不过叫阮明姝一番分析后,洛云西也有了劲头,立刻就答应了。
两人又聊了许久,最后因阮明姝不得不回将军府,才将细节之事暂且搁置。
临别时,阮明姝让洛云西有什么事尽管同阮明蕙商量。因她在陆府,定然出入不便,后面阮家这边便由阮明蕙出头。
“铺子的事,等云西来了咱们再说。我先问你,咱爹今日干什么去了?我在坊头遇见他,打扮得郑重其事,教我差点不敢认。”阮明姝拉着妹妹的手坐下。
“我正要同你说呢,阿姐,”阮明姝笑眯眯的,一脸欣慰,“爹爹近来不仅读书越发勤奋,还知道出去同人应酬了。可不是先前那种喝酒作诗的应酬,爹爹是去拜访一位大儒了。”
“哦?”阮明姝很是意外。
“那大儒听说之前是个大官,很厉害的。”阮明蕙接着说,“希望爹爹明年春闱能中进士,谋个正经官职,这才是长远之计啊。”
“是啊。”阮明姝赞同地点点头。
阮明蕙见姐姐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才继续说:“要是爹爹也做了大官,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那时候阿姐也可以回来,也许、也许有更好的归宿......”
什么是更好的归宿呢?她一个当了人家小妾的,难不成回了娘家,能再风光嫁了?
即便可以,她也不想。以后离了陆君潜,她自个儿安稳过便好,舒舒服服的,何必再去另一家服侍姑婆男人,委屈自己。
可她张口,却觉头晕晕的,有些疲惫,但不想再多说下去。
“诶,云西姐姐来了。”阮明蕙听到大门处的动静,笑道。
“外面冷,奴婢迎洛小姐便是。”红绫利索起身,往院外去了。
洛云西进了屋,摘下厚重的兜帽,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白净脸蛋。
“抱歉,教各位久等,快请坐吧。”她笑盈盈,对一屋子站起来迎她的姐妹们说道。
“上次见面,尚还有些修饰,此番竟是连眉黛也不画了。”阮明姝拉着她一起坐下。
后面红绫等人也跟着坐下,绿绮还抓了把瓜子分给墨兰。
“懒得画了,没什么意思。”洛云西摆摆手,像想到什么,又侧过头问阮明蕙,“蕙妹子,我不涂粉描眉,是不是丑了许多?”
“啊。”阮明蕙挠挠头,“也不是丑,就是有些认不出......”
“人靠衣装马靠鞍,要美先知妆浓淡。这世间美女啊,也要靠衣服首饰妆容撑起来。”洛云西感叹道。
“我姐姐......”
阮明蕙还未说完,洛云西先笑了:“你姐姐这样的,世间有几个?我说的是大多数人罢了。当年教习我的妈妈,说我只是眉目端正清秀,要想红,便得知己知彼,取长补短。所以我呢,日日浓妆,举手投足都要刻意练习。经年累月,都要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不论什么模样都好看呀。”阮明蕙小嘴甜极了。
洛云西掐了掐她的小脸蛋:“我又扯远了,咱说正事吧。”
阮明姝却摇摇头,抚掌道:“不,云西,你方才说得话很有道理。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咱们的铺子若不继续上门量体裁衣、画样子供贵妇千金们修改,那还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这些挑剔的小姐主子们看得上的。”
她站起身,走到洛云西和阮明蕙之间,继续说道:“论料子、工时,论名气口碑甚至做工式样,咱们都比不上琳琅阁、梨香庭又或李记锦衣。当然,等咱们的店开得长久,人手多了,工时口碑自然也就上去了。但现下,开店在即,须得有个不同之处,打响名声才好。”
她这么一说,满屋女眷都思考起来。
“方才云西说的一番话,叫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夏日,我去李小姐府上量衣裳,李小姐那日穿了件浅碧色对襟齐胸襦裙,上衣则是月白银丝滚边的。
她在水榭里坐着,远远看像如池上清荷,窈窕纯美。可我走近了,却发现站起身的李小姐,妆面过浓,发式繁复,有些头重脚轻。而且那日她身上熏得是玉荷香,浓郁不散,与时令、衣裳都不相配。”
阮明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依姐姐的意思.......”
“春日着什么色,夏日熏什么香,秋日选什么妆面,冬日发饰如何配合保暖?这些,云西你都是行家呀。”阮明姝笑着看向洛云西。
洛云西也笑了,自信道:“别的倒不敢自夸,单论妆饰打扮,京城里我认第二,想来没人敢说第一。”
“只是......”她顿了顿,“要怎样来帮我们卖衣服呢?
第38章
“我还没仔细思考过, 你们看这样如何。”阮明姝思索了一下,“咱们先前定的是,我们做好衣裳, 客人来买成衣,不接受客人的改动。
现在则是, 咱们不仅把衣裳订好,而且每件衣裳都给它画好对应的发式、首饰、妆容,甚至香粉。自然后面这些只是建议, 为了烘云托月,更显咱们衣裳好看。小姐们爱用则用, 不用则罢。”
阮明蕙道:“这个可以!先前做衣裳时,总余下许多布料,我还想着用这些布料做成发带,与衣服相配。一来不用多花钱,二来是真的好看。”
阮明姝接着说:“咱们寻个宽阔的店面, 楼下摆上衣裳,楼上做一个安静的阁子。贵客们来了,云西可以请她们去楼上用杯茶,凭你的见解口才, 定能叫她们争先恐后地付钱!”
