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一向不聪慧,却在此刻突然明白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带来的背后含义,内心一阵慌乱,可随后又带着一丝愤怒。
“你,我家姑娘呢,夫人把她送出临安,是你把她带回来的,你说过你会照顾好她的。”
她上前一步,出了奇的愤怒,按着那本折子,逼近他,冷冷质问着。
“是你先招惹她的,你现在就要把我家姑娘扔了吗。”
“姑娘对你不好吗,在容府的时候她对你仁至义尽,是你先对不起她,你已经放弃过她一次了,现在,你现在又选择不去救她吗,你这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她红着眼,口不择言地骂着:“明明当年是你先选择放弃的,为何又不痛快写下和离书,要是写了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她为什么心软替你入宫,你们容家的事情关她什么事。”
“我不管什么大道理,我什么都不管,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我家姑娘。”
冬青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滚开,你整日夫人夫人的叫她,现在还不是见死不救,虚伪无义。”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的选择都是放弃她,韩铮是,梅姗是,宁翌海也是,现在连你也是,所有人都带着大义的旗号,好像谁反抗了谁就是叛徒,谁就是混蛋,谁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那她呢,活下来就是幸运,活不下来就是命运。”
“她什么都没有了。”
扶玉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她的姑娘,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选择中放弃她,就因为她是一个人吗?就因为她不曾闹过,不曾哭过,不曾拒绝过。
她对宁姝说‘至少你还有宁夫人’时一定很难过,因为她被那个身份高高架起,咬牙走到最后却发现身边再无一人。
容祈就像被风雨击打过的石雕,僵硬地站在原处,他看着扶玉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院中安静得只剩下扶玉狼狈的哭泣声。
她不曾读过书,也不识几个字,三岁就跟在宁汝姗身边,她的一切全都是宁汝姗,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家姑娘,国仇家恨与她而言太远了。
“那你要世子怎么办?”冬青倏地拉起扶玉,一向含笑的脸在十二年的血仇中颤动,牙齿颤动,唇色发青,“这是三十万北伐军啊。”
“博望山因为官家怯懦,因为曹忠贪权,死了三十万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博望山之后大燕自此再无对抗大魏之力,不是因为天灾人祸,不是因为技不如人,只是因为当权者怯懦自私。
拔掉这颗深入骨血的刺就一定会付出代价,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般无耻,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世子,世子也没办法啊。”他声音忽得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唇齿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血意,听的人心惊胆战。
扶玉闭上眼,不说话,任由眼泪汹涌而下。
容宓坐在一侧,只能苍白地安慰着:“我已经让宴家也去寻阿姗了,这样大的阵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人一定还在临安。”
“若是他们就是破罐子破摔呢。”扶玉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地反问着。
“若是他们不管了呢,他们都敢光明正大劫人。”
“若是你们找到的时候,姑娘已经……”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们就是不要她了。”
“我没有不要她,我不会不要她的。”容祈的声音在一侧低声响起。
容宓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小春还没回来,她一定是跟上去了。”容祈抬眸,唇色雪白,可眸眼漆黑如玉石,映着他的眉眼认真又坚定说道,“我说过我会亲自接她回家的。”
若是她今日受了伤,来日一定会加倍奉还的。
第81章 阁楼
巳时三刻, 拖延了一个时辰三刻钟廷议终于如期开始。
高高在上的帝王穿着玄色朝服,头戴十二墨绿珠帘冕旒,眉目低垂注视着底下排列整齐的朝臣, 目光深沉, 最后落在武官第二的位置时, 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首位的曹忠早已没有昨夜的狼狈之色,笼着手站在最前方的位置,神色冷静。
他似乎对容祈的到来并不意外,但又看不出是何神色, 高耸的颧骨, 稀疏的眉毛因为放松的心情难得不再刻薄。
“有事上奏, 无事退朝。”安定上前,慢悠悠地长唱一声。
“这些日子连夜暴雨,已有受灾危险……”
“金州传来急报, 邹行已受诏前往颍州,庐州无首……”
这些都是僵持不下的事情, 放到朝堂上也不过是争一争, 提醒一下官家和两院该做出决断了。
暴雨赈灾, 户部有苦说不出,只能一如既往地喊着无粮无钱的话。
谁都清楚,官家前些日子要大修相国寺,数以万计的白银就这样花了出去,可和谁也不能说。
庐州急报,两院各自捏着自己的人选不松口。
一个是就地从庐州提拔副将, 轻车熟路,一个是从兵部调取将军,以彰皇恩, 官家有心从兵部拉人,可宴同知扣着不发。
“既然无事……”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让燕舟兴致缺缺,因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容祈身上,见他神色比之以往更加沉默,嘴角微微勾起。
——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现在却要责怪朕……
“微臣,有事要奏。”
燕舟脸上的神色微微僵硬,瞳孔微缩,身体不由前倾:“你,你要奏事!”
