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直没机会打量,此刻上了楼,陆有容让她稍等,阮明姝才有空环顾四周。
开阔的堂屋,因无甚摆设更显空荡,简朴至极。
西面墙上挂着副画,画上一垂髫小儿枕胳躺在牛背上,似乎在欣赏远处山衔落日。虽没有落款,但观这粗狂的手法,阮明姝笃定不是什么名家手笔。
画下一张黑木长几,只摆着把半旧的长剑,再无别物。
目光收回,阮明姝刚想开口问陆老太太在何处,却发现陆有容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
这是想让她同陆君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么?
阮明姝简直要被气笑了,果然这些权贵人家,对着她们这些没身份地位的,是不会管何为礼数、何为分寸的。但凡她是位有身份的小姐,传出与外男独处一室,可不必见人了。
不过细细想想,亲爹尚埋怨她“抛头露面”,陆老太太这样安排又怎么会觉得不妥呢?
此刻阮明姝只有受到冒犯后的愤然,并不怎么觉得害怕。
在她看来,陆君潜同她一样,是个要面子的人,加之对盛意公主用情至深,又是朝野闻名的不近女色,断然不会强迫她干什么。
阮明姝放松下来,暗下决心:应付完陆君潜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陆老太太,将话说明白。
干站了一会儿,阮明姝才发现这儿竟连张椅子也没有。冷风绕过围屏,呼呼直吹,屋里也同外面一样寒冷。
阮明姝猜测围屏后有窗子,想着看看风景也好,便移步走去。
没想到竟是别有洞天,围屏后的空间更为开阔。
东西两面墙皆是摆满了书的架子,中间就地摆着个半新的蒲团。蒲团很大,足够一人躺下,但在这除了书架便无余物的阔间里并不显突兀。
叫阮明姝挪不开眼睛的,是正对蒲团开着的两扇长窗。
秋风卷着明黄色的落花,一阵阵吹进,花瓣星星洒洒铺落在窗前,偶尔还有风干的枯金落叶轻轻飘坠于上......
这两扇窗子开得极大,不用凭栏,也可将窗外景色尽收眼底。
一汪小湖如镜,岸边遍植高木,满树金黄,摇落一湖碎金。光影斑斓,不知那湖里的到底是沉落的金色花叶,还是岸上的倒影。
陆君潜平日便是躺在这蒲团上看书,疲倦了便抛开书,枕着胳膊看看窗外。就着如梦似幻的美景慢慢松开眉头,香甜地小憩一会儿吧.......
阮明姝推测着,心中一阵艳羡,这样惬意的日子原是她深藏的念想,可惜她却不能。
等妹妹有了归宿,爹爹也不需操心了,或许她可以回相州老家,拿出点积蓄,买块地盖上宅院,读书作画,调调香逗逗猫狗.....不必每日奔波谋算,看人脸色。
阮明姝正心驰神往之际,忽闻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慌忙转身,陆君潜已经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她背着光,站在飞花秋色中,青丝连同裙裾衣袖被吹得微微飞起。纤柔美丽的身子绷得直直的,像强撑阵势的小兽。
陆君潜目光停驻在她那张又美又傲的脸蛋上,烦躁的心情莫名好了些。
这女子叫什么来着,他想了一下,发现毫无印象,索性放弃。
陆君潜负手而立,等阮明姝过来行礼拜见。
没想到的是,这小娘子高傲得很,脆生生站在窗前,既不挪步过来,也不主动开口。
沉默片刻后——
“来吧。”陆君潜屈尊降贵,主动开口。
“请吧。”阮明姝收拾心情,冷然平静。
两人同时道。
第10章 小女阅人无数,只需用眼看看,……
两人同时开口。
陆君潜微讶于对方之胆大。
别说他了,就连阮明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格外想作弄这位大将军一下。一来出掉从他祖母妹妹处受的气,二来报上次他撞得她跌倒出丑之仇。
“将军能来小女这儿么?您那边太暗了,我看不清尺数。”阮明姝理直气壮道,说完眨了下眸子,定定看着气势迫人的男子。
陆君潜微微皱眉,见那女子依旧是诚恳坦荡的模样,便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她身前一臂处。
阮明姝微不可见地翘起唇角,但很快垂首。
她自以为掩饰住了,却不知陆君潜目如鹰隼,别说翘翘嘴角偷笑,就是眼神略有闪烁都逃不过。
男人高大强健的身形让阮明姝感到压迫,她朝后退了一步,又道:“请转过去吧。”
陆君潜利落转身,背对着她。
“手臂举起来,要平着举,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阮明姝又道,此刻软尺还安静躺在她的袖袋里,根本没拿出来。
阮明姝算得半个裁缝,见陆君潜长臂展开,黑缎袍子勾出肩胛臂膀上完美线条,宽肩窄腰,不禁感叹,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举得太高了,这样做出衣服可不合身,放下些吧。”
陆君潜耐住性子,朝下放了放两臂。
阮明姝眼儿弯弯,嘴角有点绷不住笑意。
“您站直了么?没有站直吧,能再站直一点么?”她故作无辜地问,全然昧着良心说话——
陆君潜那身姿若不算直,长.枪都要弯了。
“你用眼量身?”陆君潜背对着她,凉凉问道。
阮明姝一惊,尴尬收回欣赏的目光,嘴上却一本正经道:“回将军,正是。小女阅人无数,只需用眼看看,就知尺寸。”
陆君潜蓦地转回身,阮明姝吓了一跳,还以为惹烦了对方,不禁腹诽,这位大将军也太没度量了.......