洛云西被她说得心动, 简直跃跃欲试了:“好姐妹, 不瞒你说。我没什么本事, 也没什么爱好,但若叫我同姑娘们聊这些妆容搭配, 我啊,三天三夜也说不够!
啊,我也认得几个贵妇, 她们有些是教坊出身,后面赎身从良的。有些则是萍水相逢,不嫌弃我低贱。虽然相交淡若水,但邀她们过来一叙,替咱们铺子带带人气,定然没问题的。”
“那便太好了!明蕙,咱们先前也有些关系好的老主顾,比如严小姐、李小姐、顾小姐,铺子开张了,大可给她们下帖子,邀她们带上好友,来店里看看、喝喝茶。”
“嗯!”阮明蕙直点头。
“说到铺子,”洛云西道,“我和惠妹子已经选了几个合适的。你来瞧瞧,最终拍个板。”
洛云西说完,阮明蕙取了层层摞着的图册中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给阮明姝看:“姐姐你瞧,我和云西姐姐一共瞧上四家。这家也在吴侯街,不过是另一头,屋形大概是这样......”
阮明蕙一一说完,阮明姝仔细听着,一边看那图册上画的铺面户型,一边看周边小字写的周遭环境。
“我瞧着御道街的这家最好。两层楼,还带着半间阁楼,位置也极好。不过想来租金也是最贵的。”说到租金,阮明姝想起要紧事,忙从怀中掏出八百两银票,递给阮明蕙,“这是咱们之前筹的八百两银子,万幸追回来了。四百两先还钱铺和三元哥哥,剩下的用到铺子上。”
“哇,”阮明蕙惊喜得眼睛都亮起来,她展开银票,看那票据下的编号,“丙戌年印玄字第......这就是咱们当初那几张呀!”
“嗯。”阮明姝微笑着点点头。
“哦豁~”洛云西挤着眉,“没想到陆大将军也是位贴心人啊......”
阮明姝脸色一僵,犹生着气:“不提他,咱们继续说正事。御道街这间铺面一年租金要多少?这么好的位置,可是诚心要租?”
“这倒不用担心。那铺子的主人叫云娘,是我一位相熟。早年她在教坊司弹琵琶,小有名气,妈妈便请她来教我,所以我与她还有师生之谊。
后来她脱了乐籍,给京中一位大官做了小妾。那大官年迈,几年前便退仕了,现下要回庐州老家。因不知后面还回不回京城,云娘便想将这铺子租出去。她们行程急,要价也不高,二百两四十两一年。”洛云西娓娓道来,平平淡淡一段话,竟能说得顿挫得宜,悦耳非常。
“我和云西姐姐也是看好这处,只是怕影响姐姐决断,才没提前说。”阮明蕙笑道。
“这么宽阔的铺面,又是在御道街,二百四十两何止不高,简直是捡着便宜了。不过,虽是熟人,云西你也要小心谨慎些。别怪我多疑,实在是被那钱老娘弄怕了.......”阮明姝提醒道,说罢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自然,我也是底下摸爬滚打起来的,太明白其中厉害。你放心,云娘那边,我定然是白纸黑字和她写清楚算明白。”
说话间,红绫重新沏了壶热茶上来,一一替她们换上。
三人说得口干,都暂且停下,吹着热茶。
“小姐,说起钱老娘,她的事你听说了么?”绿绮剥了一堆瓜子仁,放在糯米纸上,端过来给她们。
“钱老娘?她怎么了。”阮明姝问。
她先前恨极了这个贪财泼妇,尤其是强抢铺子那晚,她躺在床上悲泣时,下决心等挨过难关后,定要钱老娘算账,十倍奉还。
可现在,也就短短半个月吧,她的恨意就淡到几乎想不起来了。
“她呀,恶有恶报!”绿绮先扬了扬头,下了这么个定论,才接着说,“她把咱们赶走了以后,那个混蛋世子找到店铺去。大概是不知道铺子已经被钱老娘收回去了,姓赵的花了大价钱将那铺子买去,钱老娘欢天喜地收钱走了。然后呀,没多久就有人告诉姓赵的,说他被坑了。”
“赵为铭不会找钱老娘算账了吧?”阮明姝问。
“正是啊!想来赵为铭是想强买铺子后,为难要挟我们。那钱老娘也是贪财贪疯了,瞒着赵为铭不说,还狠狠敲了他一笔,报价高得离谱。赵为铭知道后,便要反悔,叫钱老娘把钱退回来,买卖不算数。”阮明蕙接着说。
真是狗咬狗,阮明姝听得直摇头。
“钱老娘视财如命,想来是不答应,王府的人又猖狂,就动了手。那钱老娘被打得半截身子瘫了......看着怪可怜的。”阮明蕙说着,心中有些不忍。
“钱老娘虽然可恶,要我说,还是姓赵的更没人性些。他把人打瘫了、钱要走了不说,铺子竟也想继续强占着。”素绢忍不住插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