今日天气阴沉,大庆殿内排烛闪烁,容祈抬眸,一双眼便倒映出点点烛光,好似一团团火苗在逐渐飘荡游走。
他神色镇定,唇色雪白,可越发显得鼻高目深,眼眉漆黑,定睛看人时,好似那杆永不倒下的军旗,迎风猎猎作响,风卷云龙,从不曾倒下。
“水家一事牵扯十二年前第三次北伐军大败……”
燕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底下之人。
大殿之内噤若寒蝉,所有人都屏息站着,只是有人死死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而有的人抬眸去看正中那位大燕年轻的同知。
自大燕建朝以来,这是第二位在二十五岁年纪就成为大燕八大同知的人。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骄傲,这样的锐气,这样的耀眼,灼灼如星光,耀耀似艳阳,义无反顾地走上第一位的道路。
第一位已经倒在大燕南北统一的路上,以死救国,只求给大燕留十年喘息的机会。
宴清第一次在朝堂上侧首抬眸,注视着正中神色镇定,不卑不亢的容祈。
在这一刻,他突然像极了韩铮,他心中一直追寻的人。
——韩公终相遇,相与济苍生。
—— ——
“找到了吗?”
“城门口可有异样?”
“就差皇帝的海晏殿没找了。”
春桃抿了抿唇,小声说道。
容宓皱了皱眉,手指捏着手中的令牌翻来覆去,那令牌上雕刻着一只狼头,毛发细腻,张口欲噬。
正是大长公主的牌子。
“城中可有什么异样。”
“这是这些日子外族人较多,到处都是寻衅滋事的人,一时间也没发觉哪里不对。”
“小春还没回来?”
“不曾。”
容宓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掉:“让人看着海晏殿,若是有异动,素来禀告。”
—— ——
“……臣特请陛下彻查当年第三次北伐军……”容祈抬头,漆黑眸色不闪不躲,倒映在眸底跳动的烛光终于在此刻莫名安静下来,“博望山一战。”
朝堂安静地近乎有些吓人。
烛光依旧无知无觉地跳动着,拉长着众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倒影在地上,就好像黑暗中站了数不尽数的人。
三十万北伐军的英魂在遥远的博望山中彷徨爬起,千里飘荡,万里徒行,随长风去,散万里云,跋山涉水,终于在今日悄无声息地来到众人面前。
官家站在案几前,目光充血,手指颤抖。
“你,你是要,博望山分明就是你……”
容祈淡淡打断着燕舟的话,认真说道:“当年博望山断粮三日,不得不强行突围,右前锋军明明已经突围成功,我们瞬间出山,可后来的大魏军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去路,冲天而降。”
“断粮……”
朝堂中有人稀稀疏疏的交谈声。
户部尚书李弥虽是五年前上去的,但一想把前前后后十来年的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只见他把‘断粮’二字放在口中来回念了几遍,突然脸色一变。
——当年前尚书柳容权明明是拨出十万粮草的。
燕舟双手按着案桌,头顶上的十二墨绿珠帘冕旒在晃动,连带着他的神情也让人琢磨不透。
“你,你确定要彻查此事。”他注视着容祈,意味深长地警告着。
曹忠的目光也紧跟着落在容祈身上,相比较官家的失态,他反而格外淡定,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模样。
容祈只身站在空旷的大殿中,脊背挺直,身形修长,连着地上倒影的影子都在一片慌乱中镇定自若。
正中被烛火照得通亮,可四周角落却又影影重重,阴晦不定。
燕舟见他沉默,嘴角不动声色地挽起,心神一松,正准备悠悠坐回。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容祈跪地高声说道。
燕舟半抬着身子,神色僵硬,一时间不知道是坐还是站,目光死死瞪着下跪之人,气息逐渐沉重起来。
“臣,附议。”
还不等官家有何反应,一向在朝堂上很少发生的宴清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声接着一声,宛若海浪般此起彼伏,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惊涛骇浪,百尺高水,几乎压得燕舟喘不上起来。
——又是这样!