"量完没有?"陆君潜问。
阮明姝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不量前面?”陆君潜眉头又皱起来了。
“没量完,没量完。”阮明姝立刻补救道,“前胸还没量。”
“.......”陆君潜怀疑这女人根本不会做衣服。
阮明姝装模做样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本想就这样完事。见陆君潜目光冷然,又硬着头皮靠近几分,从袖中拿出软尺。
陆君潜轻轻“哦”了一声,道:“测腰围?”
阮明姝点点头,壮着胆子将软尺环上陆君潜束着锦带的腰身。
两人离得极近,阮明姝被男人的气息笼罩住。虽然挺好闻的,但总觉得有些害怕,低头草草看了眼尺码,就要抽身。
半露的纤白后颈,小巧的耳朵微微泛着红,若有若无的淡淡冷香......陆君潜动了动身子。
阮明姝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退后几步,防备地看着他。
因被老太太今日一番操作弄得烦躁,陆君潜觉得就算是纳妾也麻烦得很,本想回绝此事,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这女子确实极美,脸蛋儿是,身段是,连神情都合他的意。特别是方才低头环住他时......
陆君潜想到她口中的“阅人无数”,没来由地生出不爽。他并不喜欢这女人,自然谈不上嫉妒,但又觉着这样的美人,要给其他男人近身服侍,有些......暴殄天物了。
围屏后突然一声轻响,阮明姝循声望去,却不见人。
四周悄然无声。难道是老太太和陆有容在外面偷听?阮明姝猜测。
“谁?”陆君潜没什么耐心地问。
没有人回答。
“......老太太让奴婢送点茶水进来。”半响,鸢菲有些发颤的声音传来。
阮明姝松了口气,想同陆君潜说她已量好,就此告退。
陆君潜问她:“做的是棉衣?”
阮明姝想了想,突然俏皮一笑,漂亮勾魂的眸子眨了眨。
陆君潜不由一怔。
却听阮明姝回道:“小女不做男客生意,将军若是缺冬衣,只能另请高明了。”
被捉弄了半天,陆君潜脸上竟不见丝毫恼怒,他依旧神色如常,淡漠得很。
阮明姝既失望,又庆幸:敢捉弄陆将军,实在大胆了些。
“小女先......先告辞了。”阮明姝意图溜之大吉。
身子还没来得及转,陆君潜长臂一伸,大掌已如铁箍般擒住她的腰。
“不想死就别出声。”低沉的声音靠在阮明姝耳边。
阮明姝如坠冰窟,双目因难以置信而瞪圆。
*
鸢菲捧着茶盘,像没看到两人异样的姿势般,径直缓步走来。
陆君潜伸手轻抚怀中人的娇颜,眸中一片冷漠,英俊冷酷的面容却越压越近。
阮明姝的身子因惊恐而颤抖,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
陆君潜凉薄的唇.....却没有印上。
“啪——”茶盘飞落摔得粉碎。
一阵天旋地转,阮明姝被甩在地上,撞得眼冒金星。
清醒过来时,见鸢菲正握着匕首朝陆君潜袭去,招招狠绝,以死相博。
阮明姝被突如其来的剧变惊住了,不过很快便回过神。她可管不了两人谁死谁活,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谁料刚站起来,膝盖一软,剧痛之下又跪倒在地。
“咻”地一声,闪着寒光的利刃被陆君潜打飞,从她身侧飞出,再差分毫就能割下她的耳朵。
鸢菲显然不是陆君潜对手,几招就被打得滚到在地,口喷鲜血。她爬起身,看向毫发无伤的陆君潜,又恨又惧。
今天恐怕难逃一死,她咬咬牙,索性放手一搏,突然一个前滚后起身,擒住且爬且行往外逃的阮明姝。
“不要!别别,有话好好说......”锋利的金簪抵在喉咙上,像是特意制作的利器。阮明姝吓得声音都变了。
“鸢菲姑娘,我和你无冤无仇.......” 有什么事冲着陆将军去就好,后半句话阮明姝未说出口,已经被鸢菲喝止了。
“闭嘴!”鸢菲说完往她锁骨处一刺,拔出后又重新抵上她喉咙。
阮明姝哀叫不已。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鸢菲朝负手走来的陆君潜威胁道。
陆君潜放佛没听到般,鸢菲心中一阵绝望。
“我不能死,父亲和妹妹还在家里等我......”阮明姝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将军,救救我!”两行清泪流下,她向陆君潜哀求道。
陆君潜微微皱眉,停下脚步。
鸢菲见状,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颤声道:“我不想杀她,只要你放了李峪,我就放了她!”