当年的韩铮为了北伐也是这样,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逼着他同意。
他只想要安安稳稳地坐着皇帝,可底下的人全都想杀了他。
为什么!凭什么!
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红了眼,死死按着茶几,面容狰狞,咬牙切齿说道:“你,你不管……”
“陛下。”曹忠出声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既然容同知做了选择,自然也是要尊重的,只能说人各有志。”
他目光带着淬着毒,旁人不需看着就觉得骇人惊悚,无情肃杀。
正中的容祈像一座冰冷的雕塑,明明跪伏在地上,姿态谦卑,可却让人觉得格外得高大,凛然不可侵犯。
—— ——
宁汝姗抱着受伤的小春,警惕地看着面前冷刀森森的人,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
“你是,曹府的管家?”
她打量着为首那个带着黑布的中年人,眉心微微蹙起后突然开口说道。
那中年人一愣,倒也干脆地直接摘下面罩,眼睛微微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态度不甚恭敬,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威胁。
“容夫人。”他摇了摇头,“不,应该称呼您为韩大娘子。”
宁汝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曹忠本就是人精,知道此事并不奇怪,更何况还有一个官家在背后指使,现在贸然只怕来者不善。
她原本正在宫内准备回去寻阿姐,却被一个黄门直接打晕带走。
中间的一切她都迷迷糊糊,只记得耳边是官家狠厉愤恨的声音,之后就被塞到一个木桶里被马车带出了皇宫,等她再清醒一点时,就碰上有人劫车。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人,后来又发现那些人并不熟悉,甚至还是一些外族人,那些人向下狠手,招招毙命,最后只留下一个宁汝姗,就当她看着面前的长刀当头而下时,小春从天而降。
没多久,不料后续还有一波劫车之人,那群人人数众多把第一伙人屠杀殆尽,把宁汝姗和受伤的小春直接塞进马车中,最后就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势。
原来最后那一波人是曹忠的人。
只是一向以官家马首是瞻的曹忠为何要把她从官家的马车中劫走?
她借着把受伤严重的小春放在自己腿上的动作掩盖住深思之色,对曹府官家的话充耳不闻。
“罢了,还是唤您二娘子吧。”曹方见对方完全放弃抵抗的样子,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您瞧瞧韩家这个身份害得你多惨,想必您也是不愿要的。”
“你把我带来梅园做什么。”宁汝姗皱眉,握着小春逐渐冰冷的手,岔开话题,镇定问着。
“自然是有用。”曹方点头,“早就听闻当年梅夫人因韩诤之死怒改梅园,留下这个旷世难题琉璃白玉飞虹塔,我们相爷好奇,想要夫人帮忙一探究竟。”
“之前富荣公主驱赶您去梅园,当时说是世子带您出来,可世子当时眼瞎腿瘸,想来是为了给您遮掩这才如是说着,毕竟是梅夫人的亲女,按理也该是事无巨细地教过的。”
宁汝姗手指微动,倏地抬头问道:“是你家相爷想看,还是你相爷身后之人想看。”
曹方原本当然不屑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腰间大刀出鞘,冰冷地对着宁汝姗,小春挣扎着要起来。
“没事。”宁汝姗安抚着把人按下。
“二娘子到底是聪明人。”曹方狰狞冷笑着,“聪明人可活不长,你看看韩诤,梅姗甚至是你的养父宁翌海。”
“他们啊,就是太聪明了,人这辈子活得自私一点,愚钝一点,明哲保身一点,不就能长长久久。”