说完染血的金簪威胁地晃了一下、
陆君潜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哭成泪人的阮明姝,语气竟有几分温柔:“你叫什么?”
“阮.....阮明姝。”生死一瞬,阮明姝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她说愿意为奴为婢,做牛做马,陆君潜肯救她么?阮明姝一点信心也没有,可除此之外,她一时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阮明姝,”陆君潜又开口了,郑重许诺:“我会叫人给你烧纸的。”
第11章 我不喜甜
锋利的金簪狠狠插进喉咙,热血喷溅,满天血红......
“啊!”阮明姝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额间皆是冷汗。剧烈的动作扯动了锁骨下的伤口,疼得她直抽气。
“阿姐!”阮明蕙听到动静,也顾不得点灯,摸着黑跌跌撞撞跑来。
借着月光,阮明姝看到妹妹担忧焦急的神色,心底反而踏实起来——
她还没死。
“我没事.....”她握住妹妹伸过来的手。
“姐姐又做噩梦了。”阮明蕙用袖口轻轻替姐姐擦去汗,心疼道。
“毕竟......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阮明姝拍着她的手说道。“你别担心,快回去睡觉吧,这些天铺子里的事都叫你一个人打理,别累着了......”
“我不累,绿绮她们都在帮我。”阮明蕙摇摇头,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撑起这个家,叫姐姐少操点心。
阮明姝隔着白棉中衣碰了碰伤口:“已不觉着疼了,只有点痒,伤口在愈合呢。”
想起那日在陆府的遭遇,阮明姝依旧心有余悸:
当陆君潜说出会叫人给她烧纸后,鸢菲将金簪高高举起......阮明姝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昏倒过去。
可鸢菲不够狠心,她与阮明姝无冤无仇,到底还是迟疑了。
就这么犹豫的瞬间,陆君潜负在身后的手突然掷出利刃,打掉了鸢菲手上的金簪......
再后来,不知何时已经潜伏屋中的护卫飞身而上,轻松制住了手腕被整个穿透的鸢菲。
*
阮明姝叹了口气,她锁骨下的伤口其实极浅,想来鸢菲也是不愿伤她。但莫名其妙叫她受如此折磨,心中没有埋怨也是不可能的。
那日,她对慌忙赶来的陆老太太可谓是撕破脸皮、不留情面,气话真心话一股脑全说了。
老太太一边看着要害自己孙子的“忠仆”,一边受着阮明姝的冷言冷语,那神情......
阮明姝现在想想,竟有些不忍。
好在陆家后来并未为难她,甚至遣人送了些银子药品到铺子里。
阮明姝让妹妹悉数退回了,她今生都不想再和陆府扯上什么瓜葛。
*
次日清晨,一家人整整齐齐吃了顿早饭。
自打阮明姝受伤,近半月的时间,阮秀才也不外出了,每日跟在大女儿身后,端茶倒水都不让丫鬟动手,他亲自来。赵奚更不必说,若不是阮明姝谎称她路上遇见抢银子的,被陆府救了,恐怕要提刀去陆府拼命。
因大夫也说阮明姝只是轻伤,如今已大好,众人都放下心来,一起说说笑笑。
赵奚却突然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义父,阿姝,蕙妹。”
他语气如此反常,众人齐齐止了说笑,不安地望向他。
“我......我骗了你们。”他一咬牙,终于说出来。
阮明蕙心中“咯噔”一下,无数猜测涌了上来:完了完了,这几日小哥古古怪怪,果然是有事瞒着。到底什么事呢,他其实是逃犯?是西戎探子?还是他在外面闹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